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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你也不要我了 ...

  •   木昔跑出柳易娘家,沿着楼梯跑下十二层楼,跑出了单元门。她茫然地朝这个陌生的小区里头张望了一眼,也不顾来往的人们诧异地目光,就飞快地跑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旁的花丛后头,抖抖索索地打通了妈妈的手机。
      她妈妈的手机还用着好多年前的彩铃,一拨过去就听见欢快的音乐声。
      木昔原本是个很恋家的人,可自从来这个离家千里外的城市上了大学,她回家的工夫就一年比一年更短了。曾经多少次,她生了病,或是受了委屈想家了,给爸妈打电话的时候,听到这个熟悉的彩铃声,就觉得回家了一般,眼泪都要下来了。
      现在她蜷缩在草丛里,坐在硌人的枯枝上听着这个铃声,依旧是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心里却觉着这个旋律说不出的陌生。
      是不是人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最常见的事的时候,却不会多想什么、多记什么呢?
      除了柳易娘的事,父母还瞒了她什么?
      “喂,昔昔?”电话接通了,手机里传来的是木昔妈妈欣喜的声音,“周末没出去玩啊?”
      木昔抠着地上的泥土,混着小树枝的泥嵌进指甲里,又凉又扎人。
      “妈妈。”她的声音像平时一样平静,或者说,比平时还要平静,“我有件事要问你。——我本来是双胞胎,对不对?”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
      过了仿佛有一个钟头,木昔妈妈才用一种很不自然的语调问道:“你说什么呢?谁跟你说什么了?”
      木昔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到底是不是,你说吧。”
      “……你突然问我这个,肯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了。”木昔妈妈语气里有几分不快,“他们胡说八道的,你——”
      “还在骗我!”木昔骤然怒吼出声,“你们还在骗我!谁跟我说?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谁还会跟我说?我碰见她了!我要是没碰见她,你们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火气,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好几倍还有余。她这一句喊完,一时间竟有些喘不上气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平静了点。
      妈妈也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你……你见到她了?她过得好吗?”
      “我要是说,‘她过得好’,”木昔哽咽着问道,“你们心里是不是就舒坦了?你们是不是就觉得,给她找了个好归宿?你们是不是就觉得你们对得起我,对得起她了啊?——你说话!别不出声!”
      可木昔妈妈还是沉默了半天才缓缓答道:“昔昔,那时候家里是真的难。那时候他家刚生的孩子没了,两口子都难过的不得了。看着他家过的好,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我们想着,人家养着她,肯定比在家过的好……我们当然对不住她,我们后来很快也后悔了,想把她要回来,可他家刚出院就走了,我们找不到——”
      “你们想着,你们以为,都是你们以为。”木昔不管不顾地用昨天刚洗净的浅色外衣的袖子擦着泪,“一块住院的而已,几天工夫的相处,你们就瞎以为。要是你们以为错了呢?要是他家不是好人呢?要是他家待她不好呢?要是,要是他家过后把她扔了,她死了呢?妈,你们真不负责任啊,那是个活人啊!”
      “是我们对不起她……”妈妈带了一丝乞求似的,小声说道,“昔昔,我们这么多年也后悔,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只能加倍的对你好……”
      “有区别吗?我跟她有区别吗?”木昔的手被夜风刮得冰凉冰凉的,连地上的泥都抠不动了。她无力地握拳砸着地面,问道:“当年你们一念之差,被送走的不就是我了吗?算了,算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啊?她过得好,她过得好的不行,她爸妈现在待她可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了,接着假装她不存在吧。”
      木昔说完,直接挂了电话,捎着关了机。
      刚才一通又是哭又是喊,现在她觉得头昏脑涨的,站起来时眼前一片花,也不知道该往哪去。
      然后她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木昔”,她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去,看见曹炎烈就站在两步外看着她。
      “我没事。”木昔忽然有了目的地。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眶,趔趔趄趄地朝他走过去,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走吧,将军,回家去。”
      曹炎烈低头看了木昔一眼,抬起手来,仿佛要拍一拍她身上的土,可他最后也只是道:“木昔,你身上有土。”
      木昔不言不语地随手拍了几下,也不说话,只顾着往前走。
      她步子小,曹炎烈步子大,因此她现在走的虽然能用“大步流星”来形容,但曹炎烈要跟上她也是丝毫不费劲。仿佛是见她怏怏不乐,曹炎烈就又道:“木昔,我倒有件好事,你可愿听听?”
      木昔疲惫地道:“说吧。”
      “方才你神魂不定,想来没听见:柳姑娘的叔父是位商人,而今他那里缺人手,柳姑娘的父亲说或许可安排我去他那里谋个营生。”他言语里带着几分欢喜,“虽是力气活,现下好歹能养活自己,也不至叫你一人担负这许多了。”
      “力气活?”木昔恹恹地道,“她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包工头?”她脑补了一下曹炎烈光着膀子搬砖的情景,觉得有点心疼。真要说让他去搬砖的话,那不如她努力赚钱养他一辈子好了。
      然而曹炎烈略略想了一下,就道:“我也不大懂,说是叫作‘保安’,仿佛是与衙役差不多的差使,柳姑娘连说合适。她父亲说,来日若办得好,兴许还有更好的差使。”
      保安?柳易娘倒是真能想。木昔脑补了一下曹炎烈穿制服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那还不赖啊。”
      曹炎烈点点头,看着她,道:“如此一来,待曹某能自己赚钱后,便不必赖在你家中了,也省的……”
      木昔刚刚能笑出来只是因为她一下子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了,其实还是心情很差大脑基本宕机的异常状态,所以听到他说出这话来,木昔一个没忍住,两行泪就哗一下沿着脸落下来。
      “将军!”木昔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拦在他跟前,仰脸看着他,委屈地大哭起来,“你……你……你也不要……不要我了!”
      ——自打懂事起,木昔印象里自己跟“弃婴”两个字就是绝缘的。她总觉得父母家人那么爱她,不可能抛弃她,因此她对那些被抛弃的孩子的那份怜悯,其实是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怜悯;可她今天才知道,当年要是父母一念之差,被送人的那个孩子就是她了。
      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发现,自己也是可以被抛弃的。
      木昔心里也知道,如果当时两个都留下,那么妈妈疲于照顾她们,就没那么多时间去工作,家里的条件可能一直会比较差,闹不好到最后连上学的学费都成问题……可是木昔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可能性呢,为什么宁可把孩子的幸福交付给别人,也不肯自己来承担呢?
      “他们养不起,他们为什么要生啊?”木昔语无伦次地对着曹炎烈哭,“现在,现在是最好的情况了,那万一不好呢?”
      木昔觉得柳易娘这么坦然地接受现实已经很伟大了,换作她她肯定要崩溃了。
      别的不说,现在曹炎烈一说要走,她就想:都不要我了。
      都不要我了。木昔想。爸妈要的只是个孩子,是我还是柳易娘都不要紧;至于将军,他这么一条狡诈的山中狼,之前的乖顺体贴怎么想都只是为了立稳脚跟啊?
      这么一想就通了。
      木昔就赌气似的松开了曹炎烈的衣袖,拿手背擦着眼泪,一边用力吸气一边抽泣道:“行吧,行吧将军,你走吧。”
      沿街的店,一家亮着灯,一家已经打烊了。店里的灯透过玻璃窗投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投在曹炎烈的身上;而木昔后退了两步,光就已照不到她了。
      “木昔?”曹炎烈慢慢地问道,“木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迟早要走啊。”木昔一边吸气一边拿刚才在草丛里蹭的脏兮兮的衣袖擦眼泪,即使光照不到她,也看得出她擦的自己脸上一道一道的,“我生我自己的气,生我爸妈的气,刚才说的是气话,不能为了这个耍脾气拘着你。”
      曹炎烈稍稍怔了下,接着就松了口气,道:“木昔,曹某只是不想旁人说闲话,你女儿家的名声要紧……”
      道理木昔都懂,可她还是难过,她就揉着眼不说话。
      俩人就这么尴尴尬尬地站了半天,过往的行人估计只当是小情侣吵架呢,也没人理他们。
      最后曹炎烈妥协了。
      木昔原本正玩命的跟自己斗争,想找出一句得体又不小气的话来回答他;可她没想到在她找到这句话之前,这位古代来的将军竟然妥协了。
      “你既不怕,曹某又有什么好怕的?”曹炎烈道,“那便不走了。”
      可木昔刚惊喜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补了一句:“起码如今不走了。”
      “那不还是要走?”木昔低声嘟囔了一句,可曹炎烈建议她回家再细说的时候,她还是跟着他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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