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后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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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初至，金光准时打开了房门。
流云静静伫立在台阶上，似乎七夜进门后他就一直未曾动过，肩上已被露水打湿了一片，此时听到动静，双肩一抖，僵硬转身。他抬头仰望，苍白的月色下，金光的脸色也是一样的白。金光双眼泛着血丝，神色仍是一贯的威严，淡淡的向流云点了点头，示意流云进门。流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只得跺了跺麻木的双脚，待稍稍适应了一些，才不顾一切地奔进屋中。
七夜阖目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他脸上鲜血已被擦拭干净，连衣角都摆放的十分齐整，除了唇色惨白，眉间泛着些青气，跟熟睡的常人无异。
流云屏气瞪着床上的七夜，直至脑袋发胀，胸口憋闷，七夜胸口依旧没有丝毫起伏，他身不由己的张嘴吸了口气，双目红肿，慌乱的想摇醒七夜，开玩笑的同他说一声：“兄弟，恭喜你终于爬上了宗主的床榻！”却知七夜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不可逆转，任何一切都是徒劳。
流云心中歉疚自责，抬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半途里却被一只手截住，竟是金光，金光不赞同的蹙额摇头，疾言遽色道：“事已至此，自咎又有何用！再者，这一巴掌岂非应着在本座身上？”
二人面面相觑，流云本欲安慰金光几句，却先自熬不住，他本就正直耿介，藏不住心事，一时凄怆不已，将头伏在床沿，亏得他此时倒未乱了方寸，勉强压抑着哽咽，悼叹道：“宗主，子时已过，眼下作何打算？”
金光面上已恢复如常，听流云问起正事，确是少了些小女儿情状，多了些昔日不曾有的风云之气。他空空如也、没有着落的内心，终有一丝长辈般的欣慰，按捺万千苦楚，感叹道：“经历了这么多，你也不再感情用事，终可堪大用。宗门基业算是后继有人，本座也能向祖师爷交代了！流云，记住，我玄心门下，只流血，不流泪，宁折不弯。动手了，就义无反顾，绝不反悔！你既决定拯救苍生，就绝能不拖泥带水，必须干脆利落，不留任何后患。勿需在意旁人口舌，否则只能凭添更多的悲剧。”
流云心潮起伏，这二人一个为真情，一个为道义，生生都将自己逼到了任人摆布的绝境，虽感天动地，又有几人能够知晓，明日沸沸扬扬传开的都是金光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消息，多情却似总无情，难道只因为用凉薄掩饰悲伤，金光的心就不会碎了吗？逝者已矣，生者何堪，流云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捡些安慰的话，黯然道：“宗主所言极是。只是，七夜临行前千叮万嘱，万望宗主一定要保重自己！”
金光摆了摆手，收拾心情，肃然道：“你别管这事，本座心中自有道理。有失有得，无欲则刚。烦恼皆因自身妄为，证道之路何惧艰险，只怪本座修行不够，尚未堪透这世事无常。我今日仍是宗门的支柱，必当尽心竭力，或许哪一日撑不住了，也算死得其所，不负宗门。”他顿了顿，扫了一眼流云，略感宽慰道：“有你在倒也无碍。”
金光毫不忌讳，流云只觉得心中不详，他怕金光一语成谶，急忙打断道：“宗主风华正茂，任重道远，自当力挽狂澜，流云不敢懈怠，必追随宗主左右！”
此时二人把话说开，倒少了些隔阂，多了些亲近之意，金光拍了拍流云，闭目静静了心神，再睁眼已是恢复一番清明之色，从容道：“你既已与七夜做了诀别，且暂时放下悲伤，先去将影卫请来此处。”
流云答应一声，径直去了。
金光负手独立，目不转睛盯着床上的七夜，狭长凤眸中满是不舍之色。他忽然忆起七夜大婚，设局屠魔之日，那夜月色皎皎，他踌躇满志，此时却满心疮痍，同样的决定，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连这月色也倍感苍凉，道不尽肃杀之意。
影卫来的甚是迅速，领头的喊了几声国师，金光方回过神来。影卫只对皇帝负责，其余一概不论。除了作为统领的四王爷，余众均按数字排开称呼，此次皇帝派了六人，分别是初一至初六，可见皇帝对此事之重视。
金光紧了紧袖中双手，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他虽非睚眦必报之人，但也绝非善于之辈，在场诸人的样貌早已谨记于心，绝不肯忘记一丝一毫，只待他日雪耻。
金光淡淡瞥了初一一眼，威仪孔时，容止肃肃：“本座幸不辱命，魔君已伏诛，尔等可前去验明正身。”
六人皆单膝跪地，初一恭敬道：“我等即刻将魔君尸身带回京城复命。”
金光摆了摆手，阻止道：“且慢，本座已答应将七夜尸身留在魔宫。陛下有好生之德，本欲放魔教余孽一条生路，七夜毕竟是堂堂魔道之主，尊身岂容他人亵渎，到时阴月皇朝的颜面何存？魔道中人本就是暴戾嗜血，不怕死的，若为此再起战乱，祸及百姓，岂非毁了陛下身后英名？诸位只需做个见证即可，本座自会向陛下交代。尔等若不放心，江湖规矩‘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夕剑何等的神兵利器，若非七夜身亡，它成了无主之物，怎能容此奇耻大辱，落入本座之手？本座亦会将一夕剑带回呈报陛下，以兹证明。”
金光貌似探询，实则不容争辩，他毕竟是皇帝心腹重臣，初一亦不敢得罪。只得上前，探了探七夜鼻息，触手冰凉，实是断气已久，死了多时。他仍是不放心，不敢掉以轻心，偷偷取了一枚银针，以迅雷之势直刺七夜掌心劳宫穴，见七夜仍是直挺挺一动未动，方安心的取袖中手巾将桌上的酒杯包裹住，置于怀中，毕恭毕敬的跪回原处，泰然道：“兹事体大，小的不得不慎之又慎，望宗主恕小人大不敬之罪！”
针尖一滴血红，刺得金光眼睛生疼，将他的内心碾压的鲜血淋漓，散如齑粉。他瞳孔猛然一缩，凌厉的眼光淬了血一般，俊美绝伦的面部刹那扭曲了一下，于无人可见处分外狰狞。金光弑人的目光钉在初一背上，烫如火，冷如冰，初一猝不及防被这凌厉气势所迫，止不住呼吸凌乱，骇然伏地，他惶惶抬眼处，金光早及时将面上勾画的一派雍容闲雅。初一深吸口气，与其余影卫互相以眼神交流，均无发现，只得作罢。
初一这厢正自困惑眨眼，金光早已平易近人道：“各位大人无需拘谨，未免夜长梦多，尔等先去玄村且稍待片刻，本座这里略作安排，少顷自去寻尔等同赴京城复命，此处有流云应对即可。”
初一领命，六人结伴而去，金光背了一夕，随后相送。
甫一出门，一道绿光腾空而来，一口咬在金光手腕处，却是螭儿。金光连眉角都未曾动一下，任其咬住不放。初一等人先时见金光未曾呼痛，以为没有大碍，但见金光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显然伤及筋脉要害，皆倒吸了口气。初一大怒，从袖中取出一把软剑，剑花一抖，正欲上前挑断翠蛇，金光急忙摆手，用另一手掐住螭儿七寸，逼得它松口，将其狠狠摔在地上。他使得是个巧劲，虽看似出手毒辣，倒也未害了螭儿性命。
金光伸手点了穴道止血，只是伤口虽小，两个血洞却触目惊心，深可入骨，仍是有血渗出，将半幅衣袖都浸湿了，他轻声道：“无妨，此蛇无毒，只是护主罢了，又何必与一个畜生较真。尔等莫在此小事上耽搁，青龙会悄悄带你们出宫，切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本座随后即至。”
流云并未离远，一直在院中候命，急忙抢前将随身携带的伤药均匀撒在金光伤口处，再用手巾包扎好，方让等在暗处的青龙带了影卫阒然离开。
这伤口极深，纵是又上了伤药，一时仍是未能完全止住，片刻就将手巾染红。金光却浑然不觉，默默在玉儿门前出神。流云见他流血过多，仍兀自强撑，不肯服软呼痛，知他心事过重，妄想以痛治痛。流云鼻子一酸，忙抬头睁大双眼，深呼吸将眼泪憋回去。他怕金光伤及元气，又从怀中取出灵药让金光服用，金光呆怔半晌，终是木然接过灵药，将其含在了口中。
流云勉力忍住隐隐担忧，问道：“我方才进去看过，玉儿被七夜点了睡穴，宗主是否打算今夜就将玉儿带回宗门？”
金光满心离愁别绪，思索许久，叹道：“罢了，他二人兄妹情深，本座怎忍心他俩错失最后一面，就此分别，遗憾终生。且暂等待几日，再将玉儿接回宗门。”
流云不甚赞同，规劝道：“玉儿与七夜感情深厚。她随性惯了，性子又倔，明日见了七夜情状，一时三刻恐难以消停，若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与宗主心生间隙，到时候未必肯回归宗门！不如还是今夜将她悄悄带走，离了魔宫，到时先编个理由搪塞，再慢慢规劝。小孩子心性，说不得过几日就好了。”
金光按捺住进门的冲动，将七夜留给玉儿的书信和兔型玉佩摩挲良久，方递给流云，涩然道：“我知玉儿，若真是瞒着她，怕是此生不肯原谅于我。就算他日，她真不肯回归宗门，也终是本座与她师徒缘分浅薄，强求不得。”
金光又就玄村与魔宫诸事同流云仔细商讨了一番。皇帝暗中谋划了许久，自是安排了军队潜于外围暗处，以防不时之需。二人只得心中默默祷告，望明日魔宫众人能接受噩耗，不再祸起萧墙，殃及无辜百姓。
流云宽慰道：“宗主且放宽心，七夜非是莽撞之人，他既然安排妥帖，断不会再生事端。”
金光点头称是，道：“你自己掂掇着办，有事再报予本座，切记诸事多加小心 。时辰不早了，本座这就先行一步。”
金光此时已行至揽鹍居大门处，忽又折回，立于前日七夜所堆雪人身前，头顶点点星光，自嘲道：“天明竟又是一个好天气！”
他一甩衣袖，卷起漫天飞雪，黄巾雪人于默默无声中化为雪花纷纷飞舞。似昨日黄花，凋零败落，回归尘土，空余下黑巾雪人与小雪人依旧亲亲热热的站立一处。
金光将脊背抻的溜直，宛如被风雪压弯的青竹，依靠坚韧不屈的反弹，依旧顶天立地，压不垮，折不断。他挤出一丝笑意，自语道：“七夜，本座绝不食言，天明后自当永世相忘！”
流云再看时，黑巾雪人手中的腊梅花已是消失无踪，只留下金光一个伶俜的背影，孑然而去，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说第27章 后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