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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逃避 ...

  •   前院,翰墨堂,靖安侯接过江景珩递上的青词,未展,放在一旁。端起白釉暗寿纹茶钟,缓声道:“你要把那孩子安置在清菡苑?”

      江景珩应声。“清菡苑挨着园林,肃静清幽,适合养病。”

      老侯爷不以为然,吹了吹那钟玉绿,呷了一口。“可寻到她亲人了?”

      “还没,遣人去打听了。外傅是江南人,带着师母北上入京,数来也近十栽,和南面没什么联系了。师母与外傅相继病逝,如今那孩子又记忆全无,只怕故人难寻。”

      “嗯。”老侯爷放下茶钟,这才缓缓展开那青藤纸,朱字俊逸清朗,颇具风骨。自己的这个孙儿,不但字好,且文采斐然,博古通今,绿章作得极佳,只是他不信道,不屑于写这些‘谀词奉语’。

      今儿特意送这青词来,想必是为那孩子。

      “听闻你这外傅姓姚,曾在应天府任职,去南京探探,许能得些蛛丝马迹。若是寻得那孩子的亲故,送了去吧,孩子尚小,总归和亲人生活更佳。”老侯爷说着,将青藤纸递给家仆,嘱咐他收好,以备斋醮来用。

      青词收了,可人还是不想留。

      目送家仆托青词出了正堂,老侯爷转视江景珩,问道,“韫玉,你可知这青词的意义?”

      “韫玉”乃江景珩小字,五岁时,他曾惊做《咏竹》诗一首,赞其气节,意蕴颇深,老侯爷察他有“怀珠韫玉”之才德,故而以此唤他。如今瞧他所为,还真是讽刺。

      江景珩想了想,道:“奏天祝文,章表对天神之敬及求仙之诚。”

      老侯爷点了点头,“是祝文,表敬意。可追根究底,为的也不过是谢罪、禳灾,保佑平安罢了。你可知祖父崇道图的什么?无非‘平安’二字,修真成仙,我不企及,只盼得自然之道,保永世安宁。老子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可治国,更应用来修身,人还是不要欲望太盛。”

      “祖父教诲得是,孙儿记下了。”江景珩恭敬含笑,目光并不与祖父碰触,老侯爷默叹,就知道自己的话他事不会听的。

      江景珩不是不听,而是,若果真按祖父“清静无为”去做,只怕这京城早就没有靖安侯府了。

      先祖江郅本生在书香世家,因逢乱世,故弃笔从戎,随高祖打江山,军功不浅。高祖称帝后,封靖安侯,世袭罔替。文人毕竟是文人,他深懂何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领了封赏后便远离朝堂,潜心玩起笔墨来。劫是躲过了,也给后代留了个“独善其身”的遗训。

      秉承遗训,靖安侯府在夹缝中生存,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江景珩的祖父,第五世靖安侯,才出现了中兴之势,老侯爷从一个指挥佥事做到前府都督兼大同总兵,颇受先帝倚重。可偏偏地,赶上先帝御驾亲征,途经大同兵败而亡,老侯爷便落了个护驾不利的罪名。

      好歹用世券保了命,至于官职,就算给他他也不肯做了。经此一事,他心寒胆碎,咂出了先祖“独善其身”的味,开始崇起修道来。

      他是躲“清静”了,却不管这危于累卵的靖安侯府。若不是江景珩硬撑着,这爵位早就被褫夺了。

      至于老侯爷今儿提到“无为”的目的,江景珩懂,他是想告诉自己不要惹是生非。他担心那孩子是个祸端,不然不会连自己外傅姓姚,曾在哪供职都查得一清二楚。

      二人沉默半晌,江景珩起身,“祖父若是无它事,孙儿先行退下了。”

      整个府里,是没人说得动这位世子爷了。

      老侯爷阖目感喟,无奈压嗓“嗯”了一声,江景珩揖身退出。然前脚刚迈出翰墨堂正门,便闻身后,祖父问道:

      “那孩子叫什么?”

      江景珩平静回身,“穗穗,姚穗穗。”

      ……

      “穗穗!”

      盈袖朝贴着窗口望海棠的小身影唤了一声,那身影一动未动,仿若叫的就不是她。

      “穗穗姑娘?”盈袖上前,又叫了一声。小姑娘反应过来,蓦然回首,一双莹澈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这几日养得好,她恢复得极快,粉白小脸鼓了起来,嫩得能掐出水,红唇樱绽,绯盈双腮,全然没了憔悴的病态。细细打量,竟是好生一个粉雕玉琢的俊丫头。盈袖不禁暗揣,生了这副娇贵模样,一瞧就是哪户人家的小姐。

      “姑娘可别挨着窗口了,仔细再侵了寒。”盈袖拉过她,摸了摸她鹅青小褂,略潮,定是站久了,着了外面的水气。病虽愈,她身子还弱,大意不得。于是寻了件桃粉的小袄给她换上。

      小姑娘极是听话,任由盈袖摆弄。换好了,盈袖蹲下身,拉着她的手,语如暖春问:“姑娘可是想家了?还记得家里人吗?”

      两双眼就这么瞪着,对了半晌,直到盈袖觉得自己都快被小姑娘那双静若古潭的眼睛看穿了,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又是什么都没探出来。盈袖笑着扯平了她的衣襟,站起身。

      承世子爷嘱咐,这几日她一直在试探小姑娘,包括唤她名字,察她反应。种种迹象看来,她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偏巧地今儿早上一开口,竟道了句“想家了”。

      既然记不得,又何来的家可想?

      云娆知道他们的心思,既然他们能探自己,自己就不能探探他们?什么故人之女,别人不了解江景珩,她会不了解他。

      自打上次昏厥,醒来后她便明白一件事,自己破了轮回的路,重生了。而且重生在一个被江景珩捡回来的孩子身上。她想知道自己是谁,可有人比她还想知道。

      所以若果真如他所言,对这孩子的身份一清二楚,还用得着下这番功夫。于是今儿早,趁着世子贴身侍卫九羽在,她幽幽道了句“想家了”,不过是想从他们嘴里获些消息。

      可惜势均力敌,谁也没从对方那得到半点有用的东西。

      盈袖从珊瑚红漆盒里拿出一块小金锁,挂在了姑娘胸前,这是她来时身上带的唯一物件。

      云娆托起来打量。金锁正面雕着双鱼莲花,背面刻着“穗穗”“丙午壬辰辛未”,这应是她的闺名及生辰吧。“丙午”,建平四年生,原来这具小身子,今年才八岁。

      正算着,身旁的盈袖突然唤了一声,“世子爷,您来了。”

      云娆一愣,只觉得混着雨后清新的海棠幽香飘了进来,门口的光亮被遮了大半,一双纤尘不染的皂靴映眼而入。她想都没想,一溜烟躲在了盈袖身后,抓着她的比甲不撒手。

      盈袖被她这一拱,尴尬地朝江景珩笑了笑。“世子爷别见怪,姑娘才醒不久,还是怕生,且得缓些日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纳罕,小姑娘早就不怕人了,唯独世子爷不行。

      江景珩点头,上前两步,弯身对着她身后的孩子唤了一声:

      “穗穗。”

      他低音如流水,淙淙好听,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再好听,偏就不是云娆想听的。她不应声,埋在盈袖身后,不肯露头。

      她醒来后,江景珩也来看过她两次,不过每次都如此般。本还打算亲自送她去清菡苑,看来只能作罢了。江景珩站直身子,对着盈袖沉声问,“东西可都准备齐了?”

      “回世子爷,姑娘东西不多,该搬的都搬去了。”

      “嗯。”世子应声,又徐徐道,“去了,有何困难便提。我让曲水选了两个嬷嬷,几个应手的丫鬟,人该是够了,可到了那边还得你多照应着。毕竟你原也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在清菡苑伺候过,四小姐的脾气你更是清楚,多费心了。”

      “世子爷抬举了,这是奴婢分内该做的。”盈袖应声,屈膝福身。猝不及防,身后的小姑娘从她侧身露了出来,陡地和世子爷四面相对。

      小姑娘又是一怔,圆嘟嘟的小脸满是惊惶,莹莹双眸溢着抵触。

      江景珩纳罕,自己就那么可怕吗?

      可怕?当然可怕,他可是前世害死了自己的人。不过比起怕,云娆对他更多的是怨!

      永泰二年,醇亲王不满新帝继位,交构朝臣,欲图谋反。怎知刚一起事,便被按在了龙爪下,两月而败。他这一败,朝廷抱蔓摘瓜,被牵连之人如茅根,拔一数起。

      云娆祖父定国公便在其中。

      国律:谋大逆者,主从同罪;祖父、子、孙、兄弟及同居者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

      即便功勋赫赫,皇帝仍以一道“知谋不举,狐疑观望怀两端”的罪名,诛了定国公一家。

      定国公早期与靖安侯一同抵御蒙古进犯,共历生死,是过命之交,两家关系极为亲密。侯府冒风险运作,把本应为奴的云娆和她七岁的弟弟截下,并让她与三少爷订婚,留居侯府。

      绝望中,云娆算得了一丝安慰。感激侯府的同时,她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守着弟弟,把苏氏唯一的香火延续下去。

      可接下来的事,完全不受控制地发生了。

      先是应未婚夫之情,不断有人劝她改名更姓。

      再是弟弟跟着未婚夫出门,走丢了。

      最后,也是最离谱的,她焚心愁郁之际,他送来了一碗夺命的莲子红枣汤。

      死得巧啊!灭门,更名改姓,丢弟弟……件件事连起来,最后指向的死因只有一个,自杀!

      再瞧瞧江景珩这一年来所经历的,原本不受重视的侯府三少爷,竟一步登天,不仅在朝有了一席之地,还被册为世子。

      到现在还不懂自己为何会死吗?是自己碍了人家的路。想想他为了权利,连嫡兄都敢算计,岂会在乎一个女人?

      其实对云娆而言,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可她怎都没想到会被爱人毒死。

      她怨他,恨他,恨到极致便麻木了,只盼着来生不再与他有任何纠葛,最好见都不要见!

      可,造化弄人,她竟又回到他面前了……

      小姑娘躲了起来,依旧不肯看世子爷一眼。盈袖无奈,江景珩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几句便离开了。

      书房里,透过窗格,江景珩见盈袖牵着那个粉嫩的娃娃离开了望岘院,他目光轻转,落在了那颗西府海棠上。宿雨未干,粉瓣凝珠,光耀下剔透晶莹,似朱颜星眸,含情凝睇……

      江景珩看得心晃,亦幻亦真,不由得倚靠在圈椅上,缓缓阖了双目。

      这边,还未到清菡苑,云娆便觉得盈袖握着自己的手越发的紧了,抬头瞧瞧,见她神色略重。

      也不怪她紧张,虽是再回清菡苑,可今时不同往日,没个分量重的主子,只怕这腰杆难直,更何况将要面对的还是侯府的活祖宗江锦蓁。自己看上去好似颇受世子倚重,岂知摊上这活,跟走了霉运也无甚差别。

      不过对云娆而言,只要能离开望岘院,去哪都成。

      她得从江景珩的眼皮子低下逃出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重生是个机会,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走失的弟弟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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