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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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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繁仍是不能安心,每每想起父母不动生色的逼迫来,便在漆黑的夜里蒙着被子哭了又哭。她现在已经几乎不跟父母讲话了,心里的难受也不能同聂琛说。她在他面前只是故作轻松,没心没肺有说有笑,问他有没有空跟她回家一趟,爷爷还想见他一面。
家里人的反对陈繁没有跟聂琛提起半个字,可是他还是觉察到了。其实那天在陈繁家,陈繁父母的刻意刁难已经让他很受挫。他们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不会当面给人难堪,可是他们很知道如何于无形中让一个人认清自己的处境。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上之策。更何况聂琛又是那样一个敏感的人,从一开始便明白他们的苦心。
他想起临行前父母的那句话:“齐大非偶。”老人总是经历得多,看问题深且远,儿女情长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时的儿戏。
可是当陈繁再次出现在面前时,聂琛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在瞬间崩塌。
陈繁忐忑了一路,忽而担心爷爷也会不喜欢聂琛,忽而又担心聂琛会生她家里人的气。路的两旁是那种很老式的路灯,很有建国初期那个时代的特点,暮色渐起,华灯初上,远望去仿佛一树一树的白玉兰花盛开在夜色里。
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走过去,只想着拖延一下,再拖延一下。于是推说时间还早,一会儿掐着点到家就吃饭正好,强行把聂琛推进了路边的小商店。
聂琛问她:“要买什么?”
可怜她其实什么都不想买,只是站在那里装模作样。只好随手指了指摆在玻璃柜台上的戒指盒,说:“我看看这个。”
纸盒是用红色的硬纸壳糊的,里面衬着白色的布,整整齐齐的开了一排又一排的缝,码了许多枚戒指。样式尚算别致,有玉的,有翠的,也有玛瑙的,也许是边角余料做的,也许根本就不是真的,可是至少能够看得出来,白的是玉,绿的是翠,红的是玛瑙。
聂琛凑过来:“你喜欢哪个?”
由于聂琛的关注,陈繁也来了兴致,拿起一枚红的,说:“玛瑙的吧,我的幸运石。”
聂琛说:“白的好看。”
陈繁于是又拿起一枚白的,聂琛替她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戒指套在陈繁笔直修长的手指上几乎与凝脂一样的皮肤同色,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有些透亮,十分莹润,亦十分好看,就是有一点点大,看不出来,可是会滑。陈繁心里却是满满的,暖暖的,好像热气球,轻轻的飘起来,飘起来,无限接近天堂。
“这是玉的吧?”陈繁问。
“不是玉,是玛瑙。”
白色的玛瑙,像玉的玛瑙。
可仍旧不是玉。玛瑙不像玛瑙,玉又不是玉。陈繁莫名的有些泄气,想把戒指摘下来。
“不要摘,就这样戴着好看,”聂琛制止她,转过头去问老板:“多少钱?”
“十块。”
“五块。”陈繁不假思索的还价。
“八块。”
“五块。”陈繁坚持。
“五块就五块,拿去吧。”老板仿佛吃了天大的亏,可是陈繁知道他仍旧是赚了的。
陈繁的左手无名指上从此多了一枚戒指,最廉价的那种,可是对于她来说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从店里出来,聂琛紧紧握着陈繁的手,戒指硌在手心上,有些硬,有些凉。他低头看见陈繁脸红扑扑的,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就忍不住有些难过,替陈繁难过。他说:“傻丫头,有什么好高兴的?等咱有钱了,咱去买大钻戒。”
陈繁跳起来,去捏他的脸:“傻小子,你以为我稀罕钻戒啊?我要是稀罕钻戒,我跟谁好都不会跟你这个小气鬼好,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聂琛拨开她的爪子,握住:“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才和你这个傻小子般配啊!”
一顿饭吃得波澜不惊,陈繁的爷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原本全面警备的聂琛面对这慈祥的老者,渐渐也放松下来。陈繁的爷爷把聂琛当作家中寻常的子侄辈,问他学习和工作的事情。
这些方面聂琛有绝对的自信。他保研的事情基本定下来了,目前正在做毕业设计,抽空还去一家公司实习。他学的是生物技术,辅修英语的双学位,已经拿到专八证书。以前学习忙,只能做做家教、校对一类的兼职,赚点小钱,现在去兼职做翻译,拿工资,手头渐渐宽裕,就想先攒点钱,以后会越来越好。
陈繁的爷爷听了频频点头。陈繁捧着碗笑眯眯的看着这一老一少谈天说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也指日可放了,她看得出来爷爷很喜欢聂琛,他会主持公道的。
陈繁送完聂琛回来,看见爷爷在客厅里写字,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老人家,撒娇道:“爷爷。”
“小繁,来看看爷爷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爷爷略略侧开身,陈繁便探过头去,轻声念出来:“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她越念一颗心越往下沉,身旁好像嗖嗖的刮着阴风,只觉得冷。
爷爷只是提笔继续龙飞凤舞的写下去:“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爷爷年届八十仍气概不减当年,最后“人”字的一捺,力透纸背,铁钩银划,看得陈繁触目惊心。她哆嗦的嘴唇,发出来的声音渺不可闻:“爷、爷爷……”
爷爷看向她,声音出奇的温和:“小繁,你手上那枚戒指,还是拿下来吧。”
陈繁眼前一黑,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她绝望而倔强的拒绝:“爷爷,我不。”
“好孩子,听话。”
“爷爷,为什么连你也反对我们?”陈繁快要哭出来了。
“好孩子,爷爷不是反对你们。只是你们太年轻,好多事情不懂得,凭着一时意气,做了就做了……”
“爷爷,我不会后悔的!”陈繁哭着喊出来。
“爷爷知道你不会后悔,可是你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你这样做有多伤他们的心?”
“他们不理解我。”
“你也不理解他们。小繁,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爱你,也没有一个人比你更能伤害他们。”
陈繁无言以对。
“小繁,爷爷不是反对你们。只是爷爷决不会赞同你与父母赌气闹别扭,你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