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此情可续余生（七金）》不啻窠臼

26、死别

　　金光略去自己为七夜求情之事不表，只将皇帝的意思挑紧要的对七夜讲了。

　　七夜面色深沉，喜怒不露，将手中的空酒杯置于桌上滴溜溜的转圈把玩，心不在焉道：“如此说来，皇帝是准备玩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伎俩。我倒是不计较他老人家弃卒保帅的手段，只是宗主就这样顺水推舟同意将本圣君卖了？好歹也该逢场作戏求一求情，这教本圣君情何以堪啊！”

　　金光诧异七夜此时还有闲心计较这些有的没的，果真思维清奇，非比常人，挑眉道：“七夜此言差矣。本座非不近人情，现告之你真相，免你死不瞑目，亦是对得起你。不宁唯是，自古正邪不两立，陛下凭‘莫须有’三字就能置你于死地，本座本无需向你报备，你又能奈我何！难道还奢望本座为你这魔君求情不成？”

　　七夜在自己的空酒杯里斟上酒，轻轻嘬了一口，闭目品味了一番，悠然道：“你这人就是太争强好胜，不得人心。明明朝堂上虚与委蛇，应对从容，私下里偏偏不善表达，添下这嘴硬心软的毛病。本君都是将死之人了，你就不能胸怀坦白一点？你别告诉我，没为我向皇帝求情？”

　　金光哑然，脸色微微泛红，咬牙切齿道：“流云说与你听的？”

　　七夜怕牵连流云，赶忙撇清二人关系：“你身边本就没几个贴心之人，可别再胡乱猜疑了。本圣君离京之前，为防不测，早在京中安插下眼线，前日你刚从宫中回转，不多时御林军就将你宗门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日我虽不知为何，如今细细想来，必是你为我求情，惹恼了皇上！”

　　金光脸色越发的不好，铁青着脸捏紧手中酒杯，又怕自己失手捏碎了酒杯，越发的面上无光，只得生硬的将酒杯置于桌上。他极力忍住心头的酸意，鄙视了自己一番，刻意装作轻描淡写道：“七夜，吃一堑长一智，你是比昔日聪明了些许。本座看你整天介风花雪月，实则却在京中安插耳目，洞察一切，倒真是不容小觑。只是你这捕风捉影的本事也是无人能比，你也不用往脸上贴金，本座行事自有本座的道理，无需向你解释。”

　　七夜知金光会错了意，疑心自己早有防备之意，怕他恼羞成怒之下，连自己的真心都当成是骗局，一并不作数了，急忙解释道：“我只是盼望魔宫中人能够活得长久些，多加些谨慎罢了。我对金光你可是真心实意，赤心相待，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金光被七夜滔滔不绝的告白弄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烧的厉害，自忖自己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不想强中更有强中手，怎及得上七夜的厚颜无耻。于是强自镇定心神，摇摇手指，做了一个止住的动作，切断七夜意犹未尽的话头：“本座痴长你十多岁，这些年的饭也不是白吃的，识得清好歹，辨得明真假，我信你是真心。只是，对我来说，魔君是真情还是假意又有何分别？情爱之事本就虚无，本座从不理会，又何须执着。”

　　七夜不由一阵气馁，他笃信金光绝非铁石心肠，只是这对身边之人越是在意，越是顶着一副不近人情、口是心非的模样，让人不禁恨得牙痒痒。七夜审时度势，知道自己讨不到好，便妥协道：“金光就是金光，何必逞能与我这将死之人多做口舌计较，你就坦白些，服个软，敷衍安慰我一下又能如何！”

　　眼见金光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倒似将自己当成个任性的孩子，七夜心气越发不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身子微微前倾，单手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钳制住金光的双手手腕，另一手嚣张的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只觉冰肌玉骨，肤如凝脂，终是按捺不住，趁金光未及反应之际，又情不自禁在他半边脸颊上亲了一口，一时心旌摇曳，只是毕竟胆怯，做出一副只因你太撩人，怪不得本君色与魂授的无赖状，嘟囔道：“本圣君知你不惯甜言蜜语，只能用实际行动来取悦宗主！”

　　金光始料未及被偷袭了一把，见七夜还似迫不得已吃了大亏，只得息事宁人，劝自己不与七夜一般见识，反唇相讥道：“七夜，你大难临头，死期将至。何必在此徒劳无解之事上纠缠不休，凭添忒多烦恼，还是速速交代后事要紧。”

　　七夜素知金光脾气，适才还想着定要明明白白表露心迹一番，现在见金光淡然处之，反倒觉得无趣，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反应。他突然惊醒，暗骂自己也是昏了头了。金光自是意会自己的真情，只是不愿明说，自己又何必非得挂在嘴上不可，于是忍着满心不舍，口是心非道：“你事事占先，不落人后，每日就殚精竭虑的算计你那宗门大事，生生把自己一世算计进去。我总盼着你能明白七情六欲、儿女情长，此为人情天性，与生俱来，不可避免。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本圣君又庆幸你不解风情。你我尚未来得及享受两情相悦，鱼水之乐，也算是老天对我的一点仁慈。高处不胜寒，你修炼的越高深寿命就越长，本圣君舍不得你凄苦一世，你还是只管济世度人就好。受得诱惑，耐得寂寞，总还比伤情伤神的好。至于我，你便当我一厢情愿即可！”

　　二人虽近在咫尺却是望穿天涯，七夜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撒入自己面前的酒杯中，随即将二人面前的两只酒杯都斟满酒，他呆呆出了会神，方抬手将杯中药粉细细摇匀，遥遥向金光举杯示意。金光知七夜谨慎，以防万一酒杯相碰溢出的酒水混入自己杯中，他本不以为然，举杯才察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已有些许酒水洒在手背上，明明手背上一片冰凉，却烫的胸口火烧火燎的疼痛。这忽冷忽热的感觉让他难受。他握紧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上好的青瓷杯终因劲力碎成了几片。反之七夜倒是稳稳托着酒杯，似乎喝的不是毒酒，而是琼浆玉液，一口一口的啜饮而品，缓缓将一杯毒酒喝尽。

　　二人眼光胶在了一处，久久不能移开，默默数着时间，等着七夜毒发的那一刻。七夜倏尔一笑，他本就长的极俊，此时刻意将眉眼风情显得淋漓尽致，既清雅又俊朗：“金光，事已至此，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你我情深缘浅，今夜过后，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金光见不得七夜的笑靥，心底怆然，垂首怔怔望着手心，只觉满手的血色，自知心魔已起，怕是永世也难摆脱对七夜的愧疚之意，只是诛戮已无法挽回，只得按捺不发，强挺前行，硬撑到最后一刻：“好，本座应你，明日一定彻底忘了你。”

　　七夜见金光应的如此爽快，又莫名有些失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连同一块翠玉兔子一并交给金光：“这是我给玉儿的。我已点了她睡穴，待我辞世后，你即刻带着玉儿回京复命，这里的事交给流云去办。我虽安排好后事，总怕护不住你周全。万一我门下弟子接受不了现实，一时冲动要替我报仇，你修为尚未恢复如初，绝对不能有所闪失。流云非主谋，又一向与二贤交好，实乃坐镇魔宫的最佳人选。只是你回去后，京中局势变化莫测，一定要先设法保全自己。我知你不怕死，但切记皇帝深谙权术，谨防其鸟尽弓藏之举。大局虽重，也要权衡，就算为了天下苍生也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

　　金光心口如被重锤狠狠击了一下，呼吸都不大畅快，脸色顿时惨白下来。

　　此时七夜已经毒发，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鲜血从口鼻涌出，脸上透着一股青灰之气，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左手紧紧捂住心口，右手支在桌上苦苦撑住自己蜷缩一团的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忍痛颤抖着声音笑道：“金光，你且转身避一避，本君不想让你看到我毒发的丑态。”

　　金光本欲起身搀扶，闻言，手僵在空中半晌，终是缓缓垂下，强行止住伤心和悲痛，颓然坐回原位，黯然道：“好！”

　　屋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七夜沉重的呼吸声。七夜眼皮沉重到无法抬起，昏昏沉沉间好似听到椅子搬动的声音，却不知金光只是弄出些动静来，并未转身，默默的注视他。

　　七夜浑身酸痛麻木，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已无力支持，挣扎着伏在桌上，喘息道：“这药性很快的，不用等多久。”

　　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中，身子不时一颤，自觉熬了许久，实际仅仅只是瞬息，忽觉一只手将他轻轻抄起，打横圈在怀中。

　　金光神色不动，坐了七夜原先的位置，将手按在七夜背后注入内力，虽止不住毒发之势，却是稍稍化解了些许痛苦，满是怜惜之意叹道：“真真是个傻孩子，本座什么样的死状没看过，你只是怕本座看到你死状自责内疚罢了。”

　　七夜始料不及，一时倒失了主意，索性一眨不眨的睁大眼睛，贪婪的看着金光，挑嘴一笑道：“金光，阴月皇朝就托付于你了。”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如流星掣电破空而来，直袭金光的后背，七夜如有心灵感应般，急急喊了声：“一夕，回来。”

　　如长虹贯日的飞剑堪堪擦过金光鬓边，带落一缕发丝，嚯的一声，斜插在红木桌上，果然就是一夕剑。

　　当日未感应到一夕，七夜一直心结未解，不想生死旦夕之间竟能见到一夕。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夕，依依不舍道：“主人将死，宝剑封尘。一夕，对不住啦！”他与一夕连为一体，宝剑通灵，兀自颤动，发出一阵金石哀鸣之声。七夜身体一震，知一夕为自己哭泣，再是磊落洒脱，也红了眼眶，叹道：“以后，你就跟着金光吧，也算给他留个念想，请你替我好好保护他！”

　　一夕一声长啸，收敛锋芒，围着七夜转了几圈，缓缓倒转回金光身边，轻轻落在桌上。

　　七夜此时已是四肢僵硬，脸色铁青，慢慢出气多进气少，大着舌头断断续续道：“我选此种死法，毒性虽烈，至少能拖得些许时间。金光，本君最后求你一件事，落叶归根，请将我的尸身留在魔宫。”

　　金光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倏忽间拿定主意，道：“好，本座应你！”

　　七夜并未等得及回答，脸上还残存着笑意，呼吸已是停止了。

　　金光只觉手上一沉，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心口绞痛，喉间发甜，硬生生的咽下一口热血，哪里还能撑得下去，只觉排山倒海的倦累一点一点地朝自己逼近，泰山压顶般沉重，他不堪这累累伤痕，精疲力竭的将身体靠在桌子上，阖上阵阵发黑的双目，待眩晕耳鸣稍稍好转后，方强打起精神，恸心道：“至死靡它，此生，终是本座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