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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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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溪村到镇原县是朝东走,但若是走过三分之二改道东南边儿,走上三四个时辰,再翻过一座小山头,就能见到洵河一条分支。这条分支位属上游,浅滩暗礁遍布,行不得船,且左右全是山头,建不成港口,因此算是条荒河,上下数十里均了无人烟。闻子石离了上溪村,一时间也想不好要去哪里,左右晃着,就朝着河边来了。
他本就是个不成体统的,现下左右无人,便更是放浪形骸,兀自脱了鞋袜,长衫随意挽在腰间,这就下了水,寻了个浅滩软成一团,任河水冲刷脚背。他随身只带着一酒壶,现这般银滩美酒,似是畅快得很,不一会儿,竟然好似睡了。又过了一阵,岸边林中传来“簌簌”声响,一五大三粗的汉子自林中而来,揣着两柄弯刀,小心警惕,步步为营的朝着闻子石而来。瞧着他距离闻子石渐渐不足三尺,那两柄弯刀已然将明晃晃的日光反射到了闻子石脸上。闻子石却突然笑了起来。
“我内息已不足一成,竟然也能把山西虎牙吓成这副样子?”他乍然睁眼,吓得那名号虎牙的汉子后退半步,待再想上前,却见闻子石已经立在石上,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按住似笑非笑的嘴角,“还是你的主子玉狐狸,舍不得惊动我,才叫你放轻手脚的?”
这番做派,竟叫得虎牙无法分辨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有恃无恐,却发现原以为已经忘却的恐惧,依旧盘旋心头。“……你,你这魔头,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我、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取你项上人头!”
“哦?”闻子石又是笑,更移开了视线,瞟去林中,“玉狐狸,既然来了,何妨一见?”
待他音落,林子里又是一阵“簌簌”,接着出来十好几人,若刘长喜在此,便能认出都是当日在府衙见过之人。而那迷了刘长喜眼睛的领头女子,便是人称“玉面狐狸”的合欢派掌门,玉忘欢。
玉忘欢款款走到河边,她看着闻子石的目光似看着许久未见的情郎,又似饿了一冬日的狐狸见到鸡肉,透着莹莹的绿光。“奴家见过公子。”玉忘欢倾身一福,更是阿罗多姿,风情万千,“三年前一别,可叫奴家好生想念。”
“怎么没想念得衣带渐宽人憔悴?”闻子石笑问。
“憔悴了,就不敢见公子了呢。”玉忘欢甜甜回答。
“如今见着了,又要如何呢?”
“如今见着了,自然要想方设法得到公子——的无双根骨了。”玉忘欢话音一落,十几人便同时扑上,一时间刀光剑影,拳法腿击,混着溅起来的水花,惊了一滩的游鱼。四面八方皆是取人性命的杀招,闻子石左右均是避无可避,索性任它来去,胸腹四肢,瞬时便被捅得七零八落,好似被叉在烤架上的鹌鹑,涂上血色调料,任人拆吃入腹。
“今时处境,公子可曾想到?”玉忘欢还是那般甜笑,挑着闻子石的长发卷在指尖玩弄道,“待我取走公子根骨,定然送公子一副上好紫檀棺木,算作谢礼。”
“只怕担当不起。”闻子石也是笑,笑得好似他不是岌岌可危命垂一线,而是美酒佳酿玉人在怀一般,“转生针入体太久,早已伤及根骨了。”
“这不可能!”玉忘欢失声道,转又立刻控制了声道,“那平星阑爱你入骨,怎么可能伤你根骨,害你性命?”
闻子石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道:“若他不愿害我性命,又何来今日这般?玉忘欢,你这话倒是真真可笑至极!!”
正说到此处,林子里又传来响动。玉忘欢回头一看,只见那林中突然冲出数十头羊群,不管不顾朝着河中而来。发狂的羊群纵然是江湖人一时间也难以对付,玉忘欢一行人连忙闪避,竟将闻子石直接丢在了河中。待那些羊群过去,虎牙正要上前查看其死活,林中忽而又传来一声口哨,似要将那些羊群召回。玉忘欢听得口哨声,一把拉住虎牙,朝着那河中不甘心的看了一眼,道:“走。”
玉忘欢下了命令,其他人虽然不解,也只得听从,一瞬间,河滩上又是悄无人烟的寂静了去。羊群没有再冲回来,树林晃动,一瞬之后,只钻出个少年。
正是刘长喜一天都没见着的小哑巴。
他慌慌忙忙跑进河里,将闻子石拉起来。闻子石摔在水深处,山羊厌水,大部分都从石头上跳过去,倒是没真的踩他几脚,然而他一身窟窿,染得一小片水域都红成了绸缎,小哑巴简直不知道先给他堵住哪里才好。这边将他从河里捞起来,接着就干脆利落的撕起了衣服,一副要把闻子石裹成粽子的架势,反而惹得闻子石抽笑起来。
“别管了。”他低低的说。
小哑巴不听他的话,坚持要止血。闻子石看着小哑巴紧咬着下唇,乌黑漆亮的眼睛滚着泪珠,硬是一滴都没滴下来。“不中用了。”他努力抬手,抚着小哑巴的脸颊说,“我这伤口,止不住的。”小哑巴闻言只得呜呜呀呀的吼,似乎是在反驳他。
“你不懂的。”闻子石说着又呕出大口血来,他浑不在意,反倒似回光返照一样,口齿清楚了不少,继续说道,“反正都要死了,说给你听也无妨。我本是个大魔头,被名门正派围剿,虽然侥幸活下来,却几乎功力全失,更是身中转生针……这针一日在我身上,我便一日无法自愈,只得靠一口内息顶着。而今这口气散了,元气不足,收不了血的,你这般……也不过叫我早死变晚死罢了。”
小哑巴“啊啊”叫着打断他,眼睛睁得通红,又是难过又是愤恨,浑身染着闻子石的血,倒是变得凶神恶煞的样子。
“罢了。”闻子石婆娑着划过小哑巴的下巴,鼻梁,最后抚摸过他的眼睛,“我不过行尸走肉,如今也算解脱。走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了。”
失血过多,他已经看不见了,眼神错开了小哑巴的脸颊,不知道落在何处去了。自然也是看不见,小哑巴目光中闪过的决意。
闻子石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的时候,他还不是闻子石,还是两仪山上天凤阁的阁主,手握洵河商道的权贵,江湖之中声名显赫,庙堂之上得见天颜。世间处处,于他唾手可得,凡间种种,随他恣意挑拣。那个时候,高堂尚在,兄妹友爱,那个时候,他还是闻人歙。
他握着父亲的手,看他指着洵河上望不到尽头的船队说,这是他留给他的王国。
他看见两仪山上结成的雾凇,母亲抱着大氅在廊下唤他,别贪玩着了风寒。
他听见有人唤他“阿歙”,那人剑眉星目,龙章凤姿,抢了他的酒壶不说,还要抢他的心。
原来,一切都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