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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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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十 冬至
传说冬至是死去的亲朋从地府回人间的日子,所以每年的冬至大祭和清明一样隆重。我却有些浑然不觉,把自己包裹起来。
“主子,明镜大师来了。”小永子走路的时候像猫,悄然无声。我记得小时候母妃曾养过一只猫,一只瞳孔异色的波斯猫。不过它喜欢呆在朝阳宫,父亲抱着它,它就懒懒地睡一个下午。
父亲的气息很温和,动物能分辨,可世间那些人戾气太重。
现在,我也要变成世间的那些人了。
明镜进宫一个多月了。每天在皇宫的佛堂里颂经,安静地好像不存在。我也没多少时间去搭理他,我要忙着抵御冬天来袭以及皇宫里的明争暗斗。皇爷爷还在远远观望,不发表他的观点,我甚至觉得他是在煽风点火的。不然,最强的那个人,是不能轻易脱颖而出的吧?
倒是无寂和天涯有时候会去找他,谈佛论诗下棋作画什么的。
“请大师进来吧。”我喝口茶,淡淡的吩咐。
明镜双手合十向我行礼,恭敬有余,卑微不足。我便笑道:“大师这些日子住在里头可还自在?”
“一切都好,多谢长孙殿下牵挂。”明镜在一旁的脚凳上坐下。一抬头,就看见我凑近了的脸。小时候,我也经常这样吓唬明镜,每每他颂经完毕,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放大的脸。久了,也就习惯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赫然一惊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习惯也就变得不习惯了。明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惶恐,但很快就能恢复常态。
“有些无趣呢!”我让自己坐好,缓缓说道,“明静已经变成什么都不害怕的人了吧?”明静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他这样的人,说不定真的已经把小时候的记忆一件一件扔掉了吧?是啊,那些记忆要来有什么用呢?自找烦恼罢了。
“明静,其实你是向来对我说想出宫吧?你想要回护国寺了?你也觉得这皇宫很无趣对不对?可是有些人是要一辈子呆在这里的……即使变成鬼魂,也还是不能消散……明静,你说,我父亲的魂魄,现在就停留在这皇宫里头吗?”我抬头看窗外,声音悲凉,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真是假了。
“阿弥陀佛,”明镜合掌叹息:“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早登极乐,必定不会执一时之迷而不悟……”
“你是说我执迷不悟?”我冷冷地看着明镜。
“小僧不敢。”明镜的声音里面却没有一丝恐惧的意味。
“前者已灭後者生,前後相续无穷已。智睿大师的这首《浮沤歌》,想必明镜大师是听过的吧?”我依然笑得冷酷,在明镜面前,我不用保护自己,这个所谓的方外之人,知道关于我往日的一切,邪恶与冷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知名的仇恨。
“正在澄波看似有,及乎动著又如无。有无动静事难明,无相之中有相形。师傅的诗里面,还有这样一句,长孙殿下也应该知道吧?”明镜不动声色,我却已经一个人怒火中烧。面前的这个少年人,以一贯的宁静来抵挡我骨子里的暴戾。从小时候开始,他就这样了,小声地说话、小声地反对、小声地哭泣……
只有他看起来是无辜的,无欲无求的典范。
“智睿大师年纪大了,护国寺总要选一个新的住持来……明镜大师悟性奇高,历来都被智睿大师视为衣钵传人……方外之地虽不比俗世间,虽静却未必清吧?若他日智睿大师驾鹤西去,不知明镜大师要如何自处?”我让自己镇定了一下,喝口茶,然后继续开始我半真半假的说辞,这些话,我在思量的时候还觉得难以启齿,可现在说起来,却又流利万分。关于这点,我自己也是佩服自己的。
“小僧只是希望在护国寺苦修佛法,以便将来云游天下,为苍生尽力。”明镜说地冠冕堂皇,“小僧还请长孙殿下成全。”明镜又施礼。
我想起前日无寂来为明镜当说客,心中竟是老大的不悦。无寂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可是,如他般温婉、善良之人,我们的盟约又能维持多久?哪一日,保不定他会为了他所坚持的善意与我为敌呢!无寂对我说:无论护国寺将来的住持是不是明静,他都会效忠于我……
可是无寂,你也太小看明静了吧?他看起来的宁静和与世无争,又何尝不是他的手腕呢?静静地等候,这样的事情,我也干了整整六年呢!
“明镜大师,过几天就是冬至祭天大典了,想必今年智睿大师无更多精力主持这么大的典礼了吧?不知明镜大师是否能主持大典呢?”我堆上些笑容,看着明镜没有丝毫变化地脸色。明镜,若是你心里也还是这样波澜不惊,那倒真的是我小看你了呢……
明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我再也支持不住,摊倒在椅子上。狩猎之后,风寒此消彼长,一直不肯放过我。我举目望望四周,这屋子、这宫殿怎么变得这么庞大而寒冷了呢?我想父亲还在的那些年,即使是寒冬腊月,我也不会觉着这么度日如年吧?
“殿下。”有人在耳边轻声唤我,小永子小小的脸就落入我眼中。这孩子,小小的,走路没有声息,似乎不存在,却又似乎永远都存在在那里。“奴才给殿下添了个暖炉,可要把那件雪貂披风取来?”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突然能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何小心地收起所有雪貂围巾。有些东西是见证,时间过去了,感情改变了,可这些证物还在,人就能欺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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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祭,文武百官云集。
子时,祭坛前的望灯杆上已点上蟠龙宝蜡。我跟在诸皇叔之后,百官队伍中有谢北宣和周怀忧,无寂和无涯站立在最后一排。大祭由明镜来主持,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智睿大师力荐、无寂无涯旁敲,皇爷爷大抵也意识到要为护国寺选一个新继承人了,沉吟了片刻,便应允了。
于是,明镜成了开国百年来,主持祭天仪式的高僧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我看着面无表情的明镜,忍不住微笑。他大抵也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皇爷爷举起长长的祭香,叩拜天地,他的身影在灰暗的夜幕下有点隐约。
“君生上古,继天立极,作蒸民主,神功圣德,垂泽于今。朕典百神之祀,考君陵墓在此,然相去历年久远。仰惟帝王圣神,挺生前古,继天立极,宣著人文,功化之隆,惠利万世。兹予缵承天序,式修明祀,用祈鉴佑,永祚我邦家。昔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攸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生民多福,思不忘报,兹特遣使奉香币,祗令有司,诣陵致祭。惟帝英灵,来歆来格。”礼官诵读祭天文,这是无涯和怀忧合作所写。“井井绳绳,至今承之。”看来皇爷爷是颇为满意的。
“皇帝要重用那些黄毛小子了……”身后,内阁的几位大学士窃窃私语,看起来是不服气的。我隐约也觉得皇爷爷是要开始做些事情了,也许是为了站在祭坛下的某个子孙。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没有外戚的扶持,没有宫内的根基,也没有任何实权……听起来,希望渺茫,可是,我却能利用父亲您,利用自己的了无牵挂,利用皇爷爷的愧疚,利用那些渴望得到权势的人,或者是那些真心希望我的人……
内墙东南隅用绿琉璃砖砌成的燔炉,焚烧松柏木、祝版、祝帛后,升腾起灰白的烟雾,松香四溢,天就开始渐渐亮了起来……
人群慢慢散开,我抬头看看天空,悲从中来。父亲,你是真的不再回来了么?也许如明镜所说的“早登极乐”了。
信宁,走吧……无寂的声音悠然。
幸而,他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