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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风阕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始,就对所谓的“家族责任”深恶痛绝。
      永安氏承担了护卫神官的工作,在镜离界大陆上地位极高,人人艳羡。而风阕又是永安氏本家宗室的儿子,这两个条件放在一起,本就几乎注定了他未来的人生要走的路。然而偏偏在风阕之上还有个叫阳休的大哥,长风阕八岁,又恰好是个少年老成、行为端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世家子弟模范的主儿。有这么一位大哥在,风阕的人生轨迹上没少被打压,无论他做什么,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如果是阳休这里便会如何如何”。孩子幼时看似懵懂无知,实际心如明镜,这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即便是七岁的稚龄幼童如他也能理解长辈们摇头叹息的反应中那份恨铁不成钢。
      风阕最初也敬仰过大哥。可许是年纪相差太远,阳休为人又过于端正乃至木讷,对于风阕颤颤巍巍略带孩子气的示好,阳休总是不得要领。他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风阕应当专注于学业,便是干脆无视自己这个弟弟进贡一般呈上来的各种小玩意。其实阳休为了规劝自己这位幼弟专心向学也可谓是煞费苦心,可风阕不知道,最后别别扭扭地得出了个“大哥不喜欢我”的结论。七岁正是调皮的年纪,某天赌着气的风阕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打翻了大哥书案上的砚,毁了案上一副从哪个显贵家里借来的墨宝,被罚在宗家祠堂里跪了一天。孩子体弱,出来的时候神志已是一片模糊,朦朦胧胧间只听得一旁的大哥冷着脸说了一句“当真胡闹”,幼小的玻璃心瞬间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子。
      自那之后风阕再没有主动和阳休说过话。
      其实风阕也知道自己在家族中大概是不招人待见的。永安氏的孩子日后大多是要入旻海之塔供职的,而那处又是镜离全界最为高贵庄重之地,像风阕这样的“顽劣性子”,自是难当此重任的。然而此外,永安氏的人不知缘何对于绿色眼睛的族人总是少了那么一丝宽容,偏偏风阕生就一双碧绿的桃花眼。虽因为他是本家的孩子倒不曾受过什么欺凌,可孩子总是能从大人欲盖弥彰的冷眼和五次三番的欲言又止中瞧出那么一点端倪。不至于成什么童年阴影,可也算是卡在孩子咽喉的一块鱼骨,不上不下。
      其实风阕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顽劣不堪。对于他从小受的“家族责任”的教导,风阕早年间还是充满了好奇的。可他偏生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孩子,受的冷眼够了自是不愿意凑上前去自讨没趣。族中有一位老者,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放浪形骸的主,没有自己的子嗣,到了这般行将就木的年纪在族中蹭一口闲饭吃,时不时给因为好奇找上门来的孩子讲点故事,对于孩子们小打小闹的戏耍却也不像其他长者那么在意。风阕很喜欢这个老者,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偷偷溜到老人的偏院,抱着膝盖坐在老人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听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
      “爷爷,神官究竟是什么?”
      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偷偷从族学上溜走的风阕又来到老人的小院。他算不清老人实际的辈分,便任自己的性子这样称呼老人。老人并不在意这些,也就由着孩子去了。摇椅上的老人微微掀起了一点眼皮,看到大青石上坐着的那孩子小心翼翼地藏不住好奇、却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发笑,面上不曾表露,只是一下一下地摇着有些破旧的蒲扇,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虚蚀之漠吗?”
      虚蚀之漠是镜离界大陆最外圈的地方,紧邻着虚海。风阕早听人说过,虚海似海非海,里面流动的不是水而是“虚无”,黑漆漆的一片无边无际,能吞噬万物。紧邻着虚海的虚蚀之漠便首当其冲地成了一片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几乎没有活物能在那地方安家落户。
      风阕想了便点了点头,之后又想老人可能是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重重地“嗯”了一声。
      “其实就算是虚蚀之漠,早年间也曾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福地。主神勾正于虚无中创生镜离界,又选出神官,命他们居于镜离界中心的旻海之塔,以生命力镇住八方虚蚀,防止这片土地重归虚无。可神官的力量日渐衰败,这才在相接处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不毛之地。”
      小孩子其实听不太懂,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老者的叙述中有一种在暗地里波涛汹涌的力量。他想了一会不得其解,便说:“那这么说,保卫神官的我们也应该是很厉害的人啦。”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狱卒而已。”老人说完这一句,惊醒一般猛地睁开双眼,四周看了看,又神神秘秘地朝一脸懵懂的风阕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没等风阕点头做出承诺,老者便接着说了下去:“世代居于旻海之塔,消耗自身的生命保得八方太平,听着伟大,又有几人是心甘情愿的。可这就是苍穹氏的责任,是他们背负着‘苍穹氏’之名降生之时就落在肩上的。保卫着神官一族的人,同时不让他们从塔中离开,以肉身作铁壁,这也是我们永安氏一族的责任。既名为此在其位,总该做些该做的事。”
      风阕听不太懂,在大石头上换了个姿势,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逃走呢,我们为什么不逃走呢?”
      老人抬手,用手中的破蒲扇指了指天。头顶偏西是那个金色的发光体,端的是耀眼。
      “这华鸾是主神勾正的鸟儿,每日从虚海诞生,飞过整片大陆,傍晚时分溺于另一侧的虚海,千百年来总是逃不过一个朝生暮死的命运。这世上万事万物,大抵是逃不开一个既定的规则啊。”
      “可是,您当年明明就……”风阕话说到一半方知说错了话。家里人曾经叮嘱过,有关这位老者的过去是不能提的事。老人手中的蒲扇先是一滞,旋即慢慢悠悠地开了口:“我永安氏的先祖曾有一人,以手中一柄雕花佩刀为家族立下功劳。可此人性格过于不羁,晚些时候又逃开了家族的责任,犯了些忌……我大概,是以他为楷模的。”
      风阕知道放置在禁地,名为“离恨”的刀,但是他不懂老人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正想着,却听得老人补充了一句“想来你恰好也与那位先祖一般,有一双碧绿的眼”。
      那日从偏院离开的时候,风阕绕路去了禁地,在门口绕了两圈,想着那把可以称作家族象征、同时又带了点不祥意味的刀,不禁痴了。

      风阕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已是丰神俊朗的好少年,一改幼时的顽劣,仿佛那份稳重就是打娘胎带的一般。大哥阳休已在旻海之塔供职三年,因能力出众晋升飞快。虽然再没人明目张胆地在风阕面前拿他与阳休比较,然而风阕自己知道那些流言依然存在,也不甚在意。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不复他幼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剑拔弩张,可二人自己都知道,这份伪造的兄友弟恭中那万年坚冰一般的隔阂和疏离。
      直到火光冲天的那一日。
      风阕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的时候,他的家族经历了自他出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变故。动荡和背叛横行其道,永安氏被人从后捅了一刀,元气大伤。火光染红了夜晚的天空的那一天,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哥拽着风阕到了禁地,不由分说地冲上阁楼,抓起摆在锦缎上蒙尘的离恨刀,一把塞进了风阕的怀里。
      “带着离恨刀,走。”阳休这样说。
      风阕不明白大哥的意图,一时慌了:“可是现在正是家族责任……”
      “去他妈的家族责任。”阳休爆了一句粗,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九年来多少次在禁地周围转来转去被我逮个正着,族中子弟多对刀法避之不及,只有你选了修习刀术。我们一个娘胎出来的,我又看着你长大,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风阕还在想着大哥这句百年不遇的粗口,心中莞尔,口中却犹豫道:“只是现在……”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阳休闭了闭眼,稳定了一下自己已经彻底飘飞的情绪,这才接着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是有人要灭我永安家,倘若这一劫过不去,我永安家也不能就此完了。你可以选择留下誓死抵抗,但你也可以带着这柄刀走,假如……至少还有你能重振永安家。”
      风阕还在犹豫。
      “不要被束缚,弟弟。不要让别人来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阳休深吸了一口气,半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至少你有选择的权利。”
      风阕承认是阳休最后的话说服了他。
      “我走了,哥。”
      “路上小心。外面有包围,我掩护你。”
      离恨刀出鞘,经年不见天日的宝刀未老,刃上的寒光映着漫天的红霞。

      永安氏家主身死,新任家主永安氏阳休在一片废墟之上重整家业,又以摧枯拉朽的势头扫清此次家门内乱的残余党羽,雷厉风行地带着重生后的永安家回到了八大显贵家族的行列中,相当于是给了其他等着看笑话的人们重磅一击。虽然不复昔日的辉煌,但是这是迎来新生的永安氏,成长的迅猛势头任谁看了都不容小觑。
      这些事情,是风阕后来在茶馆里听说的。他始终是没有再回去。
      风阕自幼时与那位老者对话之后,就一直向往着一人一刀一酒葫芦的江湖生活。最初是带了些兴奋的,然而等这兴奋劲儿过去,风阕才蓦然醒悟这世上绝没有什么东西真正是他料想之中的那种潇洒。幼时觉得没人逼着去族学念书便是自由,可现在真的再不用去什么劳什子族学,也再没人在他耳边念叨他要承担的家族责任了,他也丝毫不觉得自由。
      这世间万事万物,大抵是逃不开一个既定的规则。老者的那句话,此刻又重现在他的耳边。
      而这次,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只是那点“什么”始终盖在白纱后,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再见到阳休的时候,是在两个人都觉得尴尬、不想再回忆的情景之下。
      风阕喝的烂醉,和人在后街斗殴,被带了一小队新人士兵巡夜的阳休抓了个正着。阳休看着自己这位数月不见的弟弟这番模样,饶是再老成持重如他也气得双手直抖。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阳休强压下怒火,低沉着声音问道。风阕倒是放飞自我,带着醉鬼特有的口齿不清和高亢飘忽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管不着。”
      阳休懒得和醉鬼废话,直接一手刀从后颈敲晕了风阕。永安家还在重建阶段,上升期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眼下弟弟软泥一滩的样子不好带回家,更不方便就这么放着,只好把他放在城中一位熟人的居所暂作安顿,等他酒醒。
      阳休值夜结束的时候,风阕差不多刚醒过来,眼中还带着朦朦胧胧一层醉意,茫然无知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
      阳休面若冰霜地站在风阕的榻前,耷拉着眼皮,头也不转地从上下眼皮的缝乜斜着一脸蠢相的风阕,冷冷地说:“你做什么现在我也不想管,但你最好时刻记得自己是谁,做什么事之前先问问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不济也得对得起你手里的刀。”说完转身要走。
      风阕嘟囔着:“是你告诉我不要被束缚的。可这规则太多,我怎样才能不被束缚。”
      声音很小,可阳休还是听见了。
      “这不是束缚。”他停住脚步,“是运转的法则。”
      “哥。”风阕抬起头,朝着阳休的背影叫了一声。阳休没转身,只是微微偏过了头。
      “我一定要去看看虚蚀之漠,看看虚海。我想知道束缚着我们——还有苍穹氏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随便你。”丢下最后一句,阳休离开了房间,不曾回头。

      再后来,“离恨刀”之名在江湖中日益响亮。一双碧色桃花眼生的温柔多情,刀法却是绝世的犀利狠辣,更听说是哪个家族在外的浪子。茶馆里说书人的口中有关这位俊美青年的故事越来越多,世人总是爱听那些与命运抗争的激烈的故事,只是大抵是花过两个铜板、燃烧过一段廉价的激情之后,再回去过自己日复一日没味茶水一般的平淡日子。
      而风阕也并不觉得自己与这些看客之间有什么不同。再放浪形骸,终是有太多不便言说的身不由己。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对待这些“身不由己”的态度。
      他还是没有去成虚海。
      但是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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