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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人与万万人 ...


  •   团团告诉长安和他一起的小男孩叫虎子,虎子的父母前几天就撑不住被送入大火了,这些话是团团攒着长安的衣角悄声说的。他怕让虎子听到了伤心,所以一字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哪怕虎子早就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听不到旁人在说些什么。

      团团还告诉长安这场疫病已经有两个月之久了,他几个惯常的玩伴都在这场疫病中死掉了,还有城里卖麦芽糖的梁阿伯,喜欢给他糖吃的李奶奶,都早早地就死掉了。

      团团喜欢不停地说话,说瘟疫,说城门外吓人的大火,说虎子阿香连连,说自己马上就要上学堂了,说长安长得真好看,说想吃梁阿伯的麦芽糖。

      团团只要看到长安就会攥住他的衣角,就像当初他的母亲在城门处做的那样,攥住一点东西,好让自己有气力开口说话,攥住一点东西,好让自己升起活下去的勇气。

      长安几乎没歇下来过,一个又一个药方,纸张,院子里的青石上,任何可以写东西的地方,只要有点想法便撩起衣摆就地蹲下拾块木炭或者树枝写写划划。

      没时间做蜜丸也没精力去找果脯蜜糖,每一剂药都是苦的,团团却端着碗一口一口喝得干净,虎子也是,撑足了力气自己喝药,不需要长安多操心,虎子实在没力气的时候,团团就自动自发地拿木勺喂虎子喝药。

      每剂药喝完隔几个时辰长安都会问两个孩子有什么感觉,再根据孩子们的情况调整药方换下一剂药,换药的间隔很短。身为医者本不应该多次反复更换诊治之法,但事急从权,团团和虎子一天天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长安只恨不得能把自己毕生所学都用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好从老天爷手里把他们的命抢回来。

      在遥遥时光之前,祖父常常会拿一些疑难病例考校长安的医术,那些病例也许是杜撰也许是真实的,祖父若觉得长安说得对就按长安的法子诊治,若是长安说得不对,祖父也只是摇头笑笑细细地向长安解释该用什么治法。长安不必考虑自己所言是否可行,只需要把所思所想整理好说出来即可,没有真的绝症病人靠在床头奄奄一息,便不必体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沉痛,不必把别人生命的重量压在心头。时间不够了,时间不够了,时间不够他试够法子,孩子的身体也捱不住一剂又一剂的猛药。

      团团咽下去的药下一秒就会吐出来,孩子急惶惶地要继续捧着碗喝却脱手直接把碗摔碎了,瘦骨嶙峋的小脸上盯着碎碗的眼睛大得吓人,里面满满装的都是惊恐和难过。团团攥着长安的衣角呐呐“哥哥你再给我端一碗,我一定全喝完,团团不是故意吐的,团团可以喝完的,团团可以喝完的。”长安眼眶瞬间就红了,那些一直压在胸腔里面的酸涩,无奈,自愧,那些自己一直不敢正视的恐惧在孩子一声声的央求里泛上四肢百骸。

      长安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两个孩子,明明该是胖乎乎四处玩耍的年纪,两个孩子的骨头却硌的长安生疼,疼到长安只想落泪。

      “哥哥,团团想娘亲了。”
      “团团和虎子再等几日好不好,再等几日。哥哥对不起你们,再等哥哥几日,哥哥对不起你们.....”

      长安搂着这两个孩子,闻着他们身上传来的死亡的腐朽气息,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所学不精,对不起,我写不出药方,对不起,我软弱难堪,对不起,我做得还不够,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天夜里长安是和孩子们一起睡的,疫症本就极易感染,日日相伴长安一直都采取些防护措施,带烈酒浸过的面罩,在院子里燃艾草洒陈醋,不与孩子们用同样的餐具,夜间休息的时候也自己单住一间,他身子骨欠佳可幸几日过来竟也未曾染上。可当夜长安没戴面罩,什么也没做与孩子们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查觉到身体酸软额头发烫的时候,长安笑了。

      有什么人能比长安更合适试药呢?从小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孩子,对草药中毒性的承受能力明显比正常人要强。孩子们受不住的猛药,大人们扛不住的烈药,常常只有这样的药才能治好长安的病,既如此何不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老张他们来送人的时候正赶上长安在喝药,长安面不改色“不过是些调理身体的寻常方子,我日日伴在疫症患者身旁,总得多注意些。”老张他们问过了没有太多进展便摇着头离开了,除了高轩倒也没谁愿意多留。人都是自私的,他们都不想长时间站在一个满是病人的院子里,虽然知道自己最后能逃过的希望不大,也想着能晚一天是一天。

      富贵人家遇到天灾人祸自可远走高飞寻别处清净,贫苦百姓遇到天灾人祸逃走又能怎样呢?做个别处城池的难民,食人鞋履之下污食,又何必?若是没亲人儿女的,倒不如就守着长安给的那点微微渺渺的期望,在这座城里生来死去,也算是个圆满。

      等着,盼着,捱着,不更进一步反抗,也没气力逃脱,长安只是个能继续捱下去的寄托,却没人愿意为这点寄托添柴。长安没留他们,他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却不能强求别人也拱手送上自己的性命。只是劳烦老张能帮他给荼蘼带句话,说他与城主谈兴甚浓,已经想出了解决瘟疫的法子还要再多思量,所以多留两天,让荼蘼照顾好自己。

      高轩晚走几步也只是恨恨地骂了长安两声蠢货。蠢货,你看不出我们这些人都在逃避吗,蠢货,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活长久呢,既取了长安的名字,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既然病患增多了,长安便试着给每个人都安排一份不同的药方观察效果,而最烈最强最容易出问题的那份药长安留给了自己。长安不喜欢喝药,良药苦口利于病,但人生苦事已多,何必再来添份苦药,荼蘼在身边的时候他也常常撒娇耍赖想少喝两口,不过是仗着荼蘼的爱护罢了。如今无人在旁,也没人可以撒娇耍赖,倒是能面不改色喝下最苦的药了。还是要好好喝药啊,好好喝药,治好团团虎子,治好自己,答应了荼蘼入红尘乱世勘破人心回临水山,答应了自己要助师父师兄一臂之力,答应了梁道要得一个清平盛世,怎么能就死在这儿呢?

      长安也吐,当日没有再给团团端一碗,今日却给自己熬足够的量,吐了就再喝,喝够量才能看出药效。这个方子不行就换下一个,药性越大容易出现的问题越多,长安的身体又不止是患了疫症这么一个问题,长安索性把自己的破败身子当实验品,用各种药吊着,维系其间微妙的平衡。

      争分夺秒,长安把针灸,精妙的偏方,医书里面犄角旮旯里偶尔提出来的草药都拿出来试,长安恨不得能把一日无期限地拉长。

      长安没有留住虎子。

      其实虎子送来的时候就已经非常虚弱了,团团说虎子是小玩伴里面最不懂事喜欢欺负别人的那一个,但虎子躺在床上却一句话都没力气多说。虎子很听话,虎子每一口药都很用力地咽下去,虎子倚靠在长安身上的时候会很依赖地蹭一蹭,虎子抓着长安手的时候在上面写字,那是虎子学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字,虎子写长安。

      团团在长安怀里挣扎,伸出拳头一下下地锤在长安身上,“哥哥你骗人!哥哥你说能治好我们!哥哥你骗人!你还我虎子!我要和虎子一起去上学堂,我要和虎子去上学的!虎子答应了我的,哥哥你骗人,你还我虎子。”
      “我娘亲是不是和虎子一样死掉了,大家都死掉了,哥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说要我们等你两天,我们药都吃了,虎子死掉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孩子的拳头不重,久病的团团根本没什么力气,他隔着衣服咬长安肩头,也只不过咬破了一层皮。可是长安抱着他,只觉得疼,全身上下,从心底泛起的,都是疼,那是眼泪砸在肩上唤起的疼,虎子写过的长安在手心灼烧的疼。

      长安咬着牙抱着团团,不让这些疼从眼睛里面落出来,不让这些疼发出声音。

      我自恃医术超明,也自信聪慧通达,我想过救百人千人万人于国将倾颓,风云将起,我想过我该是扶天柱者,我该是移星辰士。我一直都以我所学为傲,我以为我辗转两生,见闻皆广,我便可随心所欲,万事皆成。

      我救不了一个孩子。

      我所学的够什么呢,我不是万古存一者,我所学的够什么呢?天下之广,是不是我再多学一点,是不是我再多懂一点,假若我哪怕曾听闻过一次这样的疫病,我是不是就不用让虎子死掉。我从哪里学来的道理,我从哪里学来的道理竟以为自己万事可成呢?

      虎子的尸体是长安亲手烧掉的,风吹起尘灰,长安鞠了很久的躬。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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