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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浣花镜(一) ...

  •   风阕行至邯阳的时候恰逢正午,街上人头攒动,两侧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热闹得很。若是平素无事之时,风阕定然是要在此处多流连一段时间,玩个尽兴才走。然而眼下,他心里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这才目不斜视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头扎进了听潮阁。
      听潮阁是远近闻名的大酒肆,分前厅和后殿两半。后殿装饰布景华美精巧,为达官贵人时常光顾的设宴之处,寻常人等就算是银两备足也难得入后殿一观。前厅风格较为朴素,可就菜品而言同后殿的席宴出自同一批大师傅之手。仅就这一点来看,这里对于平民而言的吸引力已是相当之充足。虽然没有歌女弹唱助兴,亦没有小亭曲水的景致,但花上百十两银子就能享受到那些天边上的人的口福,也是妙极。
      而这也就决定了无论何时去听潮阁,它的前厅总是生意兴隆到一座难求。此时正是饭口,原本风阕已经做好了等位到傍晚的心理准备,可不知今个儿是怎么了,恰好让他赶上了一个差不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一进到店里就有伙计领着寻了个空座。虽是拼桌,但原本风阕就没想过能在听潮阁独占个雅座,便也乐呵呵地在这凭榭处的小桌坐了下来。
      桌上已有一位客人。先来的这位是个年轻男子,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一双近乎黑色的墨蓝色眸子中透着那么些深邃而沉稳的劲儿来。男人穿了件月白色的外袍,颜色虽不起眼,可那袍上银灰色线绣成的暗纹却显出几分低调的华丽。那人叫了这邯阳最为人称道的特产邯湖鱼,又点了三两个爽口的小菜,烫了一壶酒,这会正便眺望着湖景,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吃着。那动作之文雅,若不是桌上还摆了一把剑,恐怕真要让人觉得这是一位文弱书生,而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风阕坐下的时候扫了对方一眼,他好歹也算是世家出身,虽不曾纨绔度日,可这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仅一眼便认出那男子的外袍用的是上等冰蚕丝。那人正在看远处一艘靠港的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他便将目光又收回到面前的菜谱上来。
      小二半哈着腰候在风阕一旁,堆着一脸笑问:“客官,您来点什么?”
      风阕将那手中的菜谱从前看到后又从后看到前,竟然没有一个字能看得进去,口中只是问道:“听闻你们新近起了一批陈年佳酿‘千日醉’?”
      小二宛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风阕背在身后的那柄镶金刀鞘的宝刀,又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只是这价钱……”
      风阕轻轻皱眉:“价钱怎么了?”
      “看客官打扮这贵气,想来也不会是付不起账的人。只是这酒实在是特别,若不事先说好,恐怕到时再不愉快……”
      “絮絮叨叨的。”风阕摆了摆手,“你就直接告诉我多少钱吧。”
      小二这回答得痛快,伸出两根手指在风阕眼前一比划:“二十两。”
      “一坛?”风阕问。十年的女儿红在这听潮阁的售价是十两一坛,由此看来倒也不算是太贵。
      小二笑得狗腿:“一杯。”
      风阕倒吸了一口气,差点没绷住面上的表情。定了定神之后方才笑着自言自语道:“孤影这个臭叫花子,自己喝不起倒来诱惑我,勾得我这馋虫闻着酒味就稳不住……罢了,上一壶,再来两个佐酒的小菜。”
      小二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风阕这才想起自己的刀还背在背上,匆忙解下,也放在桌边,和那先来客人的剑对着。
      那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唇角带着一丝浅笑:“阁下倒真是爱酒之人。”
      风阕笑着回望道:“就这点爱好,公子见笑。等会那酒上来了,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琼浆玉酿。到时还请公子与我对酌一杯,切莫推辞。”
      那人轻轻摆了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在下对美酒并无心得,怎好令阁下忍痛割爱。”
      风阕轻一抚掌:“是了。料想双花家的公子也不应同我一样,专好这些个误事的东西。”
      德芳先是一怔,像是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这么快就被对方参破,随即又拱手施礼道:“惭愧。游历江湖这些时日想必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倒是愧对这柄北冥剑了。阁下可是江湖盛传的‘离恨刀’、风阕前辈?”
      风阕回礼道:“德芳公子说笑了。拿着双花家主信物宝剑的怎么想也不会是寂寂无名之人。反倒是我这些年来混得,这刀都快比我人出名了。”
      风阕这句显然是玩笑话。德芳礼貌地一笑之后便岔过了这个话题:“前辈这次来可是专程为品这新近的‘千日醉’?”
      德芳公子看样子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比风阕小不上几岁。这一口一个前辈叫得风阕略不自在。他轻一摆手道:“你这前辈长前辈短的,叫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老了十岁。相逢即是有缘,有缘就别客套,显得生分,不好。”
      这话说得就像是他本来同这一面之缘的年轻公子多熟一样。
      好在德芳没和他计较这些,改口倒也是快:“如此便是在下失礼了,风阕兄勿怪,在下自罚一杯。”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风阕笑道:“好气魄。不过我此番来邯阳倒也不是只为一品这‘千日醉’。听说邯阳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恰好我最近一段时间闲着无聊,过来看看。”
      德芳放下酒杯,一拢袖子,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道:“风阕兄所言可是今日浣花镜失窃一事?”
      风阕点头:“料想德芳兄也已经听说了。坊间传闻此事是‘盗王白’所为,丢了镜子的奇暝家更是贴出告示对盗王全力搜捕。只是一向听说盗王所窃之物多为名誉天下的精巧玩意,这浣花镜此前倒是没人听说过。入得了盗王的眼自然不是什么俗品,好奇,过来看看。”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风阕眯了眯眼,语尾略显轻佻的上扬,碧色的桃花眼中流出几分戏谑的风流神色来。
      德芳失笑:“听风阕兄这言外之意,怕是对擒住盗王白已是胸有成竹了。”
      “哪的话。”风阕调整了一下坐姿,半依着栏杆,一只脚已然大剌剌地踩上了凳子,“那偷儿若是要逃,谁能逮得住他。我只是想等着那人把玩厌了,如往常一般物归原主之后,再从原主家借出一观罢了。”
      “只怕你这次是不能如愿了。”
      风阕听见隔壁桌有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微一皱眉,寻声望去,只见那说话的人是一穿着朴素的苍髯老者。老者撂下这么一句之后,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仍八风不动地坐着,一口菜,一口酒,连头都没转过来。
      德芳略一抱拳,朗声问道:“晚辈敢问老先生此言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那老者一副爱答不理的语气,“你们这些人顶着世家的名号横行过市,内里竟然都是一群草包废物,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老头儿不愿同你们说话。”
      德芳还想说点什么,还没等张嘴便感到隔了一张桌子的风阕捏了捏自己的手腕,转回目光正看到风阕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便闭上了嘴。风阕接过二人的话茬,朝着老先生又问道:“老先生是说,此次的事件并非盗王白所为,所以不会物归原主?”
      老者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风阕见对方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转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道:“德芳公子应该也意识到了吧。”
      德芳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恐怕这会他正后悔方才一时间没控制住情绪,朝我们搭话这件事呢。”
      二人相视一笑。这会儿“千日醉”已经上桌,风阕劝了德芳一杯,自己又细细品了一品,不禁对这酒的醇厚绵软拍案叫绝,话题也转移到对酒的品鉴心得上。德芳虽自称并不好酒,但世家公子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多有涉猎,倒也能谈上一两句。两人相谈甚欢,倒像是全然忘记了方才有关盗王白和浣花镜的话题一般。
      二人聊了一会,风阕余光瞥见那老者竟是要起身离席,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德芳一眼。德芳知道他想说什么,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着:“风阕兄放心,在下已经做了标记。这会紧跟上去过于明显,不妨稍坐片刻。”说着平摊手掌,给风阕看了看自己袖口处露出的半截丝线。
      风阕笑道:“德芳兄思虑周全。”
      两个人又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结算了酒钱,朝着那半截无影丝指示的方向追了出去。那老者似是还没走远,风阕二人便加快了脚步跟着,拐进一条暗巷,却正迎面撞上那名老者。
      风阕猛地刹住脚步,下意识地伸手把德芳挡在后面。那老者倚着墙壁,手中来回撵着另半截无影丝,慢悠悠地开口道:“等了这半天,终于是追上来了。差点以为你们不想来了。”
      德芳一抱拳:“不敢。”
      老者一挥衣袖:“行了别假惺惺的。你们应该也是看穿了,才追着我过来的。有什么想问的趁现在赶紧,我还有别的事呢。”
      那名老者微有佝偻的身体竟然就在二人眼前慢慢地舒展开来,整个人凭空长出了几寸,声音也从方才的苍老沙哑慢慢变得清越起来。“老者”活动了一下紧绷半晌的关节,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道:“也多亏了你们把我认出来了,懒得再装,终于是能伸直一会了。我和你们说,其实这样还挺累的。哪,接着说刚才在听潮阁那件事。看你二位也是明事理的,那件事真不是我干的。”
      这人被扒了伪装之后倒像是自暴自弃了一样。
      德芳道:“前辈倒是坦率。”
      盗王白一撇嘴:“前辈什么前辈前辈,你看谁都叫前辈。反正已经被你们发现了,我明人不说暗话,再装那些有的没的没意思。”
      这盗中之王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个不说暗话的明人,想来也是好笑。
      风阕道:“想必盗王兄应是有十足的把握认定我二人不会对阁下不利了?”
      盗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瞪圆了眼睛:“怎么,方才你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吗?‘那偷儿若是要逃,谁能逮得住他。’”
      他模仿起方才风阕这句话来,竟是连语调表情都学去了十之八九。风阕赞叹道:“盗王兄易容模仿的功力实在是常人能及,佩服。”
      盗王不以为然地一翻眼睛:“那还不是叫你们两个给认出来了。”
      德芳在一旁点头道:“阁下的眼睛过于清澈,实在非一介普通老者所有。不过我二人最开始只是揣测您是与盗王有关联之人,倒是万万没想到就是本尊。”
      “嗨,现在还说这些。”盗王白一挥手,“平白无故就被人扣上这么一顶帽子也是憋屈。不过既然这事摊在我头上了,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是心里难平。”
      风阕道:“盗王兄的意思是?”
      盗王白道:“找到它偷出来送回去啊!”说罢又一摇头,“我这两天也应该是憋屈坏了,明明这件事情与你们一点关系没有,倒和你们说了这么多。罢了,你二位接着玩,我先走一步了。”说着便要离开。
      德芳连忙道:“阁下请留步。”
      盗王白一个梯云纵施展不成,踉跄了一下,转回头看着德芳的眼神有几分哀怨:“还有事?”
      德芳忙赔罪施礼道:“既然在下听说了这件事就不好袖手旁观。阁下蒙受了不白之冤,我等自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盗王白哂笑一声:“别闹。”说着便一纵身上了房顶,噔噔噔地跑远了。
      德芳还在望着盗王白离开的方向,直到风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才转过头来。风阕笑呵呵地说:“德芳兄好兴致。”
      德芳知道风阕是在调侃自己主动提出要帮盗王白这件事,轻叹一声:“昔年河谷贼寇横行,鱼肉乡里。这位白兄与那贼首做赌,盗得那贼首脑后三根做了标记的头发,教那些贼人心服口服地金盆洗手,以一己之力平了当地的乱事,也为自己赢得了‘盗王’的名号。这般心怀大义之人若是说此事非他所为,在下是毫无疑问相信的。德芳不才,虽是无名小辈,可也见不得这般好汉受这等委屈,总是要做些什么才好的。”
      风阕大笑道:“看你一副书卷气上头的样子,性子倒是有趣得紧。这件事我也有兴趣,若是想插上一脚,还望德芳公子不要嫌弃。”
      德芳道:“在下求之不得,就有劳风阕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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