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藏唐』杀千尺》唱夜

5、第五章

　　陆青磷移开目光，默然半晌，余光中的唐誓骨见他如此反应，饶有兴趣地歪过头，嘴角半弯，眼底闪着狡黠。
　　这神色他看来着实陌生，隐隐约约间又直觉有几分熟悉。
　　“我看的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喃喃地答，目光放空去了虚无的方向。
　　“错觉？”
　　银灰色的眸子敛了敛，“有种错觉……你不在了。”
　　那双眼睛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是坚硬的蚌壳张开露出柔软的脏腑。
　　“你不是唐遇。”陆青磷这恹恹低沉的五个字让唐誓骨几乎感到了冷汗滴进自己的衣领里。随即听他继续说道：“只是我的执念。”
　　“我怀疑过，现在只是在做梦，而梦醒之后，我没有救出唐遇。”明教的唇线紧抿着，声音像是水流漫进沙土，被吸去了温度和湿意，“你只是我臆造出的虚像，正因如此，我才在看，你和他有多不一样。”
　　唐誓骨缄口不语，待他说完，才用难以察觉到情绪的语气问道：“你既然直言不讳，就是已有了结论了？”
　　陆青磷注视着他，静静摇了摇头，“我怕你不是唐遇，又怕你确是唐遇。”
　　唐门少年清秀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下，良久，扯出个不知是嘲谑着谁的笑，“你这样说，可不已经是有结论了么？你已经在心里写下了答案。”他看着显出询问神色的明教，“——失望。”
　　手肘搭上窗棂，唐誓骨托腮望向窗外，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轻松一些，“你其实已经认定了，要么，你没有救出我，我只是你的臆想；要么，你确实救出了我，可你不愿意承认我，哪怕我确实是唐遇。在你心中，都不愿接受我。”
　　他回头望向陆青磷沉默的眼，“既然这么嫌恶我，之前又何苦舍命救我？”
　　唐誓骨向来感情戏演得极佳，一番话字字含着一波三折的委屈，倒把陆青磷说愣了，下意识反省起了自己是不是哪里有过分之处，反过来匆促地安慰起唐誓骨，“不是嫌恶，只是，你与从前……太不一样。”
　　唐誓骨叹了口气，未托腮的右手虚握在背后陆青磷看不到的位置，指节来回起伏，有节奏地轻轻敲打，动小脑筋想歪点子的时候他有时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小动作。随后他撩开帘子叫停了驭马的车夫，车外已是暮色四合，他下了车去，招手教陆青磷也出来借一步说话。
　　两人至道路一旁，身边无人，唐誓骨做出一副凄然的强颜欢笑表情，幽幽唤了声明教的名字，“青磷，你可能不明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你们又把我带回了现世，你们又何曾问过我，死过一次的我还会是从前的我吗？”
　　余光瞥了眼陆青磷，看到那颇受冲击的神情，唐誓骨忍不住在心中悄悄憋笑：这个西域呆蛮子。
　　又继续添柴加火道：“你有没有过这种走过了一圈鬼门关又出来的经历？”
　　陆青磷想了想，诚恳道：“不知道，即使真走过一遭，也恐怕全不记得了。”
　　唐誓骨点头：“不错，即使有，就如我这样，也还是全不记得了。”
　　陆青磷：“……”
　　唐誓骨深沉道：“可天道就在冥冥之中，生老病死就如四季时序，逆死而复生，自然也会有其代价。有什么代价，我也不知，也或许，遗忘就是一个代价？又或者，老天爷让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我？”
　　陆青磷：“浅显一点。”
　　唐誓骨：“我失忆了。”
　　陆青磷：“……”
　　唐誓骨讪讪改口：“或者应该说是，记忆有些虚虚实实，我只知道你们在我的过去中来来往往，但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陆青磷蹙眉：“什么意思，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还记得我是谁？”
　　唐誓骨稍加斟酌才道：“我记得你的名字。”
　　那人清透的灰色眼珠似是一瞬间便暗了下去，却又追问：“你是否还记得叶绝期？”
　　对于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唐遇的少主，唐誓骨斩钉截铁撇清关系：“不记得。”出口却又有些懊悔，这唐遇最在意的叶绝期，他急着否认似乎有些不妥，便圆道：“或许也不想记得。”
　　陆青磷半晌默然，敛去几分神伤，“如此也好。”
　　唐誓骨举手拍了拍他的肩，扬起一抹万里晴空般的笑容，“嘿，别这么消沉，你看，至少别人我虽然不记得了，却记得你的名字，那你跟我肯定是过命的交情。”
　　过命之交，这让陆青磷微微动容，唐誓骨又毫不在意地说道：“至于不记得的，那就逝水长东，老天都让我忘了，说不定尽是些不好的回忆，忘了就忘了，乐得轻松。”
　　“可能是走过了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你们又把我拉了回来，从此忘却三千烦恼丝，我该是何人，依然是何人。”
　　这人一面背手踱步一面舌绽莲花，话毕转回身，瞧着陆青磷，面上是陆青磷从未在唐遇那里见过的奕奕神采、轻狂笑容。
　　教他一时难以错目，哑然失语。

　　待回神，陆青磷多打量了几眼唐誓骨，见他几乎看不到几分之前伤重时的虚弱之态，正是一副涅槃重生的样子，那听上去颇故弄玄虚的说法仿佛也有了一些可玩味之处。
　　他说的话难经推敲，却又让人觉得真假相杂，似乎处处是漏洞，却又找不出具体可反驳的盲点，陆青磷不喜追究这些，只是对面前的唐遇产生了一种解读的渴望，如同参悟自己故土那些亲切又遥远的教义。
　　他的凝视太久，以至于唐誓骨都被盯得不自在起来，“……你一直这么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不妨直接问？”
　　陆青磷摇头，目光却不移开，“不问。我在想。”
　　“呃，是不是你们那边不知道什么是奈何桥什么是孟婆汤？”
　　明教抚过弯刀，雪亮的刀背映出浅色无甚情绪的眼睛，“知道，但我信教的。”
　　“……啊？所以呢？”
　　“我信明尊指引我们最终归于无量净土。”
　　还真是无趣的回答啊，唐誓骨兴致缺缺地拖着声回应：“喔——你确实应该相信你们的神……”他就不该给明教弟子编什么孟婆汤的故事。
　　“我也相信你。”
　　“喔——噗……咳……什么？”
　　陆青磷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不多带情绪时讲起话来无欲无求得像是诵经，少室山的僧人都比他多些烟火气。
　　这样的人，垂着一双如雪皑皑的淡色眼睛，毫不动摇，像在陈述命理般重复道：“我信教义，我也信你。”
　　说罢，目光落在一脸错愕的唐誓骨身上。
　　唐誓骨听到心脏的位置掀起一阵毫无来由的风，而风暴之眼只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
　　他连忙提高了音量，盖过心跳，“陆、陆青磷！”
　　陆青磷“嗯”了一声。
　　唐誓骨干咳了两声：“没什么，看你好看，随便叫叫。”
　　陆青磷：“……”

　　重新上路时，两人并没有多说话。陆青磷本就寡言少语，只要唐誓骨不吱吱喳喳，两个人就可以保持一种相对安静的状态。
　　唐誓骨心想：这真是奇了，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些尴尬，为什么他随便说了句话，我就像被下了降头？我不说话他就也一直不说话，可憋死老子了。
　　陆青磷心想：唐遇这会好像正常一些了。

　　至夜，刀由我悠悠醒来，一条腿已经被师酒枕得没有知觉，但师酒未醒，他也不忍大幅度动作将人惊扰起来，便由着他继续舒服地睡着。
　　整整一日一夜，师酒都没有醒转。

　　“老酒是怎么了，睡这么久吓唬我？”
　　刀由我嘴上不留情面，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忧急如焚几个字。“烫得跟火炉似的，怎么跟走火入魔一样？”
　　唐誓骨一日下来已经观察了师酒许久，出声道：“我看不像是走火入魔，只是症状也确实古怪，可是老刀你在这里干着急也没有用，在场的没一个大夫，自救不得啊。”
　　刀由我心中气不顺，厉声回口：“轮不到你说话，要不是为了救你，老酒怎么会这样？！”
　　陆青磷眼中一凛，“刀兄。”
　　刀由我说完，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绷紧的刚劲面庞稍松懈了一些，不再看唐誓骨，话却仍是在对着他说的：“还有你叫我啥？谁让你叫我老刀？”
　　唐誓骨：“……刀老兄，哦不是，刀大侠，是老弟失言了。”
　　刀由我“哼”道：“老弟老弟的，倒是能套近乎得很。”
　　唐誓骨作恭谨状：“刀大侠听老弟一言，我听说琴镇命的仙舍在雾锁峰枯草庐，他隐居世外多年，几乎寸步不离枯草庐，其中必有道理。比如，那会不会是座仙山，琴镇命长年受灵气滋养，一离开就会身体有恙，再比如，琴镇命会不会有什么陈年痼疾，只有枯草庐才有对症之药……”
　　刀由我想了想，“你没有在信口胡扯吧？”
　　唐誓骨正直道：“我唐遇怎会是信口开河的人呢？我是真心诚意出谋划策。”
　　刀由我道：“可是若回到雾锁峰，他仍然不醒，又当如何？”
　　唐誓骨道：“最好先在山下求医，不成再上山。但事不宜迟，马车恐怕太慢。”
　　刀由我点头：“好，我可以日夜兼程，轻功带老酒赶路。”
　　唐誓骨向他抱了抱拳，眨了眨眼，“如果琴镇命有所好转，还望刀兄能尽快回来捎我一程。”
　　刀由我道：“不必说我也会来接你们。”又多看了眼唐誓骨，“不过……你多小心点吧，虽然看你活蹦乱跳不像个才受过重伤的人，但还是……陆老弟，你好好照顾他，我去去就来。还要防着叶绝期那小子，多保重。”
　　陆青磷沉静道：“我会护好他。”
　　唐誓骨道：“明日一早便启程吧，多谢你们救我，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听他如此说，刀由我忽而摇着头笑了，“要谢的不是我，等老酒醒来，你是该好好谢他，我也该谢他。”他俯视着师酒苍白的睡颜，少见他如此安静脆弱的样子，刀由我的神情也柔和下来，“等你醒来啊，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