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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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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熬着中药,林翩翩躲在房里看书。
林太太在家里也穿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脚步声。她走进来,到门框边上对林翩翩说,“侬好好打扮一下,等会我带侬啦去戴家拜会拜会。”
“去干什么?”
林翩翩问,侧过头看着神色不见忧愁的林太太。
标致的鹅蛋脸,一口吴侬软语,妩媚而风情款款。有男人的时候这样过,没有男人的时候也这样过。林翩翩觉得她比自己坚强,如果有一天她被人抛弃了,想她一定是活不下去了。
林太太轻盈地一笑,“傻孩子。侬看,戴先生于我们家有恩,这戴太太又是时常把你挂在嘴边夸的,最重要啊是戴维钧他对侬也好。”林太太边说边走到林翩翩身边打算长篇大论,“我们等会去探探戴太太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个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吧。”
林翩翩抬起眼睛,眸中映着窗外的野蔷薇。花色玲珑,叶子也不大,静静地含苞待放。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的,亦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谢,盛开与凋零都太过美丽与孤独。
“你去吧,我不去。”林翩翩闷闷不乐地拒绝。
“唉,你这孩子,我真是拿你无可奈何。”林太太摇头叹息,问她,“啊侬到底喜不喜欢戴维钧啦?”
林翩翩沉思着,说,“不那么喜欢,失去了却又可惜。”
“哎哟喂,侬个小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情啊爱的。”林太太瞧着她发笑,“侬读书读坏嘞。侬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啊?都是平常人,过平常日子,看着登对就好。”
林翩翩黯然低头,十七岁的人确实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这一辈子都不知道。
她合上书,不想理会这些是是非非,还是上学去。
——
南中大才子写了一出话剧,叫姨太太的扇子,社里闹着要演,可是遍寻也找不到合适的扇子。四季红鼻子的小江说,扇子么随便凑合着用便是了。他拿来他父亲珍藏的折扇,打开,扇面是一幅铁画银钩的风尘三侠。
要演女主角的汪佩兰瞧不上这扇子,拿起就往地上摔,挑高眉毛斜乜着人,“这种扇子哪里配得上总督府的姨太太?”
她是大小姐脾气,气性稍不足点的都顺着她,纷纷抓耳挠腮地想主意。同学谈婴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欲揽功,欣喜若狂地对着围观的同学说,“林翩翩家里有把苏州的檀香扇,可以拿来用。”
言罢,一众同学都捏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林翩翩正在剪庆典要用的纸花,抬头眉眼淡淡地扫了谈婴一眼,心底里有些生气,自家的东西何须她来拿捏主意?更何况那是外祖母的遗物,林太太不让动的。可是她又是不得不回家去取的,不然叫这些同学怎样看她,连把扇子都不肯借。
扇子的事由林翩翩操心难为去,她们自顾自心无旁骛地排练。
教体操课的邵美龄女士来给话剧社的同学做指导。她喜用一种富有号召力的语调说话,开口总是轻柔宛转的“同学们”、“同学们”,明明只涉及一二人员,她非得昭告天下,大抵是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学生偏偏都喜欢她。
人头往她那边攒动,兴冲冲地形成学生时代激情燃烧的童稚岁月。林翩翩被挤到了角落里,剪成的纸花也散了一地。
她一个人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到了节假日,趁着休息的日子,林翩翩回家去取扇子。
她走在老巷子里,穿着白色的刺绣旗袍,裙裾轻轻飘荡,年轻的岁月总是如诗一般。
但一定是在孤寂的深夜写就的,连霓虹灯也熄灭了。
里弄有咿咿呀呀的二胡声音,沙哑的京剧嗓子唱着: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她正走在路上,有两部汽车超过她开进了窄弄堂,在她家的门楼下停下了。霎时,林翩翩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聚拢来,彼此仰头望着那栋小楼。
林翩翩不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此刻她也心乱得惊慌失措。
她恍惚地穿过众生的面孔,瞧着车里下来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有个法警还问她,林光甫家是不是这里。
家里的财产贴上了封条,连房子也等着拍卖。
沪行告了已经消失的林光甫,林太太悲愤交集,浑身颤抖着坐在沙发上。张妈颤巍巍地端上一杯凉白开,自己也吓得魂不附体。谁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谁也想不到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落到人后头去,被人耻笑。
人走了,财也空了,最叫林太太想不开的是面子也没了。
她该怎么跟人诉说呢?
先头是丈夫跑了,后来是家里被查封了,现在她就剩下一个女儿了。
女儿苦,她也苦。
不是,诉苦不该是这样子的,林太太已经讲不出一个可怜妇人的故事来了。
她抚额掉着泪,强撑着失魂落魄地对林翩翩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了。你先去你表妹家将就几日。”她知道林翩翩的气性,委婉地劝说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懂事。”
林太太去找了戴太太。
戴太太应诺了下来,出面摆平事情。
她请宋院长在茶馆吃茶,择了一间比较简陋的茶室,要了一壶西湖龙井,点心是十只油豆腐、一碟茴香豆,不要辣酱。
她晓得宋院长是绍兴人,喜欢家乡的小菜,江浙一带的人又都是不太会吃辣的。
茶与点心跑堂的送上来,一搁下,就连忙撒腿跑了。
戴太太亲自摆碗碟,轻声漫语地对宋院长讲,“东西么查封是可以的,但颜面还是要给林家留的,侬不好连她们的房子也拿了去的呀!侬让她们孤儿寡母的往哪里去住去?难道侬肯接济?”
宋院长噤若寒蝉地坐在一把桃心木硬板交椅上,灰布长衫,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他一声也不敢吭,神情惊慌到麻木。
再过几年,他也应该提交辞呈,含饴弄孙了,然而末了还得碰上这样的事。
他的面前是优雅端庄的戴太太,人畜无害,宛若一抹浅浅的春风。
而她的身后是十余名戴着黑帽的□□派人物,表情睥睨,手轻轻地阖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掏出枪来了结了他。
依照戴太太的规矩,他双手颤抖地写下了保证书,环顾了周遭,小心翼翼递上前。
“戴太太,侬看。”
戴太太拿过文件看了两眼,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她待客周到地派阿丁送宋院长回家。
——
戴太太替林家办完事后,约林翩翩在西餐厅见面。
她没有约林太太。
那日,林翩翩穿了一条针织洋裙子,新卷了头发,扎起马尾垂在脑后。
人瞧着也精神漂亮。
她走进餐厅,被请到了后院花园里。戴太太正坐在遮阳伞下,眼眸眺望着海边的蓝色风景,手边是一杯屈臣氏的苏打水。
“翩翩啊,侬坐。”
戴太太微抬了下头,让林翩翩坐下来。
林翩翩心里有些发虚,感觉戴太太有话要对自己说,且不会是什么好事。
“房子的事情,侬不用担心了。”戴太太说,“法院与银行那里我已经打好招呼了。”
林翩翩点了一杯柠檬汁,心乱如麻,面上却镇定地说,“谢谢戴太太。”
戴太太微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小你就蛮听话,也蛮孝顺的。”
林翩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戴太太的夸赞,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戴太太接着道,“我看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错,我不如认你做个干女儿吧,以后你同维钧来往,也就不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
林翩翩惊愕地抬起头,她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却对人情世故明白得太过透彻。
人情,人心,她都明白。虽然有时候偏偏与世俗背道而驰。
欠钱欠命,都可以轰轰烈烈地偿还,唯独欠了人情,叫人怎么也偿还不起。当对方要求你知恩图报时,你肝脑涂地,粉身碎骨,都像是还得不够。
林翩翩微微别过头,在柠檬汁里望到自己脸,如一块沉在水底的古玉,美丽而柔弱。她眼眸里透着悲哀,却听见自己大大方方地说,“承蒙戴太太看得起,我想去国外念会书,认亲这回事,就请以后再说吧。”
戴太太沉思着伸手去拿苏打水,似乎是有些不确定林翩翩的意思,变相说道,“维钧快办婚事了,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哦。”
林翩翩挤出一点微笑,心里忽然空空荡荡惘然若失,她低头去喝柠檬汁,手亦不知该往何处放。
“嗳,我一定会来的,我要来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林翩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