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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白瓷瓶 ...


  •   荼蘼闯进门的时候团团正攥着长安的胳膊,小小的孩子脸上都是眼泪,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好像是已经哭到失声了,长安的袖子被团团掀起,那截露出来的胳膊上遍布着刺眼的红疹。

      荼蘼看到了那些红疹,他迈不动步子,只觉得荒谬,甚至都来不及悲伤沉重。好像天地间都是白的,都是虚幻光影,长安也是虚的,几日前乖巧的笑容仍在眼前,怎么会呢?怎么能呢?

      长安没有注意到荼蘼进屋了,疫症让他丧失了自己过往的敏锐,人间谁会永不止歇保持锋锐呢?那些病床上的将领,就算曾经如何一刀划水,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不过寻常老人颤颤巍巍端不稳碗筷,长安也如此,不过是个寻常人。荼蘼没有上前,他只看着长安一下一下摸团团的头,很轻也很温柔。他看到长安嘴角挂着的笑,他看不懂长安在笑什么,他只是觉得那些暂时停顿下来的风都开始流转,他心里涌上无穷的杀意,只想能抽出自己的剑,把这破败的世道,把这拽住了长安的一切,把这满是腐臭味的曳欢城,把愚钝至此送长安到前面挡风的自己,都砍个干净。

      长安,《逆生诀》里面那些难承之苦算什么呢?人间难承的苦,从来不是刀光剑影,从来不是冰刺火炽,是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人,是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坠入汪洋。

      若我不来,若我不来,你又该派人带些什么话给我呢?是说你打算留在城主府不去长安城了,还是说你不打算带着我继续走下去,让我自己离城呢?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会信的。

      团团已经不理长安几日了,只要看到长安就扭过头去不和他说话,也不攥他的衣角了,只是长安端来的药他还是照常吃着。贫苦人家的孩子多早慧,任性起来也把持着分寸。

      虎子死了,但哥哥对他们的好,团团是知道的。娘亲说过人可无大志,却不能不懂好坏。哥哥是个好人,哥哥教虎子写字,哥哥抱过虎子,哥哥也抱过他,虎子死的时候哥哥像个木偶人似的没了活气,哥哥救不了他们,但哥哥是个好人。所以当发现长安胳膊上有红疹的时候虎子就不争气地流了泪,他常常笑话连连不是个男子汉爱哭,是不是早就死掉的连连不服气,才让他也像个小姑娘,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团团看过这红疹,自己身上有,虎子身上有,娘亲身上也有,少的多的,布满全身的时候人就要死掉了,虎子死的时候胳膊上都是疹子,哥哥胳膊上也有疹子了,哥哥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孩子排解不出自己的恐惧,只好一直哭,哭得失掉声音。长安觉得这些日子团团一直闷着也不太好,现在哭出来倒是出了郁气,所以只是一下下摸着他的头。等团团哭累了睡过去,他扶着孩子躺下打算继续去熬下一帖药。

      少年站在门口,笔直的像一把剑,长安自然地放下了被团团掀上去的长袖遮住胳膊,露出临水山上最常见的那个笑容,那个带着孩子的乖巧,温软懂事的笑容。

      “好久不见呀,荼蘼。”
      荼蘼于是也翘起唇角,“嗯。”
      好久不见,长安。

      荼蘼陪着长安熬药,草药散发出浓郁的苦味,荼蘼看长安面不改色地把汤汁喝下去,本来就是瘦弱的身子,如今仰起头,脖颈细得像是刚生发的竹子,只有一抹,不够挡任何风雨。为什么偏偏是长安,偏偏是长安来做这样的事?

      他解开腰间系着的布囊给长安递了一枚甜果,长安笑着接过去吃了,却控制不住自己转过身吐了一片狼藉。荼蘼捏着布囊的手攥得生疼,“这样多久了?什么都吃不下吗?”

      长安擦擦嘴角,还是那样的笑“也就近两天,只是药喝多了身体起了点反应,不碍事,再喝一碗就好了。”

      荼蘼觉得胸腔里都是长刺的石头,他缓缓地问“没别的法子了吗?”

      长安知道他在问什么,喝完手中刚盛好的另一碗药,他摇头“没了,大家受不住我的药。只是没想到我这身子一塌糊涂,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是好事。”

      “荼蘼,你信我吗?信我能治好这场瘟疫?”

      背对着夕阳的身影单薄,最后一缕日光温柔地勾勒长安的脸庞,他在笑,脸上是为医者的骄傲,也是对话知己的快乐。

      荼蘼起身把瓦罐里的药渣倒掉,“我从未不信过你。下一份药是什么?你念,我来。”

      长安便欢欢喜喜地搬了凳子过来,“下一份药熬好了你先试试,我怕太苦团团不喝。还有面罩你也得戴上,可不能让病人来照顾我。”

      荼蘼,你信我有什么用呢?虎子死了,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但你不能出一点事,我该为我的承诺负责,我若一死,我的诺当随我赴黄泉刻白骨,生生世世与我共生,你的诺你要自己担着,你答应了我要进乱世勘人心,你便得把这一生走尽,你便得把我们未走过的河山一一看完。便看在,我或许时日无多的份上,原谅我的那些谎吧。

      荼蘼和长安之间的默契是在临水山上日夜相伴培养出来的,陈成不愿意让长安总在药房里待着,长安便写了方子给荼蘼,荼蘼总能把药熬得分毫不差。现下有了荼蘼,长安便能把精力更多的放在如何更换药方上,荼蘼自然会帮他把每个患者吃完药是什么反应给记录下来。

      长安这几日夜间常常不睡,写出来的上一贴药方仍未经实验便开始纂写下一贴,本是行云流水的字,有时写在纸上却略显虚浮,用真气刻石头写药方的事是再不做了。荼蘼捧着那些纸张从来没多说过话,只是沉默地煎煮汤药,看着病人服下,再认真地观察他们的反应,把这些反应汇总起来给长安。

      烛火微微亮,长安看着自己握笔颤抖的手苦笑,每天都借着各种由头让荼蘼忙来忙去,怕他过来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破败至此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今早红疹已经攀上了手背,现在把自己和团团摆在一起,竟是看来自己要更病重了。最多也还有五日光景了,想要写下来的药方却还有许多,想要试的法子还没有试尽,怎么甘心呢?祖父,师父,我怎么甘心?

      他捻起一根银针刺入手背,强提起真气写完这贴药方,刚把药方放在一旁手上的笔就摔落下去墨迹染了白衣,这几日天天逼着真气在指尖逆行,今日这般,这只手从此便算是废了,就算日后治好也只能再写写字,所幸针灸并不需太要大力气。

      长安小时候还在宁王府时,宁王打了胜仗回来,他便钻入父亲的怀捧着宁王的手看,那是一只执剑的手,覆着薄茧,但也修长好看,长安一根根数过去指头,软声撒娇“父亲,我长大了也能执剑吗?旁人说女子的手是用来绣花的,执剑的女子都刁蛮粗鲁。长安不想绣花,长安能执剑吗?”宁王听了愣怔片刻便朗声大笑,“长安的手由长安自己做主,长安想执剑便执剑,长安想绣花便绣花,长安哪怕想劈柴,我和你娘亲也不觉得你粗鲁,长安是全云国,哦不对,我的小长安是全天下最招人喜欢的小孩儿,长大了也是全天下最招人喜欢的女子。”

      “如果到时候哪家郎君想求娶我们长安,一定也得是全天下最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就算这样,我也一定要和他比上个三天三夜的武。”宁王妃就瞥他一眼,“只怕你我到时候都华发满鬓了,你怎么打得过少年郎呢?”

      “那不管,那我就算是腰都曲了剑也握不稳了,我也要和他比武。我的长安该嫁给全天下最好的郎君,我一定要替她试试这郎君如何,是不是把利剑。”

      父亲,长安长大了,长安天资不好没学好您的剑法,以前也就只是能挽个剑花玩儿,往后不能提剑了,便也不算可惜吧。长安也没有绣过花,劈过柴,长安执针执笔,从心而行,长安过得很好。

      长安只是想你们了,若现在下去找你们,你们莫怪长安,长安只是想你们了。

      接下来的药方是荼蘼替长安写的,荼蘼紧绷着下颔,不让自己转头看倚靠着床头的长安,死亡的郁色,清凌凌的笑容,他写得很快,一帖接一帖,等到长安说倦了他就出去熬药,把那些药给病人喝了,不止歇地观察他们。

      长安不愿意继续喝药了,他看到药就蹙着眉摇头,荼蘼坐在他床头一直看着他,直到长安无奈的叹气捧起药碗,直到他吐了荼蘼再替他端下一碗。

      荼蘼恨极了,他恨自己没有得疫症不能替长安试药,他恨自己不够警觉没有早点逼着老张说出实情,他恨自己明明看出这场拙劣的谎言却不能在多做些什么,他恨长安,恨长安自以为是想走在所有人前面。为什么要笑呢长安?为什么到现在都还在逞强呢长安?

      荼蘼不能问,荼蘼只能记录,记录每一份药的后续结果,尽快地把每一帖药都在不影响药效的情况下让人喝下去,荼蘼的眼睛赤红,荼蘼站在长安身边的时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也许一句话,也许不过轻轻触一下,长安就会像白瓷瓶,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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