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结》半冷胡同

4、恶人挡道

　　不出几日，皇上封了太尉家七小姐为和翕公主的事儿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平民百姓乐得在茶余饭后谈起这件事，他们兴致高涨唾沫横飞，仿佛人人都是这个故事的亲证者，而故事的主人公与他们也是早就相识。然而，皇宫与他们之间这短短几条纵横的街道，其实已将故事主人公与他们分隔在了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

　　不过，偶尔在他们津津有味地互相分享故事的新版本时，霍翕的确就在他们身旁。幸得她有张来自西域的面庞这件事并未被传出，使她仍可以肆无忌惮地游走于街巷。就算不时地会有人因为她的长相而侧目，人们也顶多猜测她是西域商人与哪个不知廉耻的汉族妇女偷偷生下的私生女，并不会有其他过多的联想。

　　这一日，霍夫人一大早便来找霍翕。此刻霍翕刚刚看日出归来，已被初升的太阳晒得有些燥热，见到霍夫人也不愿多说话，只懒洋洋地应付着。霍夫人是个明白人，她自知以前对霍翕太过忽视，现在就算再如何热情霍翕也不会领情，若是过分巴结，说不定还会遭来这臭丫头的嫌恶，当下便不多说，放下送来的点心、堆着满脸的假笑、说了几句寒暄话就走了。

　　霍夫人边走边在心里恨恨暗道：“不知道她这个公主能当几日；过些日子，待到她被送去伺候北方胡狄，看她那时还能摆出这张冷脸给谁看。”正想着，一旁的小厮跑来报：“夫人，刺史老爷回来了！”

　　霍夫人喜道：“怎的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还有个几日呢。”

　　“小的也不知。”

　　霍夫人道：“你去将五小姐、六小姐叫到我屋里来，告诉她们一会儿要去见舅老爷了。”

　　霍夫人走后，霍翕匆忙吃了碗冰镇甜粥，又准备出门去。

　　“小姐，您这刚回来又是要去哪儿呀？”铜儿着急地拦在霍翕面前。

　　“我出去转转，到没人认得我是公主的大街上躲一躲。”

　　铜儿气道：“您现在可倒好，除了睡觉时能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其他时候都不知去向。您不知道，铜儿每天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有多无聊多寂寞。”

　　霍翕见她又要掉眼泪，心一软，柔声道：“那你跟我一起出去转转吧。”铜儿立马将愁容收了起来，笑着跟在了霍翕身后。

　　越靠近正午，太阳越热得让人晕眩。繁华的街道在强烈的光照下却如夜晚般寂静。行走在街上的人们已热得口干舌燥，谁也不愿意多讲一句话；而街头的商贩也都纷纷收摊回家小憩，只等着热气消散些再回来继续做生意。炙热的太阳与死寂的街道形成了有些骇人的强烈反差，让人在汗流浃背时还能感觉到背脊冒出的一阵凉意。

　　“小姐，我们到前面的酒家休息一会儿吧。”铜儿指着街角的店铺喘着粗气，边说边迈开步伐朝酒家走去。霍翕朝铜儿的后脑勺点了点头，然后被自己给逗乐了。

　　这般油腻的天气是不会让人有多好的胃口的。霍翕和铜儿坐在二楼窗边的位置，霍翕一杯又一杯地灌着冰镇过的饮品，铜儿却吃得十分开心，嘴上沾满了油光。

　　“你吃慢些，这酷暑的天气，吃急了会闹肚子的。”霍翕小心嘱咐，铜儿只是“嗯嗯啊啊”地瞎答应，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外人看见她俩，定会认为是姐妹俩，不会想到她们竟是主仆二人。

　　茶足饭饱后，霍翕叫了一碟冷盘，好在店里再坐会儿。坐在这儿可比走在发烫的街道上要舒服多了。这时，窗下的街道上突然喧闹了起来，争执声、马斯声此起彼伏。

　　“日头还这样的毒，怎么街上已经喧闹起来了？”铜儿说着便伸头朝窗外张望。

　　“想是起了什么争执吧。”霍翕将头枕在窗柩上，懒懒地答道。

　　“小姐，我们下去看看吧。”

　　“我不去了。你去看看吧。”

　　铜儿下楼后，霍翕觉得清净了许多，困意便涌了上来。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这哭声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霍翕心中一惊，快步冲到了楼下。

　　酒家门口已聚满了人。人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圈，对着圈内指指点点。霍翕身材纤细，行动灵便，毫不费劲地挤了进去。只见铜儿正被两个壮汉架着双臂，她的双脚碰不着地面，只能胡乱地在空中踢着。铜儿此时满脸都是泪，本来她也经常哭，所以她的眼泪并不会让人太心疼，但此刻那双铜圆的眼却被恐惧与愤恨填满了。霍翕又惊又怒，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见铜儿面前倒着一个人，正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人的身旁，一匹高头大马不安地跺着蹄子，马背上坐着一男子，得意地享受着铜儿惊恐的表情。

　　这时，铜儿看见了霍翕，连忙放声大喊：“小姐！小姐！救我！”

　　壮汉听见铜儿乱叫，抡起手掌就往铜儿脸上打。这一巴掌下去，连街道另一头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如炮竹炸裂般的脆响。身旁围观的百姓有人轻呼着捧起了自己的脸，似乎从那声音中听出了这一巴掌有多疼。铜儿的脸立马红肿了起来，鼻血也顺势流了出来。她张张嘴，却没哭出声音，只挤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

　　霍翕盛怒之下，一跃起身，借力飞身到那两名壮汉面前。本来那两人足足比霍翕高出一个头，但此刻霍翕身子腾空，反而比他们高出许多来。霍翕伸出双手，迅速地朝二人脸颊打去。这两掌看似柔软无力，可那两名壮汉却顿感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原来这掌里竟暗含着内力。那两人一个踉跄，铜儿便得空逃了出来，躲在了霍翕身后。

　　那马背上之人仍正襟危坐，他将眼睛往下瞟，透过眼角斜晲着霍翕，“小贱蹄子，你以为你是在谁跟前撒野呢？”

　　霍翕不抬头看他，只盯着面前马儿的长脸道：“畜生，你以为你是在谁跟前撒野呢。”人群中发出阵阵笑声。

　　马背上的人气得涨红了脸，对着那两名壮汉发号施令：“给我把这两个贱蹄子一起绑起来，带回府去。”霍翕回头上下打量了那两人一眼，那两人突然感觉从头到脚凡是被霍翕目光所及之处，都被铺上了一层寒冰，身体竟有些木讷不听使唤。

　　“小姐，”铜儿在霍翕身后怯怯地说，“这人骑马好生鲁莽，撞倒了地上这位老伯，马蹄子还在人家腿上踏了一脚。只怕腿已经断了。他们非但抵赖不赔，还说老伯是装的，根本没碰着他。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大伙儿都瞎吗？”原来铜儿是路见不平上来评理，竟被这帮无赖给架了起来。

　　霍翕俯身看了看还在地上哼唧的老伯。他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想必这疼痛不是装的。霍翕从怀里掏出一吊钱，丢给一旁看热闹的酒楼店家，正色道：“麻烦您带这位老伯去看大夫。”店家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铜板儿，又看了看马上的那位爷，犹豫了起来。

　　那马背上的人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去！”

　　霍翕对着铜儿轻轻朝那店家的方向努了努嘴，铜儿点点头，走到店家身旁，凑近他耳边轻言了几句。店家听罢，慌乱地瞧了霍翕几眼，却又不敢正视她的目光，然后背起地上的老伯飞快地跑开了。

　　马背上的人气得乱叫：“你这小蹄子对他说了什么？”

　　铜儿也学着霍翕，不去抬眼看那人，而是对着马儿道：“那我就告诉你这只畜生吧，我对他说啊，‘你看见我们家小姐的掌力了吧，只轻轻两下就打得那两名壮汉不会走路；以你这个小身板啊，如果被我家小姐一打，莫要说此刻走不了路，恐怕这辈子都走不了路了’。”

　　马背上那人见霍翕和铜儿都只和自己身下的马说话，完全视他为无物，而且还一口一个“畜生”地叫，终于按耐不住，翻身下了马。那两个壮汉像两只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跌跌撞撞地跑到主人脚边。那人一步步朝霍翕二人逼近，铜儿已吓得向后退了两步。霍翕虽然心里嫌恶不想让他靠近，但终究是没有移动步子。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那人傲慢地捋了捋袖口。

　　霍翕一声冷笑，仍是瞧着一旁的马儿道：“马驹子生下来都长得一个样，我不认得你是谁。”

　　那人回以一声冷笑，道：“在下常季长，敢问姑娘，，，”突然，他表情愣了愣，诡谲一笑，“我就说姑娘怎么生得如此面熟，原来是簇英楼的香儿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也是，当时灯光昏暗，你认不出我也不怪你。我方才也没能认出你来。”他说罢，还佯装抱歉地叹了口气。

　　他本是胡乱编造来羞辱霍翕的，却不想围观的人里却有一大半信了他的胡言乱语。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对着霍翕指指戳戳。而这些议论声传到霍翕耳中就如夏夜里不断在枕边打转的蚊虫所发出的“嗡嗡”声，让她心烦意乱。

　　“你胡说什么，我们小姐才不是什么，什么楼的！”铜儿高声辩解着，不自觉地也红了脸。

　　霍翕面色铁青，心脏已气得在胸腔中四处乱撞了起来。的目光有些刺眼，刺眼到让她想要逃离。她也想要解释，告诉他们她是霍翕，她爹爹是霍太尉，可就凭她这一张来自异域的脸和这一身寡淡的衣衫，人们也绝对不会相信她的。想必常季长也是因为这两点料定了她不会是什么权势家的大小姐，才敢如此大胆。

　　霍翕第一次觉得，和翕公主这个身份，并没有那么惹人厌。

　　铜儿还在努力地想替自家小姐辩解：“我们小姐是霍，，，”

　　霍翕叫了声“铜儿”，示意她别再说了。铜儿方才被烈日蒸干的泪水此刻又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香儿姑娘，咱们下次还要一起饮酒作乐的，何必伤了和气。方才你替那老棺材出的钱我给你还上。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别让花姨知道了不开心。”

　　霍翕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所遭遇过的冷眼与冷遇是那么温和。

　　她想云淡风轻地走开，可是骄傲与倔强却将她钉在了原地。她瞪着常季长扭曲的脸，血管里的血液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只蚂蚁，一寸寸地侵蚀着她的心。

　　“霍翕姑娘。”霍翕听见身后传来个低而有力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转过头去，见到了那一日曾经惊艳过她的白色衣袂和木质剑鞘。田承宁那冰冷的脸此刻在霍翕眼里却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霍翕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只是在宽大罩裙的遮掩下，她的脆弱不曾被发现。

　　“田公子。”她屈膝行了个礼，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