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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 无 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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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
竹桌上微弱的烛火暗自夜晚细微的风中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却又似乎不肯认输,兀自顽强的燃烧着。
白衣男子望着那星点般的火苗楞了一回神,微微的叹口气,合上手中的书,起身默默地走到窗前。
窗外,月华如水,丝丝缕缕的柔光从窗棂的缝间宛若星雨般洒下,给这昏暗的房间增添了几许星光,似乎没有那么黑了。
他伸手推开虚掩着的窗户,抬头就看见澄净的天幕,深邃久远,一轮宛若玉盘的皎月挂在天际,洒下水样清辉。
他就那样伫立在窗前,痴痴的凝望那轮明月,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起身的女子。
卓琪一觉醒来,伸手触及身边,空无一人,侧头望去,榻边凌乱空余一枕,心中不觉紧滞,慌乱的抬起头,在看见窗前那么熟悉的影子时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披好外衣,顺手带了件白色的长袍,轻轻的走到男子背后,将衣袍展开,披在他的肩上,关心的问道:“寻哥哥,怎么了?”
男子伸手将肩上的衣袍往上拂了一点,脸上换上淡淡的笑容,转过身将娇妻拥进怀中,轻声道:“没事,起来发现今晚月色很美,看久了。”
“是吗?”卓琪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却未从他淡泊的笑容间寻出一丝痕迹,她抬起头,透过男子的肩膀,入眼的是院落里那一簇开的正盛的紫缨苏。
清泠的月辉流泻在那凝脂般的玉瓣上,花盘下一根根锋利的花刺也看得清清楚楚,融融的月华漾溢流散风中,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飘进屋内,一阵沁人欲醉的香甜从鼻尖直入心底。
深邃的黑夜中,唯独那月色下无数花瓣簇拥中的花蕊艳丽的夺目,隐隐流出一股紫色的光华。
“睡吧,已经很晚了。”男子轻拥着娇妻往床边走去,嘴角依旧是淡淡的笑容。
卓琪靠在男子的怀里,看着他淡泊的笑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可是要是真的有事,为何不告诉她?
自从十年前眼前的男子为了她叛逃出家,她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而且,她绝对相信他对她的爱,因为当初他们一路被他的家族以及一些不明人士追捕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要退缩、离开她。
在逃亡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经犹豫过,害怕过,可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有他做依靠,她就那么坚持下来了。
有时候她自己都怀疑,凌家的下任家主——那个集万千光环于一身的男子真的会为了自己放弃那似锦的前程吗?可是凌寻却用他所有的行动诠释了对她的爱,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那个时候,她傻傻的想,要是逃不掉,和他死在一切也是幸福的,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保佑,他们竟然逃过了那天罗地网般的追捕。
可是这几日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似乎真的要发生什么事了。
“等等,我去看看孩子们。”刚坐到床边,卓琪又站起身,视线落在里屋的门边。
“好,我等你。”凌寻嘴边依旧是宠溺的笑容,视线随着娇妻的落在门边,眼里迅速的划过一抹隐忧。
卓琪轻轻的推开竹门,走到榻边,看着熟睡的两张容颜,嘴角不知不觉也露出了微笑,柔和美丽,伸手将小男孩放在被子上面的胳膊重新放到被下,又给旁边的女孩拉了拉被子,仔细的端详了一阵,才满意的离开。
刚走出门手就被凌寻执起,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再往里看了一眼,掩上屋门。
“孩子们没事吧?”凌寻拉着她坐回到床边,轻声问道。
“好着呢。”卓琪答了一声,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笑容。
“琪儿……”凌寻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却在对上她清亮的眸子时,欲言又止,“没事了,睡吧。”
“寻哥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卓琪及时拉住凌寻的手,对上他闪躲的目光。
凌寻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修长的手指抚上妻子如瀑的青丝,“没有……怎么会呢?别乱想了。”
可是卓琪一眼就看出了那笑容的尴尬和不自在,一定有事,而且不会是小事,她在心里这样肯定。
自从十年前在这里落住之后,凌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个样子的,到底会是什么事呢?她侧着身看着眼前安睡的男子,清俊的脸庞一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修长英挺的剑眉间不知何时泛起了浓浓的倦意。
卓琪平躺下来,微闭上眼睛,脑中恍惚有什么一闪而过,清丽的面容不经意的一变,那般柔和美丽的脸上霎那间闪过一丝迷茫。
不会的,不可能的,她定定的对自己重复着,沉沉的睡去。
凌寻睁开眼睛,侧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眼里是不可抑制的心疼和无奈,夹杂着些许沉重的悲哀和绝望。
慢慢的起身着好衣服,起身下床,走到墙边,取下那许久不曾用的宝剑,剑名‘斩日’,是千年以前大燮皇朝的开国皇帝连赢御赐给凌家第一代家主凌孟飞的宝剑,是凌家世代家主身份的象征,当初他离家时抛弃了一切,唯独这把剑,他……舍不得。
紧紧的握住剑鞘,回头再一次看了眼熟睡中的妻子,黑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水样的清光,他推开竹门走出去,坚定毅然,再也没有回头。
* * * *
夜空中,那轮明月依旧皎洁炫亮,格外的美丽,清冷柔和的光轻轻地洒落在这片静谧的竹林中,几颗明亮的星子如顽皮的孩童般若隐若现,似乎在窥视下面这片黑暗的大地。
然而,凌寻却没有精力再去注视别的什么,一路施展轻功,若飞鸟般掠过竹林,身过之处,但闻片片竹叶私语摩擦之声。
“你还真守时!”刚刚站定身形,一句淡漠的有些讽刺的声音就传入耳畔。
凌寻的视线落在竹林深处,那里冷月高悬于林梢,竹影横斜,却没有半丝人影,他的手有些不自然的扣紧了剑身。
一个人影慢慢的从一丛竹子后面踱出,步子轻盈优雅,远远看去,脚步仿佛并不着地,人似乎是向着这边飘过来的,只是一瞬,那人已经停在据他三丈之处。
自他出现,凌寻的目光就未从他身上移开,
青衫磊落,英挺如剑。
他背光而立,凌寻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脑中还是闪过一个影子,不由自主的惊叫一声,“你是——夏宇枫!”
他猜的没错,这个人就是当年和他齐名的‘风尘客’——夏宇枫,是隶属于九大家族的锦州夏家这一代的家主。
可是他不知道在他隐居的这十年里江湖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眼前的夏宇枫早已不是当年稍逊‘清风客’凌寻一筹的‘风尘客’了,这十年,夏宇枫可不像他一样放下了手中的剑,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赴这个约。
听到他惊诧的声音,男子发出清朗的笑声,回荡在静寂的林中,格外的清廖。
一阵夜风吹来,竹叶簌簌而下。
看着纷飞的竹叶,凌寻的额上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知道,竹叶绝对不是被风吹落下来的,而是因为夏宇枫的那阵笑声,那么他的功力,到底到了什么境界?本以为今夜或许不能取胜,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如今——连三分的把握也没有了。
对面的男子抬起头,夜风吹起的发丝拂鬓而过,借着如水的月光,凌寻终于看清了这个十年未见的‘老朋友’。
眉挺如剑,目亮如剑,唇薄如剑,整个人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只是这把剑阴戾的紧!
“凌兄,久违了。”夏宇枫看着他,嘴角依旧有着微微的弧度,使得整张脸的线条不再那么锋利。
青光乍现,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通身盈绿的长剑,剑出鞘时,带着华丽的清光,交织成一道道清丽的幻影,美丽不可方物。
可是凌寻感觉得到,剑上带着那样泠洌的——杀气,对,就是杀气,虽然他已经十年未触剑,可是那种剑气早已深深的侵入骨子里了,即使手中已经放下了剑,可心中的剑,依然没有彻底的遗忘,或许——还可以胜!
凌寻扣紧了手中的剑,却觉得汗渍已经湿了掌心,真的——可以胜吗?此时他自己都没有肯定的答案了。
看着凌寻迟迟不肯拔剑,夏宇枫嘴角边的弧度又深了几分,“怎么?才几年而已,‘斩日剑’已经无法出鞘了吗?”
凌寻缓缓的抬起剑鞘,凝视着手中的宝剑,‘斩日’是江湖上唯一可以和‘凝月’齐名的宝剑,难道真的无法出鞘了吗?不!不会的,他闪电般的抽出剑身,扔掉左手的剑鞘,长身而起——剑出,一片寒芒,剑势周围的气流仿佛瞬间凝滞,随着剑身变换着方向。
“好剑!”夏宇枫轻声赞道,同时拂身后退,瞬间已经停落在两棵竹子中间,双腿稳稳的驾住,俨然两株柔弱的竹子已经支撑起他身体的全部重量了。
凌寻抬起头,剑尖指向竹子上的人,却并未急着出手。
“夏兄记住自己的承诺,若是凌寻败了,不再去叨扰我的妻儿,更不能把他们的行踪透漏给九大家族的人。”他盯住竹子上的人,却是极其坚定的说完这句话。
夏宇枫的目光却落在‘斩日剑’上,目光冷彻如雪,“凌兄放心,在下虽不是君子,但也绝不会做小人。”
话音方落,一阵轻啸回荡在竹林里,宛若寒塘鹤唳,直冲云霄,同时,绿色的剑光吞吐不定,迅若飞矢,带着清冽的杀气,向凌寻袭去。
那一剑凌厉异常,瞬间已经栖到凌寻身侧,凌寻毫不犹豫的向后退去,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手中流淌出来,化作万千流萤,带着凄艳无匹的气势拦腰截住了绿色的剑光。
“叮——”一瞬间,双剑相击,迸射出灿烂的火花,寒芒和着碧光,迅速地将两人的身体完全笼罩,远远望去,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罩在身上,凌厉的剑气却在相击的瞬间层层荡开。
随着一击之力,白衣和青衫都各自退了几步,分别在一丈之外稳住了身形。
夏宇枫付剑而立,伸手拂去脸旁的发丝,微笑着看着凌寻,“凌兄,在下的‘碧泓剑’威力如何,我可是寻了五年才找到这么一把可以和斩日剑匹敌的利器啊。”
凌寻压住胸口强烈翻腾的气息,怔了怔才开口,“好剑,不过在下认为还是夏兄的武功精进了不少。”
夏宇枫笑了,当然这次是有些得意的笑了。
凌寻心中一动,对!就是这个时候,夏宇枫——还是没变。
一声破空长吟,斩日剑带着璀璨的清光急速的向夏宇枫掠去,或许是因为生死旦夕,斩日剑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范围内的一切。
竹叶簌簌而下,宛若一场缤纷的叶雨,近处的一丛丛竹子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齐齐拦腰斩断,纷纷横倒。
夏宇枫的眼色清泠而冷澈,深处依稀有着冷冽的笑意。
在斩日剑就要深入夏宇枫身体的瞬间,凌寻突然感到剑身猛受重击,迅速的弹了回来,同时心口一阵刺痛,似乎是——心伤了。
他不可思议的低下头,看见一把短剑已经从单薄的身体穿入,一团绯色的光芒隐没在心口处,随着绯色光芒的抽出,溅起一道血光,染红了漫天碧叶!
剑风过后,凌寻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他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涌到了剑刃,宛如绽放了一朵血色的花朵!他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用剑支住地面,单膝跪倒。
他束发的流苏已经被刚才一击的剑气震碎,长发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犹如黑色的锦缎般流泻在肩际。
“你……”他努力的抬起头望着眼前俯首而立的男子,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夏宇枫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微微的冷笑起来,“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轻狂的少年吗?凌兄,才十年而已,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江湖中的生存规律,你都忘了吗?”
凌寻不解的望着他,面色却一分一分的惨白下去。
“凌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不厌诈……这些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忘了吗?”夏宇枫悲哀的看着他,清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语音里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尖锐和讽刺。
“虚则实之……实则……咳咳……”凌寻喃喃的重复着他的话,已经有些灰暗的瞳眸里隐隐流出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哀来。
“不错,我借着‘碧泓剑’来吸引你的注意力,然后再以自大的情绪引诱你,其实真正一击的是我手里这把虽然没有任何特点但足可以杀人的短剑。”他俯下身子,栖近凌寻,一字一句道:“凌兄,莫要忘了,十年前我就是败在自己的骄傲上,‘风尘客’并非不如‘清风客’,况且你认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
凌寻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紧闭薄唇,不说话。
夏宇枫继续说道:“我虽不是小人,但我说过,自己亦不是君子,凌兄也太健忘了,还是你的剑——真的死了!”话音刚落,他身形一晃,一把夺过凌寻手中的‘斩日剑’,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凌寻身子一软,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跌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啧啧,真是把好剑呢?”夏宇枫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宝剑,讥诮的赞许着,“只是可惜——跟错了主人啊。”他捡起一边的剑鞘,将‘斩日剑’插回剑鞘,“凌兄,这剑以后在下就帮你照顾了,相信跟着我也不会辱没了的。”
凌寻一直默默的看着眼前男子的一举一动,不发一语,胸口的血依旧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他问自己,本以为还可以在见到他们的——脑中闪过女子清丽的容颜,还有两个孩子天真纯洁的笑容,原本有些死灰色的眼睛再一次恢复清明——不能死在这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