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桥上看风景》徐福

2、两只小煤球

　　墨色的棋子落下，敲出清脆的响声，林白却出了神。
　　她不免又想到那日见到的小煤球，皮肤确实比较黑，整个人立在那，瘦瘦小小，衣服空荡荡的。高兴时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眸干净纯粹，一眼便能瞧出她藏在心底的仰慕。
　　仰慕，自然不是对她的，而是对那一点白。
　　林白回过神，扯了扯唇，抬手拂开一盘黑白相间的棋子，只觉得心烦气躁。
　　叶嬷嬷上楼来，便瞧见这一幕，让婢女们收拾了，转身对林白说道：“夫人，公子今日又来了。”
　　林白揉着眉心，语气颇为不耐烦：“不见，以后不必再和我说了。”
　　叶嬷嬷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可公子说有位姑娘受了伤，望夫人通融。”
　　林白冷了脸：“带我去看看。”

　　被叶嬷嬷唤作公子的男子正是那一日引满镇子姑娘围观的一点白公子。
　　此时，一点白扶着身边的人，清俊的脸上染上几分忧色，见到林白和叶嬷嬷出现，面上一喜：“母……”
　　“公子慎言！”林白眼神冷若冰霜，在他面上停留不过一瞬，转而移到他身边之人身上，那人发丝凌乱，黏在脸上，看不清容貌，只那一身褐色短打便让林白认清了来人。
　　林白连忙上前，接过人：“这位姑娘便交于我，你且离开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一点白拉住林白袖子：“您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林白拂袖甩开他，厉声道：“因你们父子二人，我前半生尽毁，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一具病体！且不说这是你们周家欠我的，就是你！你欠我的，这一辈子都不能还尽！”
　　一点白脸色煞白，眼中尽是愧意和悔意，抖着唇道：“是，是我和父亲对不起您。母亲，这是儿臣最后一次唤您母亲了，望您珍重！”语罢，他撩起下摆，跪下连磕三个头。
　　叶嬷嬷看着林白进去，摇摇头，对着一点白行礼道：“夫人素来便是这个脾气，决定了的事绝无可能改变。公子若是真为夫人后，以后不要再来了罢，莫要给有心之人留下话柄。”

　　小煤球虽然瘦小，但也有十五岁。林白抱着她行了十几步，便坚持不住，交由婢女。
　　因她身子不好，这处宅院中也安置着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此前，林白便让人将他带过来。
　　把过脉后，老大夫脸上有一丝尴尬：“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前些日子生过一场大病，未曾好好休养，又劳累过度。再者，葵水已至，受了凉，方才如此。”
　　林白没想到前些日子在那阁楼上没见到她竟是因为病了，一时间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其他，心情颇为复杂，抬手让婢女跟着大夫去开药。
　　回过神来，林白给小煤球掖好被角，期间碰到她的脸颊，一片冰凉。
　　小煤球这时却睁了眼，望着她发愣：“……小姐？”
　　叶嬷嬷进来时，听到这句，皱着眉，不满道：“是我们夫人好心，才收留你，切莫忘了尊卑。”

　　小煤球脸憋得通红，挣扎着要起来，被林白拦住：“你这是做什么？大夫已经开了药，说你这病得好好休养。”
　　小煤球眨了眨眼，乌黑明亮的眼眸中一片水光，闷闷地说道：“谢谢夫人，我回家休养便是了，药钱……药钱我会还您的。请问一点白公子在吗？我得向他当面道谢！”
　　林白心中微沉，没想到她这般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竟是因为那个人！攥紧了手心，收回袖中以作掩盖，林白气极反笑：“他已经走了！你若真想道谢，更该好好躺着休养，而非逞能执意回家，辜负他人一番好意！”
　　说罢，她转身离去，步伐凌乱，有些轻浮无力。
　　见此，叶嬷嬷知道林白这是气极了，瞪了眼小煤球，赶紧跟上去。

　　出了门，林白扶着墙喘气，见到叶嬷嬷跟上来了，抢先道：“这些时日，麻烦嬷嬷安排人好好照顾她……”
　　叶嬷嬷冷笑连连：“我看那个小丫头不知感恩得很！”
　　“嬷嬷！”林白站直了，按着胸口，无甚表情，只瞧着她，“按我说的做便可，不许亏待她。等她好了，再放她走。还有，她家中有一方菜地和十余只小鸡，安排两个下人每日去浇水喂鸡。”
　　说这么大段话，林白身子已经乏极，又怕小丫头嚷嚷着要走，只好提前做好安排。
　　叶嬷嬷心中疑惑，却不敢再多言，按照吩咐一一安排下去。
　　林白抬脚回了自己房间，唇色发白，面上渗出一层层冷岑岑的汗水。她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只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对于林白而言，这一日的梦境尤其漫长。
　　一会儿梦见幼年时依偎在母亲怀里与姐妹逗笑，一会儿又站在凋零的林府门前，她的父母叔伯、姐妹兄弟伸着手，面色狰狞，问她为何不救他们。林白连连后退，面色惶恐，不是她不救，只是那时候，她已是新帝囚禁在后宫之中的废太后。
　　而林家满门抄斩，正是新帝所设计的，那个她费尽心机一手带大的孩子听信谗言，毁了她的家族！
　　当年，她入后宫，和彼时的皇帝有过约定。前半生她为皇帝留下一条血脉，垂帘听政，稳定朝堂，后半生放她离宫，让她自由。
　　可她万万想不到，这一日的自由如此艰难，竟要用林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命来换。
　　只可惜，她自己也活不久了。
　　心有郁结，命不久矣。

　　画面一转，黑黑瘦瘦的小姑娘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来回奔波，似不知疲倦。继而，她停下来，仰头对着自己，咧嘴笑着，脸颊边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
　　之后，她忽然拔腿就跑。林白想出声喊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只远远见着她奔着一个白衣青年跑去，依偎在那人身旁，笑得娇俏可人，目光里满满的情意和依恋。
　　林白顿觉心神大伤，胸口闷闷地疼，疼得立时睁眼，这一眼便瞧见了躲在众人后面的小煤球。林白抬手招她过来，见她畏惧地缩了缩，只得作罢。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有多可怕，脸色苍白如纸，唇角被自己咬破，透着鲜红的血，琥珀色的眸中是狠绝的执着。
　　林白定定地看着她，沙哑的声音温柔似水：“小煤球，你喜欢一点白，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的话本？”
　　小煤球瞪大双眼，没有否认她说的喜欢，双颊透着浅浅的绯色，呐呐道：“我没钱，不曾看过公子的话本。”
　　这话如同五雷轰顶，林白喉咙里漫上一丝腥甜，强压下去便晕了过去。
　　她终究是不想吓着她。
　　而如今，她心中明了，自己怕是喜欢上了这又傻又黑的小丫头。
　　只是，喜欢若要论个先后，那么一开始，她便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