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春时暮春

16、第十一章 风 起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长廊两边垂下来的如烟似雾的浮云纱，两道白玉栏杆顺廊而去，曲折迂回望不到尽头，廊下这边是艳丽芬芳的花园，丛丛牡丹绽放，各显艳容，支支剑兰婷立，尽放异彩，朵朵紫缨苏流光溢彩，沁人心醉；白色柔软的花瓣上依稀还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淡淡的阳光下闪烁出五彩的光晕，一圈圈的散开，迷惑人的视觉；三两彩蝶飞绕，翩翩弄姿，花园之中又布有假山流水，玲珑巧妙，尽显风雅。

　　廊下那边却是清一色的绿，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竹海，风过竹林，引得竹枝瑟瑟摇动，竹叶沙沙摩梭，一袭白衣在这万绿丛中格外显眼，看那玲珑修长的身形，似乎是位女子，足尖轻点于竹枝上，衣袂飘扬，长发舞动，仿若临凡的仙人，倾城绝世的玉容上，一双清亮澄净的眸子仿若一泓远古的清水，静静的望着远方，只是此刻，她的眸子里流淌的却是一些飘零的心事，是怎么读也读不懂的心事，本该灿若朝阳的眸子此刻却是幽深似海，沉淀在眼中的悲伤似惊鸿掠影、秋水明镜般泠然疏离，眉间一朵殷红的血莲，仿佛一朵燃烧的彤云，温柔的焰火散着淡淡的绮艳，让人视之炫目。

　　九朝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廊下，呆呆的望着站立于竹尖的女子，小姐是美丽的，自从她们在相遇的那日她就知道了，这一刻她立足于竹枝，全身似乎都流溢着一种光芒，美的有些遥远、有点飘渺，却又纯粹的让人窒息，那种美可以让人忘却这世间的一切！

　　还在出神之际，身边就已经多了一袭影子，鼻尖上轻轻挨了一下，抬头就对上小姐有些笑意的眸子。

　　“傻丫头，又站在这里发呆了！”虽然带着轻轻的斥责，但在她听来，那声音仿佛是山涧中窜出的清泉潜流，如此婉转动听。

　　女子看着还没回过神的丫头，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微笑，转身向庭阶处走去。

　　九朝一个回神，立刻机灵的跟了过去，“小姐啊，你怎么又站在高处吹风了，你不知道自己得了风寒会很严重的吗？”

　　“知道了，下次我一定注意。”女子头也没回的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哼，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下次还不是一样！”九朝撅起嘴，但是前面的人仿佛没听见一般，突然间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小姐，那个苏嬷嬷刚才来传话，说宫主让小姐一会去一下雪月殿。”

　　前面女子的步子突然停下，如远山的眉黛毫无痕迹的轻蹙了一下，“去雪月殿干什么？”

　　“这个……苏嬷嬷没说哎。”小丫头俏皮的吐吐舌头，蹦蹦跳跳的走完几个台阶。

　　女子轻笑着摇摇头，“她没说你就不知道了，谁不知道你是小机灵鬼。”

　　“呵呵！还是小姐了解我。”九朝回头拿着手中刚采的一束花又蹦回来，“恩，我稍微问了下，苏嬷嬷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宫主有什么秘密任务要交给小姐。”

　　“任务么？”女子喃喃的重复一句，后退几步，坐在白玉栏杆上，似乎又对着满园的花发起呆来。

　　“小姐，小姐！”九朝在她面前晃晃手，没反应，终究忍不住大声又叫了一句，“云卿小姐！”

　　“恩。”云卿轻轻的回应一声，不解的望着自己的小丫鬟。

　　“啊，终于回神了！”小丫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得云卿一阵好笑。

　　“好了，你去准备吧，我待会回来，换过衣服就去雪月殿吧。”云卿淡淡的说了句，又回头兀自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九朝无奈的看了眼她，提起裙摆慢慢离去，站在回廊的转角，远远的看见云卿还是坐在栏杆上兀自出神，每当这个时候，九朝就会觉得小姐离自己很远，甚至是离整个幻雪宫都很远很远，那种疏离冷漠之感，那么强烈！

　　这里不是小姐的家，可是已经七年了，虽然这里到处都是冷漠一片，可是她还是希望小姐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自己当成亲人，因为她只有小姐这么一个亲人，自从两年前，小姐冒着生命危险从宫中的禁地天山雪域中为自己采到雪琉璃救回自己的命，她就认定了，小姐是她今生唯一的亲人。

　　这么久的努力，虽然有了点成效，可是每次看到小姐一个人出神在自己的疏离中，她又感到无比的挫败，她不知道小姐在想些什么，因为小姐来幻雪宫之前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姐说她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只知道自己叫云卿，她想小姐应该没忘吧，只是不愿意提起或是记起而已。

　　无奈的叹一口气，转身离开，看来自己还需要更大的努力。

　　云卿望着眼前的花海，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忘记了吗？可是七年以来，每每午夜梦回的那一次次惊醒又是为什么？无数次倚在窗棂前，昂首望向窗外月华如水的夜空时，往日种种似潮汐般涌来，父母的惨死，年幼的弟弟无望的叫着姐姐，她逃不掉，即使她欺骗了这里的所有人，说她忘记了从前，可是她知道，只有一个人骗不过，那就是她自己，无奈的叹口气，人可以欺人被人欺，唯独自欺是最难的。

　　扑簌簌的一阵暖风，腿上站着一只美丽的小鸟，白羽碧眼，头上三根红色的翎羽异常醒目，这就是小时候自己和云轩无意间救下的那只小鸟，从没有想到，在自己一心寻死的那一刻，竟然是这只小鸟救了自己。

　　轻抚上小鸟背脊上的羽毛，小鸟也舒服的趴在腿上，享受着美人的抚摸，云卿轻轻开口，似乎怕吓着小鸟，“小幽，我……要离开这里了。

　　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小鸟转头，定定的看着云卿。

　　云卿朝她微微一笑，无奈的轻语道：“小幽，别这么看着我，对于这里来说，我一直都是一个……过客，过客而已，还清了我欠这里的债，我就会离开的。”

　　小鸟不安的蹭着她的手，低低的发出轻吟之声，抬起手轻抚着小鸟，云卿的视线落在远方，“小幽，我……我不逃避了，我曾经试着忘记，忘记过去的一切，也忘记现在的一切，可是过了这么久，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是留在我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梦靥中；我也曾经是那么努力的去遗忘，去忘记，却终究是敌不过现实。”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继续说道：“我想弟弟了，就是小时候和我一起救你的那个小男孩，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想见他，哪怕远远的看他一眼就好。”

　　说到此处又停了下来，又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

　　七年以前，她——一个身形，向无底深谷跃下，如期星般投入那弥漫谷内的雾气之中。

　　那一刻，她的心境反而是平静的。

　　决心寻死的人，不会觉得死的可怕。

　　其实她是懦弱的，肆意的把弟弟托付给别人，因为她不能很好的照顾云轩，因为她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照顾，她想放弃自己，可是又不能不顾弟弟，直到把他托付给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应该相信的少年，这样，她就安心了，会有人比她更好的照顾云轩，而她死了，也就不用报仇了。

　　想到这些，那一刻，她很安心的闭上眼睛，她想即使在阴间见到了父母，她也可以有很好的交代。

　　下坠的感觉宛若飞的感觉，只是沉重了一些。

　　不久之后，她感觉到全身一震。似乎挂在了什么东西上，身形被抛弹而起，再度下落之时，她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感觉脸上有些轻微的发痒，才悠悠地转醒、但觉全身到处都痛，仔细看来，自己却是掉在了一棵树上缠着的一片虬结蔓藤之上，虽然没有伤到筋骨，身上倒也划伤不少，而落在她胸前的就是不久以前自己救得那只小鸟。

　　抬起手，想抚摸一下小鸟，却是半丝气力都没有。

　　氲氤雾气，她觉得一阵恍惚。

　　她不知此刻置身何处，但是她知道，她没有死。

　　恍惚了一阵，稍微转头上下看了一下，只有身边三丈之内的景物依稀可以分辨清楚，剩下的都是重雾缭绕，往上望不到尽头，向下看不到谷底，真的不知道该喜还是悲，喜的是自己没死，悲的是自己要在这里慢慢的等待着死亡。

　　那只自己救的小鸟还是一直陪着自己，就是那个时候，自己给那小鸟取名小幽的，待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恢复了几分力气，试着起身的时候手指被尖利的树杈刺破了，血液顺着伤口冒出来，小幽飞到自己的掌心，慢慢的吸食着自己的血液，尖锐的疼痛自指尖蔓延到心底，本想逃开，但是又想着自己都要死了，血液能帮助一只小鸟不是很好吗？便忍着痛让小幽食着自己的血液。

　　过了一会儿，小幽离开了她的手指，可是那眼睛已经变成红色，全身变成一片通红，仿佛着了火般，那片红色越来越大，团成一簇，转瞬之间就成了熊熊烈焰；她想伸手去触摸、挽救，可是抬起手却是一片空无；渐渐地，那熊熊烈火之中，慢慢地生出一点五彩的光芒，由淡而强，然后幻化一片彩色羽毛，然后越来越多的亮色光芒出现，羽毛一层一层的迅速集结，飞旋，二片、三片……漫天飞舞的羽毛中慢慢伸展出一双七彩绮丽的翅膀，双翅飞展，烈焰围绕它而舞，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一只身带烈焰的火凤从熊熊烈火之中冲天而出，带着炫目的光芒划破重雾的阻隔，翱翔于氤氲之间，只有头顶那绚丽的三根红羽没有变，但是颜色异常的冶艳。

　　这是……小幽？云卿一时之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火凤盘旋在自己的头顶，不停的鸣叫，良久，终于安静的停在自己身边，蹭蹭自己的手，最后终于明白是要自己骑到它的背上，犹豫了一下，云卿还是爬上了它的背，本以为小幽是带自己回到崖顶，却不知小幽一直没有停下来，直到飞至天山下，小幽恢复了原型，再也无法前进，而她被幻雪宫出外采办的弟子所救，就一直待在幻雪宫直到现在。

　　她骗所有人她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本以为遗忘或许一种解脱，却只觉得了痛，在每一个夜晚，忍受腐心蚀骨的痛。

　　逃避的太久了，她累了，如今，她的心已经足够坚定、冷漠了，也是时候该面对现实了。

　　想了良久，或许是最终释然了，或许是最终明白了，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 ＊ ＊ ＊

　　云卿换上一袭水蓝色长裙，布质柔顺如水，衬托出她修长的身形，腰间一根同色的腰带盈盈系住，长长黑发只用一根白色绸带在尾端系住，迅速的穿过回廊，行云流水般没有任何阻碍，不久便到了雪月殿，算是幻雪宫最重要的一个大殿。

　　云卿迅速的环视了一周，六根金丝楠木支撑起足够的空间，栏上雕刻着精致的各种神兽和花草，幻雪宫主莲华本就是南疆人，所以异常的喜欢这些，风荡起屋檐上长长垂下的轻纱，如烟似雾，不尽真实。

　　她发现宫中七位长老四位司主全部都来了，或许是宫主还有什么大事要吩咐呢，自己想着退到一边，找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好。

　　案桌上镂金的凤凰香炉里燃着名贵的瑞脑，彼岸缓烧，丝丝青烟优雅的盘旋上升，逡巡漫步，缠绵厮守，大殿中每一寸空气里都萦绕着那种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同于任何一种植物所散发出来的，闻之入骨三分，安神静心，圣洁空明。

　　不久之后，身着五彩宫装的女子，从偏殿走了进来，环视众人一周后，雍容华贵的坐在凤椅上，云卿稍微抬眼打量了一下高高在上的那个女子，仍旧是自己七年以前第一次见到的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似乎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身上五彩的宫服在软榻上如半空中的五彩祥云一般，让她看起来宛如一位尊贵的女神。

　　对上她视线的那刻，云卿还是不可避免的心中一惊，立刻别过头去。

　　刚开始只是吩咐一些琐碎的事情，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的自己又走神了，直到边药石司的姐姐拽拽她的衣袖她才知道宫主在唤她，提起裙摆走到正中央，轻身行礼，等待宫主吩咐自己任务。

　　“卿儿，几日不见，你越发出落得漂亮了。”宫主并为直接分派她任务，而是说起一些无所谓的话来。

　　云卿微微皱眉，只得轻勾嘴角笑笑。

　　“卿儿在宫中已经待了七年吧？”这语气似肯定，又似询问。

　　“是的，宫主。”云卿恭敬的答道。

　　似是思考了一会，良久，宫主才再度开口，“卿儿可愿意为本宫去办一件事？”

　　“云卿听宫主吩咐。”谨慎回答后，云卿低下头去。

　　沉吟了一会，宫主突然起身，扫过大殿所有人，“那好，幻雪宫重弟子听命，若是云卿此行能顺利完成任务，就是幻雪宫的下代主人！”

　　一句话过后，大殿一片沉寂。

　　“母亲！”站立于宫主旁边的少女喊了一声，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

　　大殿中的人也有些适应不过来，开始小声的议论，幻雪宫历届以来，都是女承母位，只有在上届宫主没有女儿或是少宫主犯了大错的情况下，才会另觅继承人，而且这个继承人的选拔也是不易的，必须派遣宫中最优秀的几位弟子去完成长老们布置下来的任务，最后再由各司司主、长老以及宫主来裁定谁是下一代的继承人。

　　“好了，大家都不要议论了，我意已决！”宫主摆摆手，大殿立刻恢复到最初的安静。

　　云卿这才回过神来，不知道宫主这是什么意思，“云卿只想为宫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报答幻雪宫这七年以来的养育之恩，不敢有其他想法，还希望宫主收回成命。”

　　“卿儿，你也不用推脱了，这件事情本宫和几位长老也商议过了。”云卿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宫主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拿起她的手将一个通体莹白的玉镯戴在了她的腕上，“这是幻雪宫少宫主的信物，现在我把它传给你！”

　　“宫主，这……”云卿抽出手想要推脱，可是努力了几下，镯子就是退不下来。

　　“卿儿，此玉镯是用天山绝顶万年雪莲花的莲茎炼成的，极通灵性，一生只会跟随一个主人，只有主人离世之时，此镯子才会离手。”宫主拉着她的手，淡淡的解释道。

　　云卿一时愕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绝美的女子，宫主看着她是笑着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觉得这个笑容很遥远，仿佛隔着什么似的，似乎看不清楚。

　　心里更是一阵寒冷，一辈子吗？

　　宫主回头冲侍女招了招手，端着玉盘的侍女迅速的走到宫主身边，从身边侍女的玉盘中拿出九个锦囊递给云卿，“每完成一个任务，可以打开一个锦囊。”

　　云卿还想要说什么，却被宫主阻截在口中，“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卿儿回去准备吧，后天就启程吧。”

　　不知道如何走出大殿的，站在回廊拐角处，廊下红色的花朵兀自在风中怒放，云卿伸手，纤白修长的手指捏住一片残红，转瞬间，又被风卷走，手指上是花落的声音，在转身间那片红色早已凋落天涯。

　　起风了，云卿瞥见远处的低沉的天色，阴雨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