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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血色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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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翕接过羊皮卷。她凑近灯光下的双手有些许颤抖。
喀布尔的眼神扫过她颤抖的手,没有停留,但眸子里微弱的波动虽能躲过他人耳目,却骗不了自己。
羊皮卷是一封信,一封用汉字写的信,出自死去的匈奴单于乌鹿之手。
他的汉字写得并不算好,每个字都朝一边斜着,不工整不流畅,更无体可言,但笔锋遒劲有力,似乎写字时还暗暗和这羊皮较着劲。
霍翕觉得乌鹿写字的画面很是可爱,她想笑,脸庞却似冻僵了一般牵扯不动。
她咬了咬嘴唇,开始读信。
喀布尔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霍翕眼里却没有他。
信是这样写的: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必定已经死了。而你必定会看到这封信。
我不会被别人杀死,我若死了,只因我想死。
吴真的雕虫小技我早已看破,我偏不说,偏要看他演戏看他苦心经营,很有意思。
他要用你挑拨匈奴与西域之间的关系,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但我并非单纯为了这样的结果而死,我选择死亡,是因为我的确该死了。
我已不配活在这世上,更不配当这个匈奴单于。
因为我心上有了羁绊,有了羁绊便会被人左右。
我绝不要被人左右。
自那日由吉达手中救下你,我便知道我该死了,因为我认清了你竟是我的羁绊。
我怕了许久、躲了许久、嗤之以鼻了许久的羁绊。
我如那蝇虫,身上缠满了蜘蛛网。这样的我,不配再统领匈奴。
我绝计不是因你而死,你千万莫要自作多情。
但你可以认为我是被你害死的,没有你,我不会变成一个该死之人。
你该当愧疚,满心愧疚。
我死了,却不许你死。我要留你在这个世上思念、忏悔、自责、心如刀割。
为了不让你死,我让那英朔留了下来,虽然我一眼都不愿见他;
我将免罪符也留给你;
我还得休了你,因为单于死后,单于夫人是通通要陪葬的。
我很恨你,十分恨。没有你,我还是匈奴的王。
可我不让你死,真的只是因为恨你、为了折磨你吗?”
信在这个问句上戛然而止,连多一句的温柔都不肯给予。乌鹿似乎有意丢下这个问题来侵蚀霍翕的思想,让她苦苦追寻答案。而若她当真寻找到了答案,只怕会更加痛苦。
可乌鹿忘记了,他与霍翕是同类。这个答案,从一开始霍翕心里便是清楚的。
因而,这最后一句便不是个问句,而是一句如撕咬如鞭笞般的指责。
霍翕的手仍在打颤。她用这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折起羊皮卷,放在胸口的衣襟里。
这衣襟里,曾经藏着田公子那带着血的麻布。
若乌鹿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折磨霍翕,那么他的目的毫无疑问地达到了。读过信的霍翕心痛得都皱缩了起来,跳也有些跳不动。
若乌鹿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深情告白,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霍翕从未像此刻这样依恋、思念,也从未像此刻这样不舍。
可偏偏,在她抬起已模糊不清的婆娑泪眼时,面前出现的竟是田承宁那张苍白而干净的脸。
霍翕以为自己眼花了,抬手擦干泪。
面前那张脸变得清晰起来,更加苍白,更加干净。
田承宁坐在他面前,穿着喀布尔方才穿的衣服,手边放着一张方才撕下的面皮。
霍翕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酸痛,尤其是腹部和心里。
田承宁仍旧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他本就不太爱说话,装了这许久的哑巴,更是快忘记了如何说话。
此时,英朔进来帐中。他看见田承宁,丝毫不吃惊。
“马备好了,快上路吧。”
霍翕坐着,没有动。若此刻没有田承宁,她早已随英朔飞身上了马。可偏偏是田承宁,偏偏是田承宁。
心口那张羊皮卷似乎“突突”地捶打起她来。
英朔见霍翕的脸色,笑着坐在二人中间,柔声道:“你可知道你身边的若合其实是若欣?”
霍翕摇摇头,但目光仍旧钉在田承宁脸上。
英朔继续道:“他们有这本事,能制出他人模样的面皮,带上后毫无破绽。田公子便抓了他们的人来,逼着替他也制了张面皮。”
英朔口中的“他们”,自然是吴真的同党们。
霍翕点点头,仍是看着田承宁。
“因为田公子不会说胡语,因而只好装作又聋又哑,才不会露了马脚。”
霍翕仍旧目不转睛,“英统帅早已知道喀布尔便是田公子吗?”
“那日你告诉我,有位突然既聋又哑的病人,我便猜到了。”
霍翕便不语了。
英朔起身,“你们若有话要说便快说罢,说完了快些上路,只怕身后的追兵们就要醒了。”
他正欲出帐,霍翕突然开口问:“我们逃去哪里?”
“希木王子已在不远处候着了,送你回楼兰。”
霍翕道:“好。”说罢,她竟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留田承宁坐在原地。
英朔回头看了看田承宁,叹了口气,“田公子,请。”
三人骑着马,狂奔在墨蓝一片的大草原上。英朔骑在最前面领路,霍翕跟着他,而田承宁仍旧在霍翕身后,一如从前。
若没有乌鹿,几年前的时光与此时此刻可以被天衣无缝地缝合,不留缝隙;霍翕会红着脸喊一声“田公子”,然后在眼角笑出甜蜜的泪花。但偏偏有乌鹿横在中间,那中间的几年便不能被无端抽去了。
就好似一条被扯破的锦缎襦裙,能工巧匠本可将之缝补好,可有一半被弄脏了、揉烂了、刮破了,那这条襦裙便只能被丢弃了。
狼嚎乌啼衬得这夜更加肃静。
英朔忽然勒住马,闭眼细细听了片刻,皱眉道:“追来了。”
“快走罢。”田承宁低声道。
这是数年来,霍翕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和从前并没有丝毫分别,可在她听来,却有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马跑得更快了,风便也更疾了。
身后总有一片一片受了惊吓的鸟群奋力震着翅膀、乌泱泱地飞向天空。由这惊鸟的阵势,便可想见身后追兵的阵势之浩大。
霍翕勒停了马,“不能再跑下去了。”
“为何?”
“他们有猎犬,有猎鹰,我们即便跑得再快他们也能追踪上来。我不愿连累哥哥,不愿连累楼兰人。”
英朔与田承宁对望了一眼,均没有开口。
突然,身旁的草丛中一片攒动,蓦地跳出一队伏兵。
他们一现身,便点亮了火把。火光里霍翕认出了两张熟悉而令人生厌的面孔。
“和翕夫人,好久不见。”为首之人狞笑道。他的声音像蛇在吐着信子,沙哑又尖利。
“和翕夫人,你好啊。”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阴阳怪调,比那吐信子的蛇好不到哪去。
这二人正是曾经掳去霍翕的吉达与被乌鹿赶出草原的月赤夫人。蛇鼠一窝,这二人如今一同出现,霍翕倒并不感意外。
霍翕不理会他们,英朔与田承宁自是也没有开口。
吉达道:“我早已料到夫人这几日定会上这条路来。这里是去楼兰的必经之路。”
霍翕冷冷地道:“是你料到的,还是吴真料到后告诉你的。”
吉达脸色一阴,“嘿嘿”冷笑了两声。
“敢问各位横在此处,可是要替吴真拦住我们?”英朔的语气彬彬有礼,但笑容已被夜风吹得有些生冷了。
“吴真的确要我替他拦住你们。可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我们在此处,只为杀了和翕夫人。夫人可记得她?”吉达指了指月赤。
霍翕道:“记得,月赤夫人。她想杀我,因为她以为我抢了她的夫君。你又为何要杀我?难道也因嫉妒我抢走了乌鹿?”
吉达如蛇一般黄绿色的眸子闪出了幽暗的杀意,“我杀你,是为了报复乌鹿。你是他最爱的女人,我亲手杀了你比亲手杀死他更大快人心!”
听闻此话,吉达手下的人一齐拍手叫好。
霍翕冷笑一声,“乌鹿说你们是蚊虫,赶也赶不尽,拍死又嫌脏手,果然不错。”
吉达眼中的杀意更盛,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田承宁在霍翕身后看着那分外熟悉却无比陌生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没了从前的柔和,变得锋利而棱角分明了起来。霍翕也如同她的背影一样,变得坚强而极具攻击性。这样的霍姑娘虽然仍旧迷人,可他已不认识了。
他心上忽然涌起一阵恐惧,这位并不相识的霍姑娘,当真还能属于他吗?
身后又有一群鸟被惊醒,扑扇着双翅朝最最安全的天空中逃去。霍翕也想逃去天空。
吉达朝身后瞧了瞧,“看来木独单于也并不打算放过你这只蚊虫。”
月赤忽然全身一颤,失声道:“你方才说什么?木独......木独单于?如今是木独单于了吗?”
吉达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木独单于。”
“乌鹿呢?乌鹿他怎么了?”
吉达狞笑道:“乌鹿他死了。”
月赤跌坐在地上,两眼失了神,“死了?你说乌鹿死了?他不会死,没人能杀得了他,他决计不会死的!他当真.....死了吗?”
原来吉达什么也未对月赤说。
“怎么没人杀得了他,”吉达举起手,指向霍翕,“这个女人就能杀得了他。”
“你说,是她杀了乌鹿?”月赤颤声问道。
吉达点点头,“不错。”
月赤暗淡的眼里倏然间燃气了仇恨的火光,照着霍翕,良久,良久。
但那仇恨的火光最终渐渐熄灭了,她突然仰天狂笑了几声,“好啊,好啊,你乌鹿也有今天,你也会死在女人手中!你想做个风流鬼,很好,很好!”
她的笑声在这旷野中显得诡异,却叫听到的人都寒了心。那是蕴藏着太多痛苦的癫狂。
她突然又停止了笑声,直直地看着霍翕,空洞的眼神里却仿佛布满了点点星光,“我不杀你,我若杀了你,他便再也不会理我了!你便在这世上好好活着罢,我去见他了。你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说罢,她迅速抽出吉达腰间挂着的大刀,朝自己腹部捅去。
再深沉的夜色也遮盖不住鲜血的烈红。血顺着刀刃渗了出来,月赤的腹上仿佛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血色花朵,凄美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