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床与信仰》碎片情深

4、4

　　周末的时候，路家铭去拜访大伯和大伯母，他中考的时候，考场在盛阳一中，离自己家远，就在离盛阳一中近的大伯母家住了三天。

　　大伯早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在富人小区买了一幢二层小洋房。

　　富人小区就叫富人小区，名字很俗，小区环境却很高雅，一进门迎面而来的是簇簇绿竹，附庸“食有肉，居有竹”的风雅。

　　见路家铭来，大伯和大伯母很开心，人一老就闲了下来。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名副其实的空巢老人，见了小孩子如见活宝，做了一大桌子菜，专门往路家铭的碗里夹。吃完饭后大伯母又拉着路家铭说个不停。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大伯出去打麻将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路家铭的视线透过朦胧的窗，越过喷泉和花园，停留在二十米开外的对面小洋房上。

　　忽然想起了中考第一天的那个夜晚，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暗夜里最凄凉的悲鸣，一阵一阵地敲打着他的心。

　　“大伯母还记得对面那家的那个小男生吗？”路家铭突然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想要缓解雨夜带来的压抑。

　　“哦，你说李家那个孩子啊，也是个可怜的……”

　　滂沱的大雨下，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在缓缓流淌，路家铭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听说十多年前孩子妈发现怀孕了，想要和李家儿子谈结婚的时候，李家人却不乐意了。李家那时意外成了暴发户，一夜生财后就用鼻孔看人，嫌孩子妈一个孤儿啥都没有。

　　“李家儿子没和孩子妈断清楚立马就和另外一个家境好的女人结了婚。孩子妈是个性子烈的，没告诉李家自己怀孕了，一声不吭地将孩子养到了十多岁。后来孩子妈病了，不行了，不得已将孩子送回李家。

　　“李家不乐意，傲面子做了亲子鉴定后才黑着脸接受了。孩子过来不到半年，就听说那孩子是个不好的，喜欢男孩子，成绩也一落千丈。李家好面子，大雨天就将孩子打出门，坚决不认。

　　“孩子妈赶过来时，早已出气多进气少，活活被气死在李家门口。李家嫌晦气，不肯养那孩子。后来还是你大伯看不下去，出力帮那孩子打官司，让那孩子回去了。”

　　大伯母说完，悲悯地叹了口气，“可怜那孩子后来争气，连跳几级，次次考第一，可惜他妈再也看不见了。唉，那孩子叫李什么，什么书来着？还上了盛阳高中呢，你认识吧？入读的时候学校还奖励了好多钱。”

　　大伯母顿了顿，眼神有些放空，感叹道：“要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李家那种渣滓呢，真是作孽。”

　　路家铭没有说话，最难以琢磨的莫非人性，而在这参不透的人性中，又有些命定的因素掺和着。并非是说一切都是机缘巧合，而是每个人收获的果子都是他当初做下的选择。觉得人生苦的人，必定是当初选择了自找苦吃的路；觉得人生甜的人，必定是在旅途一开始就卸下了重重负累。

　　那时的路家铭还不知道，人生世事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很多时候不是自己在选择，而是被生活逼着做选择。更残忍之处在于，当人终于成为自己想下定决心时，时间却早已剥夺了他的选择权。

　　雨越下越大了，在巨大的雨声中，屋内的两人越发沉默。

　　“后来怎么样？”路家铭突兀地问道。

　　大伯母愣了愣，正常来说，她的故事不是已经由刚才的评论完结了吗？

　　“啊，后来啊？”大伯母回想了下，义愤填膺道：“后来李家挥霍无度，人品差做生意也不见起色，渐渐地手头就紧了。由奢入俭难，李家儿子坐吃山空，天天阴沉着脸，嗜酒如命，回到家就将不顺心发泄到那孩子的头上，骂那孩子是扫把星、变态，什么恶毒难听的话都往孩子身上泼，不止骂还殴打……”

　　路家铭心里猛地一窒，“没人管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邻居也不好多管啊，警察是能介入，但也没办法将孩子带到警局里养啊。直到那孩子上了高中，住校后才好多了。”

　　路家铭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还有什么话可说。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和谐的环境里，父母相爱相守，亲戚相处融洽。十七年来，他都是平安喜乐地度过的。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在他的亲人朋友里，几乎没人有男孩那样的遭遇。

　　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路家铭知道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某个角落遭受痛苦，但是男孩的痛苦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近距离触碰到的。这种痛苦让他未经世事的心不住下沉，宛若掉进无底深渊。

　　洗漱后躺上床，路家铭的记忆跳闸到两年前的那个夜晚，身穿蓝白条纹病人服的瘦弱女人，颤抖着扔下伞，对蜷缩在地上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说了一句话。

　　一句足以成为男孩终生枷锁的话。

　　“你让我蒙羞！”

　　大雨下，路家铭看不清小男孩的眼睛，却深刻地感受到他神情里的绝望，那躬着的脊柱里突起的是作为儿子让母亲失望的羞愧，弱小又无助。

　　伴随着凉凉的雨声入睡后，路家铭梦见自己撑着伞走向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一小团。

　　男孩抬起头来，是程笑苏的脸！

　　路家铭在惊吓中醒来，吃过早饭后就返回学校了，没有问大伯母男孩的名字。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梦有点荒诞可笑。

　　路家铭摇摇头，将梦境抛在了脑后。

　　一夜大雨过后，学校的樱花树都凋残了，洁白的樱花湿湿地粘在地上，流露出莫名的伤感。

　　树枝上还有一些零星的花骨朵，暴风雨过后已经不复之前的娇嫩，带着饱经沧桑的气息向夏天开去。

　　高三的学子们迎来了毕业季。伤感的气氛总是容易传染的，连带着，高二的同学上课时都安静了许多。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轮到他们了。

　　其实毕业从来都不遥遥无期，一转眼高三下半学期就过去了一半，高三开始第三次模考。

　　高一高二的学生开始期中考。

　　路家铭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了眼床下，程笑苏坐在书桌前安静地复习。整整一个上午，除了翻书声、写字声和自己翻来覆去的哀叹声，路家铭就没有听见过其它声响。

　　路家铭原本对于这些考试是没有复习的习惯的，但是程笑苏专注复习的模样又勾得他心痒痒，索性拿起笔记开始看。

　　看到接近正午的时候不住犯困，头一歪就躺下，在发出轻微的鼾声前咕哝了句，“小苏记得帮我打份饭。饭卡在我笔袋里。”

　　正在复习的程笑苏顿了顿，合上书本，起身轻轻出门。

　　路家铭被饿醒后，揉了揉迷蒙的眼睛，翻身下床，嗅到些微的饭香。

　　书桌上放着一盒饭。

　　路家铭偏头，对面床上，程笑苏已经背对着他睡着了。比了个“谢谢”的口型，路家铭打开饭盒吃了起来。

　　吃得正香的路家铭没有发现，刚刚僵硬着的背影此刻才完全放松下来。

　　都是路家铭喜欢吃的菜，特别有一道酱猪蹄，学校食堂限量制作，一定要早早地去排队买，迟了就没有。吃完后，路家铭心满意足地翻身上床，又开始午睡。

　　路家铭有一个小癖好，在室内时喜欢待在床上。在家里，他爸妈就专门给他买了一张双人大床。没事儿的时候，路家铭就窝在床上享受人生，誓要与床一刻也不分离。

　　不仅吃饭是由程笑苏带的，连晚上打热水也是程笑苏代劳的，路家铭考试前复习这两天就是这样被程笑苏惯得快要四肢不勤。

　　“小苏，你都不拒绝我，会把我惯坏的。”路家铭开玩笑说。

　　“不会。”程笑苏声音轻柔，带着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