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桥上看风景》徐福

1、一只小煤球

　　烟雨朦胧。
　　白砖漆瓦被笼罩其中，碧波之上，几条木质小船随波荡漾，远处的高山绿得有些沉重，透过层层雨帘看去，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虽不像工笔画那般工整细致，但胜在意境深入人心。
　　这处静谧的江南小镇今日却出奇地喧闹起来，喧闹得有些过分，如同帝都那般繁华的大城市。一大早河边两岸和拱形桥上挤满了人，大多是二八年华的闺阁女子，红妆绿裳，穿着鲜艳，容貌或清秀或艳丽，皆是不俗。

　　河边一处不小的宅院中，高高的阁楼上，传来一两声咳嗽，紧接着，便是十分恭敬的女声：“夫人，该喝药了。”
　　青色的帘子被撩起来，露出一只纤纤素手，白皙的皓腕上挂着碧色澄澈的玉镯，和皮肤相衬，让人心神荡漾，忍不住遐想这只手的主人该是何等的美貌。
　　藕色的披风遮盖住了主人的身形，再往上，是一张清丽的面容，脸色苍白得过分，与这江南浓白的水汽几乎融为一色，以至于原先十分的容貌硬生生降为五分。精致的五官难掩衰败之感，更添几分寡淡。单单看一眼，随时便能忘记。
　　只是那人通身高贵典雅的气质，却让人印象深刻。

　　帘子掀起，泛着寒气的水汽迎面扑来，挟裹着几丝香风。林白浑身一个激灵，又打了几个喷嚏。
　　一旁侍候的婆子一脸严肃，见此担忧地劝道：“夫人前几日病才刚好，万万不可再吹冷风了。”
　　林白以手掩鼻：“好了又病，病了再好，如此循环下去，何时是个头？嬷嬷休要再劝，这几日待在屋内可把我憋坏了。你瞧，偶尔上来看看也不算坏事，这下又来了热闹。”
　　这婆子姓叶，是林白的奶娘，与她向来亲近。知道林白的性子倔强，叶嬷嬷不再多劝，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
　　两岸五颜六色的人群随着船只流动而向前涌动，桥上更是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油纸伞排在一起，煞是好看。泛着涟漪的河水上，船夫不疾不徐地划着船。不显嘈杂的雨声中，女子们的呼唤声清晰可闻：“一点白！白公子！一点白公子！”
　　终究是女子的矜持所致，半分喜欢都不曾说出口。

　　林白悠闲地看着，琥珀色的眼眸中一点点染上一层层愉悦之色。
　　叶嬷嬷无奈道：“夫人赶紧进去歇着，一会儿公子来了，看到您这样又要生气了。”
　　林白淡淡地说：“他气他的，与我何干？”
　　叶嬷嬷叹口气，退了下去。
　　随着船只向下，围观的女子们纷纷离开，不一会儿，又是一片清静之地。唯有那拱桥之上，一个身形瘦小的孩子挑着担子，屹立在风雨中不动，似是痴痴地瞧着船只远去的方向。
　　林白心里发笑，食指一下下点着栏杆，沾染上点点水渍也不自知。
　　那孩子自从两年前她搬到这小镇上来，便时常能见到。每逢那一点白公子出现时，众多花花绿绿中，唯她最是显眼，穿着褐色短打，在人群之中如同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游走，灵活敏捷。一点白公子离开后，众人皆散，唯有她挑着担子，在那桥上站到天黑。
　　突然间起了兴趣，林白把手收回袖子，拿了把油纸伞下楼。

　　小煤球衣服尽湿，肩上的担子摇摇晃晃，她身上扶了下，摸了把脸上的雨水，瞪大眼看着迷蒙的水面。
　　她回想着刚刚，冷风掀起乌篷船上的隔帘，那位神仙似的公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侧过头来，面如冠玉，轮廓分明，当真是这偏僻小镇数年间不曾见过的好颜色！
　　想到这，小煤球脸上带了些绯色，暗自庆幸今日一早跑遍了小镇，将煤炭提早卖完，不然就赶不上看一点白公子了。
　　人人皆知，这一点白公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最最重要的是，他的话本一本可卖至十两高价，够普通人家生活几年的了。偏偏他们这种小地方还没得买，需坐上马车赶上两三天的路去相邻的镇子买上一两本，带回来供富家千金相互传阅。即使是传阅也需一两银子，期限为一个月。
　　那些大户人家的丫头偶尔得见一点白公子的话本，私下里谈论过其中的内容，当真是神仙鬼怪，好不稀奇！
　　小煤球只是个帮主人家卖煤的，每月挣的那点铜板只够生活，数月里积攒下来的铜板只有十个，不多。要想积攒一两，只怕得数十年，想想便觉得无望。

　　小煤球眉眼耷拉着，显然是失落极了，却听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这位姑娘，可否问个路？”
　　“诶？”小煤球微微仰起头，便瞧见伞面上美人吹箫，顺着美人侧首望去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在捏着伞柄的小姐身上，小煤球黝黑的小脸上霎时浮上了一团火烧云，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这、这位小姐，想、想问哪里？”
　　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小煤球无措地攥着手心，想着面前这位小姐苍白至极的脸庞，比起那一点白公子，却是丝毫不差。更令她惊慌的是，这位小姐竟然一眼识破了她的女儿身！
　　虽说小煤球并无遮掩的意图，但是每日挑着煤炭去叫卖，除却熟悉的邻居，其他人都把她当做瘦小的少年。即使长相平凡，没多余的心思精心打扮，小煤球心里也不可谓不失落。
　　林白才说一句话，便瞧着面前的小孩下巴杵到锁骨，仅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握拳掩着唇咳嗽了几下，林白将小孩揽至怀中，温言道：“我身子不好，淋不得雨，你且近一些。”
　　扁担落在地上，小煤球伸手去抓，没抓住，羞赧地说：“非常抱歉，这位小姐不用管我了，我、我淋得雨的！”
　　“既是姑娘家，便该好好顾及自己，哪里能淋得雨。现下年纪小不懂事，往后大了就该吃苦了。”林白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不用担心，你的东西我的婢女会帮你收好的。”
　　话音未落，林白身后的两名婢女便将东西捡了起来。

　　小煤球羞得脖子也红了，在这位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姐面前，愈发觉得自惭形秽：“谢、谢谢，小姐要、要去哪儿？”
　　林白收了手，拿帕子给她擦净脸上的水珠：“可知道葫芦巷？”
　　小煤球双眼一亮，似是为能帮助这位漂亮的小姐而高兴：“知道！离着很近！”
　　一路上，林白又问了些话，得知她幼时父母双亡，被一条巷子里的邻居们接济着长大，这几年大了便自己去找了份活干。因其皮肤黑，人又瘦又小，贫民家的孩子多起贱民，好养活，大家便唤她小煤球。
　　“这天气冷尚可卖煤炭，等天气暖和起来，炎炎夏日里，你又如何是好？”林白蹙着眉，像是冥思苦想，反而不得其所。
　　见她如此，小煤球扬起眉眼，笑了起来，脸颊边的酒窝浅浅的：“我爹娘尚在时，家里有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些菜，养了几只鸡。这些年来，菜地不曾荒废，大鸡生了十几只小鸡，待天气暖和，便可去集市上卖些蔬菜和鸡蛋。”
　　林白看着她，眉眼一动，唇角勾起：“倒真是个好法子。说起来，你方才可是在看那一点白公子？”

　　小煤球皱着脸，没了刚才的兴致昂昂：“是。”
　　林白本想逗逗她，忽地不忍心了，安慰道：“我听说一点白公子这个月都会停留在此地，你若是想见他，我可带你去找他。”
　　小煤球惊慌失措，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别！”
　　林白抓住她的手，奇怪道：“为何？这镇中女子日日上街，不正是盼着能与一点白公子偶遇么？”
　　“不一样，我……我比不上小姐们知书达理、温柔大方、容貌漂亮，能远远地见上一面，就足够了，哪里能痴心妄想，站在公子面前，污了公子的眼。”小煤球低着头，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林白也有些不虞，那人哪里值得她如此！
　　沉默了半晌，小煤球突然顿住脚步：“葫芦巷便是这里了，小姐快快进屋吧，别在外久了，受了风寒。”

　　林白神色淡淡，眉眼间透着股倦色，抬眼看着她：“你帮了我大忙，便进去坐坐，等雨小了再让人送你回去。”
　　小煤球咬着唇：“谈不上大忙，还得谢谢小姐为我遮雨。”
　　走了一路，林白已有些体力不支：“你们俩送这孩子回去。”语罢，将伞柄塞到小煤球手中，转身便进了大门，门边下人连忙跑上前打着伞为她遮雨。
　　两名婢女低声应诺。
　　小煤球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高高的院墙和刷了红漆的大门显得尤为气派，也昭示着二人身份地位间的天壤之别。
　　小煤球不敢多想，转身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