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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菡苑 ...

  •   从清明开始,这雨断断续续下了有月余。

      此刻,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连靖安侯府这段日子的晦气也被朝阳耀散了。整个望岘院更如水洗,清尘浥敛,珠坠廊檐。

      不过这雨冲得净浮尘,洗不去黯淡的色调,还好庭院中有颗绿鬓朱颜的西府海棠,把整个院子都提亮了。

      “世子,那姑娘开口了。”

      侍卫九羽垂首立在书房,面对正埋头的江景珩报了一声。

      江景珩没抬头,扶袖书完最后一字,把朱笔搭在了白玉笔搁上,查看着刚写好的青词,平静问:“可说了什么?”

      “道了一句,想家了。”

      闻言,江景珩的目光凝了一瞬,随即向后扫下去。“其它呢?”

      九羽摇头,“依旧什么都记不起,名字,年岁,家人,一概不知。看来这一病果真把脑子烧坏了。”

      自打那姑娘从昏厥中醒来,便一言不发,除了盈袖谁都不肯接近。本以为是烧傻了,可行为举止上,又不像。前儿个大夫来给诊脉,道她恢复的极快,很是出人意料。既然身子好的这么快,又没糊涂,怎偏就是记忆点滴不存了呢?

      到底是真的记不得了,还是不愿记得。

      悠风渐起,隔着窗格,把雨后犹存的清香及潮润送了进来,江景珩借风吹了吹字迹未干的青藤纸,看了九羽一眼。

      “清菡苑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正拾掇着,只是……”九羽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江景珩问,想了想,又道,“四小姐又闹了?”

      九羽没应,他一个侍卫,除了保护世子,还是对内宅少些言论的好。江景珩见他沉默便知晓答案了,神色泰然地卷起青藤纸,插入衣袖,平静道:

      “让曲水请二夫人过去看看,你随我去前院。”

      靖安侯府,清菡苑西厢。几个下人捧炉抱奁,洒水掸尘,在布置房间,这是有人要入住。

      说是入住,搬出来的东西可比搬入的多了去了。

      紫檀小花几,插着“春明景和”的沁绿古铜花觚,哥窑熏炉,沉香鸳鸯暖手,葵瓣香盒,白玉棋,琥珀杯,水晶、泰西进贡玻璃制的镜子,还有养着五七尾锦鲤的冰裂纹瓷盆。

      一瞧就知道原来住的是个姑娘,还是个极懂乐趣的。

      “砰!”

      正房传来一声响,像瓷杯坠地,惊得捧着锦鲤的小厮刹住了脚,小鱼四下扑腾,水花溅了一他脸。

      “我不搬,偏不搬,叫他们都停手!” 江锦蓁冲到窗口,顾不得碰掉的茶杯,扭肩啼哭,簪在发髻的一对鎏金镶宝蝴蝶受了惊似的振翅欲飞,要逃离这娇滴滴的粉团子。

      林氏看着地上的瓷片,眉间蕴了些许恼意。劝了小半个时辰了,依旧说不通。

      也不怪女儿有怨,连她自己也不解,这江景珩到底是何心思,不顾全家人反对,非要把这孩子安置府中。

      这段日子,为救那孩子,府里上下就没消停过。

      按理说,即是故人孤女,也算仁至义尽,找到孩子在世的亲人,送回去,事就算结了,可江景珩非要留。

      倒不是说偌大的侯府养不起个孩子,只是名不正言不顺,若人家还有亲故,这算何说法。

      何况,还要送到清菡苑来。

      这清菡苑原住着二房的两位嫡女,长女江锦蕙出阁后,便剩下十一岁的四小姐江锦蓁了。如今让那孩子搬到这来,是要把她当侯府小姐养吗?

      “蓁蓁,听话,只腾个西厢房出来,这么大的院子,还不够你用吗?”林氏揽着女儿,拿巾帕给她抹泪,继续哄着。

      “不够!”江锦蓁怨道,“那西厢本打算待客的,花朝时便说好请崇府姐姐来赏莲,前儿个帖子都下了,她这么搬进来了算怎么个事,我不干!”

      整个靖安侯府的内宅,若说好景色,便是这清菡苑了。虽只两进,却倚着园林,西侧正对半亩莲池,春夏里,清滟接星津,菡萏红相继,推开窗,秀美清幽,香浮几案。

      所以不怪她不舍。

      但不舍又如何,决定是江景珩下的。如今整个侯府要看他脸色,连老侯爷都要让这位世子三分,他说的话,谁敢不依,林氏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得委屈女儿了。

      见母亲不松口,江锦蓁委屈地抽搭两声,婆娑泪眼,回眸望向坐在罗汉床上那个身着黛绿织金百吉文褙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挪步蹭了上来,俯在她膝头,撒娇地唤了一声。

      “祖母……”

      老夫人菩萨低眉,看着她微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慈爱。

      “祖母,侯府那么多院子,他为何偏挑我这,二姐姐惠林院大,去那不行吗?”

      老夫人摸着孙女的头,温柔道,“惠林院还住着你五哥哥和罗姨娘,不方便。况且你三哥也是为了你好,有个伴陪蓁姐,祖母也放心……”

      “他才不是为我好!”小姑娘突然抬头,抢道,“他对那捡来的丫头都比对我好。”

      “蓁蓁!”

      真是被宠坏了,连祖母的话都抢,没个规矩。林氏呵了一声,余光扫向老夫人。

      老夫人倒没介意,拍了拍孙女肉嘟嘟的小脸,笑道,“蓁姐这话怎说的,你是他亲妹妹,他会待你不好?”

      “哼。”江锦蓁不服气,瞄着架上的蕉叶琴,嘟哝了一句,“连二哥都不要了,还会要我!”

      江锦蓁语调轻得不及窗外鸟雀檐语,却让房中人具是一僵。江锦蓁口中的“二哥”便是她和江景珩的嫡兄,已逝的前任世子江景棠。

      林氏胸口一窒,锥心地疼,屏着气缓了半晌才回过神。再瞧老夫人,她也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老夫人性格温慈,心平气和一辈子,很少见她动气。也正因如此,作为老侯爷的继室夫人,和三房子孙相处和睦,颇受敬重。

      林氏觉得,这话不能再谈了,于是凝了语气道:

      “那姑娘是你三哥安置进来的,我们谁也拦不住,你若实在容不下,也好办,拾掇东西随我回东院吧。”

      母亲一语将女儿噎了住。

      林氏尚礼,做事规行矩步,对女儿也很严厉,江锦蓁才不要回呢。

      “我不走……”小姑娘拉着祖母的手,巴巴地望着她。

      老夫人泰然,但眉眼间隐丝疲惫,“你若不想回去,就听母亲的。”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跟随的冯妈妈和丫鬟玉琼会意,一个来搀四小姐,一个来扶老夫人。

      林氏也跟了上来,把老夫人送出了正房。

      一行人走后,江锦蓁仍啜泣不止,恼得抄起桌上的物件就朝地上扔。咕噜噜,正巧滚到了刚进门的赵嬷嬷脚下,她定睛一瞧,“嘶”了一声,竟是只镶着和田白玉的缠枝莲錾胎珐琅粉盒。于是赶忙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抹干净了,仔细端详。

      “这可是老夫人朝拜,先皇后赏的,任谁都没要去,偏偏宠姐儿就给了姐儿,怎就这么糟践了。”

      好在姑娘手劲小,这金贵物件没摔坏。

      “宠我,哪里是宠!”

      瞧着江锦蓁哭喊,还欲夺,赵嬷嬷手疾眼快,躲了开。可见她那疯急样,愁了上。

      赵嬷嬷是江锦蓁的乳母,自小将她带大,她的脾气她最清楚。

      靖安侯有三子一女,大爷、三爷均为庶出,女儿为续弦周氏所生。只有二爷江璋是先妻嫡出,被册为世子,娶了杭州知府长女林氏。

      林氏育一子两女,江锦蓁便是她和江璋的小女儿,可惜,是个遗腹子。

      江璋本是文人的心气,却生在武勋世家。靖安侯任辽东总兵抵御鞑靼时,他任参军,本是个羽扇纶巾的参谋活,一股豪气冲冠,领兵出征,结果殉国辽东。败鞑靼后追兴平伯,谥文烈,不世袭。

      老侯爷虽胜犹苦,更苦的是林氏和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

      可怜江锦蓁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不说,母亲孕期忧思过度,她出了娘胎便体弱多病,于是全府上下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真真是含在口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

      四小姐若要星星,府里上下没人敢碰月亮,如今却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抢了房间,她肯定不甘心。不过能让她怨怒至此的,还是夫人和老夫人的态度。

      这个心尖尖,可是从没受过这份冷。

      “姐儿,奴婢知道你有气,可就是大小姐在,她也赶不出去那姑娘。”赵嬷嬷劝着。

      江锦蓁抹了把泪,怨愤道,“我就是气,母亲和祖母分明就不愿留那丫头,可谁都不说一句,倒反过来逼我!”

      赵嬷嬷叹了一声,“这主意是世子爷定的,谁敢说个‘不’字,整个侯府都靠他撑着,就是老侯爷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是老太太和二夫人。”

      “二哥若还在,侯府岂轮得到他一个庶子来撑!”

      这一语,听得赵嬷嬷心里咯噔咯噔地,恨不能捂了这小祖宗的嘴,她还真是不点不透。

      赵嬷嬷把粉盒轻放在妆奁上,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儿可休要再提二少爷了,方才老太太和二夫人因何冷下脸的,姐儿还不明白吗。如今府上都忌讳着二少爷的话,若是让世子爷听到,定要不高兴的。且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你再提二少爷,不是往二夫人心口窝撒盐嘛。二夫人如何挺过来的,姐儿又不是没瞧着,好歹是你娘亲。再说今儿这事,你觉得是闹给世子爷看,可他偏请了夫人来劝,结果难堪的还不是老太太和二夫人,人家该搬进来还不是搬进来了。”

      江锦蓁敛了泣声,朝窗外望望,下人准备待毕,可不就如嬷嬷说的。

      “这家还得靠着世子爷,姐儿就不能跟他对着来。更不能把气撒到夫人身上,你想想,哪个娘亲不是打心眼里疼自个女儿的。夫人稳了脚,姐儿才有依靠。”

      “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江锦蓁眼泪一对一双地落,赵嬷嬷看着不忍,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

      “姐儿这是何苦来的。那姑娘再如何也是个外人,住进来还真就成了侯府小姐了?贴了金箔她该不是佛照样不是佛,不要说这清菡苑,整个候府,你也是正八经的嫡出小姐。既然是嫡出小姐,咱也不能失了气度,先卖世子爷个面子,让他惦记你的好。谁能保证那姑娘不会出个错,到时候你占了理,又是人心所向,世子爷想护她也委屈不了你。”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江锦蓁抽搭一声,若有所思地隔着窗格望向西厢。

      自己的地界还不是自己说的算,搬来又如何,能留下才是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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