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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酒宴 ...

  •   次日巳时过半,就有人来郡王府请杜研修了。
      这场酒宴更像是与上司笼络关系的机会,可不管多少觥筹交错,杯盏轮换,他那双眼总是离不开一个人。
      一定是的,即使时隔春秋十载,即使儿时的记忆几尽被光阴冲淡,可这个人对于他就像是本能一样,不假思索便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
      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一仰头,琼浆玉液顺着喉管滑下,所经之处是灼热的快意。
      "好酒。"
      可下一眼,那个原本坐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
      *
      谢止一倚着栏杆,内心有些忐忑。
      毕竟那位新来的郡王殿下已经看他不爽一天了。
      他昨日刚到城门口便发现,独独他一个没着正服。
      一位年长的同僚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新官上任三把火,说不好你就是第一把啊。"
      他手撑着栏杆,手指规律地敲击,闷闷的响声在无人的长廊里显得格外清楚。
      那种笑里藏刀的眼神,似乎是要将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剜下来。
      他被贬官至此不久,既无党羽也无手足,只有一双可以用作把柄的父母。
      这把火什么时候才开始折磨他呢?
      谢止一望着天另一边渐渐没入大地的夕阳,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恐怕他在这会更不好过了。
      "在想什么呢?"划破寂静的空气,声音径直传来。
      谢止一转过头,发现是那位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郡王殿下。"他拱手作揖,一双眉始终没有展开过。
      有片刻的沉默,他没听到殿下发话,只听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
      "你,当真是不认得我了?"
      谢止一迟疑地抬起头,看着这张离他不过一尺远的脸。
      早就听说这位郡王殿下是济王的骨肉,可是他却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身份这样显赫的人。谢止一蹙起眉:"殿下可是认错人了?"
      谢止一看见他的脸上的笑意竟然带上了几分悲哀的神色:"止一,我是阿修。"
      这句话带着郡王殿下的声音,一个字也不少地传进谢止一的耳朵里,然后在脑中炸裂。
      谢止一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天边日落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与年龄不相称的官帽之下,是一张从始至终都带着笑意的脸。
      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有着阿修儿时那样漂亮的眉眼,连温和的笑意都一模一样。
      谢止一迟疑了很久:"阿修?"
      杜研修点头:“这一别,可有十年了吧?”
      "下官记性差,记不得多久了。"谢止一如是说。
      杜研修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这一言一行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刻意亲近或僭越。看着面前的人重新回到规规矩矩恭谨的样子,杜研修心里有些难过,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人打断。
      "殿下,诸位还在等您喝……酒呢……"这位官员看见郡王殿下与谢县令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声音不自觉地小了许多。
      杜研修看了谢止一一会,转过身:"好。"
      这位官员向郡王殿下拱手行了个礼,杜研修经过他身边时略一点头,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再看跟在后面的谢止一,依旧是平日里板着的一副臭脸。
      于是谢止一因没着官服深得郡王殿下心的话便传开了。
      一瞬间曾经排挤谢止一的人都跑来嘘寒问暖,企图从只言片语中得到消息。而谢止一的嘴无论他们怎么问都闭的严丝合缝,撬不出半个字来。
      "唉,谢止墨这个在帝都任过职的就是不一样,杜大人这才刚来他就会讨人欢心。"刚刚去唤郡王殿下的那位大人啧啧道。
      "诶,此言差矣,我也是曾在帝都任过职的人,不是也不会这样逢迎么,我等一身浩然正气,做不出这样的龌龊之事。"另一位大人缓缓道,“对了,在下新得了一对白玉瓶,甚是好看,明日便送与郡王殿下。”
      “应当的应当的。”
      “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看不出这位谢大人还有这样的本事,以前真是小瞧了他。”
      "这位郡王殿下实在年轻的很,想必只是遇着一个同龄的心里高兴罢了。"
      在众说纷纭之中,一位官员转身,向那位一直一言不发的人问道:"泊遥,你说呢?"
      一群人转头看向宁泊遥,而他却磕着手里的瓜子,抬眼看了看期待他回答的那些人道:"谢大人真是好运气。"
      *
      “约好了,待你家的杏熟了,一定要第一个送给我。”女孩子细声细语地说道。
      白净的脸,画似的清秀的五官,怎能不讨喜。
      谢止一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
      谢止一刚答应好,只见眼前纤弱的女孩噌的一下长得比他还要高,剑眉怒目满脸络腮胡,砂锅大的拳头娇羞地锤在他身上,还用粗犷的大嗓门说:“哥哥!俺的杏呢!?”
      谢止一猛然睁眼惊坐起来,眼前却是在黑夜中辨不清颜色的纱帐。
      他坐起身,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犀利的痛觉冲向脑仁,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对那个人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十年之前,那样清秀的脸,举止斯文,与他们这些乡下孩子没有丝毫共同之处,说话倒是落落大方的,但是不管怎么看,明明都像个女孩。
      打死谢止一都绝对想不到当年那个纤弱乖巧的女孩子如今竟变成了威风八面的越陵郡王。
      "谢大人啊……"师爷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满面愁容的谢止一,畏畏缩缩地开口,"最近太平,没什么需要忙的,您好歹歇歇吧。"
      谢止一叹口气,将手中的狼毫放在笔架山上,面前的公文一个字也没有写。他一仰头,靠在椅背上,一手挤按着睛明穴,一手搭在椅臂上,这几天脑子里一直都是这桩烂事,没怎么睡好,以至于精神头差了些。
      "谢大人啊……"师爷想说什么,但又不好开口,于是舌头绕了几个圈,十分委婉地表达他的用意,"那位郡王殿下来了之后,可是有好多官员去送贺礼呢!"
      谢止一依旧是没说话,师爷舔舔嘴唇:"大人,上次没着正服的事,确实是在下失策,但是,您要为自己的仕途着想啊,就算上次那位大人对您的印象不好,但您只要肯去送送礼,再说几句好听话,哪位不肯原谅您的呢?再说了,郡王殿下也没有说要责罚您啊!"
      自从上次没着正服那件事发生,师爷连着请了三天的假,不敢来见谢大老爷,窝在家里三天,压根不敢出门,就等谢止一传他回去,可是一连三天都没动静。师爷原以为谢老爷已经换了个参谋,本着落叶归根的态度想去向谢大老爷请辞还乡,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谢大老爷不仅没辞他,连骂他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师爷慌啊,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位郡王殿下根本就没有责罚谢大人,反而对他青睐有加。
      谢止一正窝着心事,这个师爷简直像个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嗡,嗡的谢止一心烦。
      "你闭上嘴。"谢止一没好气地说。
      师爷一听,谢大人终于肯和他说话了,喜出望外,连忙说道:"谢大人!那、那在下这就去帮您准备贺礼!"
      谢止一睁开眼,一拍桌子:"回来!"
      师爷身形一顿,又小跑回来:"谢大人有什么需要嘱咐的吗?在下保证贺礼绝不乱送,定会查清这位大人的忌讳喜好,谢大老爷您就放心吧!"
      谢止一真的受不了这个天天自作主张的人了,但是看着这张满怀期待的老脸有觉得不好直说,于是又重重地叹口气:"新来的那位郡王殿下,与我是发小。"
      这次轮到师爷没话说了,师爷半张着嘴,开开合合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确定?"师爷终于是蹦出来三个字,随后眉毛一皱,继续说,"郡王殿下可是已病故的济王的孩子,二位怎么可能会是发小呢?"
      谢止一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两个大拇指绕着圈,沉默良久。
      十年之前,总是十年之前。
      当他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提着一篮子杏欢快地跑到那个老院子门前时,黄鹂燕子依旧啼的宛转。
      "阿秀!"他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回答他。
      谢止一觉得奇怪,又喊了一遍:"阿秀!"可回答他的依旧是回音。
      他走上阿修常常坐着的台阶,伸手扣门,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看见院子里他与阿修一同种的菜还是绿油油的,但却没有浇水,门是半掩着的,房间里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旧茶杯安静地站在老桌子上。他把所有的屋子都找遍了,仍是没有半个人影。
      他坐在阿修常坐的石阶上,把手里提着的一篮杏子放在身边。
      谢止一和阿修约好了,等谢止一家地杏树结了果,他就要送一篮子杏来。
      杏一熟,谢止一马上摘下一筐送来,可是杏熟了,阿修呢?
      他要坐在这里等。
      看着一篮黄橙橙的喜人的杏,谢止一一个都舍不得吃,但是为了惩罚杜研修的不守时,他决定每过一个时辰吃一个杏。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看见太阳从东边一点点地升起,又向西边一点点地落下。当他再从篮子里面拿杏的时候,发现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渐渐没入群山之中的太阳,绯红与群青缠绵的的天色,不时有金黄与橙红交织。
      阿修,我等你太久了,不小心把你的杏吃完了,这样,明天我再摘点来,好不好?
      他多希望一抬头就能看见阿修那张惊讶且愤怒的脸,这样他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给阿修的杏自己却吃完了。
      可他知道阿修从来不会生气,所以他就算把杏吃完了也没有关系,如果是阿修的话,只会笑着跟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等明年。
      谢止一披着星月睡在门前的青石阶上,父亲母亲带着亲戚朋友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到处找他,当他们发现自家儿子睡在一个晦气人家的门前时,简直要气坏了。
      "以后再也不许来这!简直是着了魔障了!这家人连夜就搬走了你不知道啊?"父母拖拽着他,他却不肯动弹。
      谢止一挣扎着,拼命摇头:"不可能的!阿修如果离开的话会告诉我的!他们也许今晚就回来了!爹,娘,让我再等一会吧!"
      "孽障!跟我回去!"母亲简直要气哭了。
      谢止一的父亲更是恼怒,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就算等到死也没人会回来!回家!"
      他只觉得脑袋与巴掌碰撞的震动使他麻木,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下颌一麻,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止一大病一场,额头滚烫的时候还心心念念家里的杏树还有没有果子了。
      谢止一母亲抚着他的头发,不停地啜泣:"有,有,阿修就算吃不上今年的,还有明年的呢,快睡吧孩子,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之后他再也没有刻意去过那个院子,只是在偶尔经过时会想,与他相伴三年的人,真的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重逢时过分的惊讶与喜悦湮没了他的恨意,冲散了他的疑问。
      可是他谢止一又何尝不想问,他多想问,想问了多少年。
      阿修,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
      “刘师爷,这新官上任,大家都送贺礼去了?”
      “是呀大老爷,您也送份礼,向人家赔个不是,这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些。”刘师爷诚诚恳恳地说道。
      “也好,你遣人去我家后院,把杏摘了给杜大人送去吧。”谢止一眼也不抬,连和他商量的意思也没有,向后一仰,开始闭目养神。
      师爷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好开口,吞了好几口唾沫才为难道:“老爷……如今才将将四月,这杏怕是还没熟透,又酸又涩的,给杜大人送去不太好吧,况且这也不合送礼的规矩……”
      “老刘,你人上了年纪,这话真是越来越多了,我看你还是趁早告老还乡的好。”
      “大人大人,在下这就去这就去!”刘师爷慌忙接过话,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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