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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徐州秘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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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莲生离了玉清门就一路奔逃,等到天雷近在眼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曾经丹阳剑宗凌煊仙尊居所附近。她虽未与这位仙尊正式见过面,但对这位平素嫉恶如仇面冷心热的仙尊的事迹,确是知之甚详。无他,几乎每个路过玉清门大门的新弟子,都会见到这位仙尊亲自刻的几行字。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剑意光是看着,就能使人有所领悟。是以凌煊仙尊尽管不算授业解惑之师,却称得上玉清门大多数弟子的传道之长。
祁莲生重重喘着气,青衫上的血渍凝结成点点褐色,像是衰败在草堆里枯朽的残花。她迅速将储物戒中所有法宝一并取出,左手掐诀右手握刀,清秀的面上满溢着昂扬斗志。可惜白如金纸的脸色与逐渐透明的薄唇无不昭示了其早为强弩之末的真相。紫宸尊者并未留手,而祁莲生死于渡劫失败之事更是仿佛已成定局。
楚暮归却知道这位未来的魔尊气运加身绝不止于此,虽不知她得了什么机缘,但如果真的到此为止,那后世所留下的一切传说猜测的蛛丝马迹都将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
黑紫的雷光遮空蔽日,振聋发聩,雷光所过处,四野焦黑,草木枯颓。祁莲生死咬着牙关,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而那些记忆串联起来最为深刻的,却是那间雪地里的小屋,以及屋里那个白发金眸的青年。
“离哥哥……”她忍不住开口:这一生没有什么觉得遗憾的,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再见不到那个如梦似幻的青年,再回不去那幢小屋,再感受不到那些积年累积在胸腹却不觉寒冷的风雪了。
金光骤现!
连一直旁观的楚暮归都目露震惊。
他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时光拉长绵延,与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幕重叠。
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情景与情景跨越空间和时间的限界交叠,而人与人则穿过数千年的长河,在岁月里汇为一体。
——血花四溅,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也随着那穿透灵魂般的鲜红分崩离析,崩塌湮灭。
“不!!”
分不清是谁的喊声,是楚暮归,抑或是幻境里的祁莲生。
撕心裂肺的叫喊刹那间破碎虚空,甚至连霯霯雷声都无法将其掩盖。
直入心底。
片刻,形成一道深重的裂痕,就此烙印一生。
这场从未预演过的剧变发生得极快。梦魇现世,以其全部修为抵挡了天雷的最后几击。离湮甚至来不及对面前的女修说一个字,整个人就消散在风中。如同来时般,无声无息。
雷光尽去。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边红霞遍布,祁莲生却像陡然失去任何支柱似的跪倒在地。
楚暮归看着她,似乎也跟着陷入了某个难以忘怀的记忆。
是执念,也是心魔。
有人说,放下是佛,而执着是魔。
他们都不愿放下,是以,甘愿堕魔。
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凡所有,皆为一念,生念,死念,殊途同归。
“离哥哥……”祁莲生喃喃道。此时她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天才修士,青衣上还沾染着血渍,而她就在这片晨光之中,苍穹之下,哭得像个孩子。
楚暮归眼角余光瞥到有什么人正在靠近,而眼前莫名地一片模糊。他看到过来的人似乎与祁莲生说了些什么,可惜祁莲生像被抽去了三魂七魄,无论怎么说都毫无反应。等到这些模糊的场景渐渐退去,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直至清晰起来的画面再度出现时,他才看到当年的女修穿着身素白镶金边的曳地长裙,云鬓高挽,凤钗环绕,依旧清秀如往日的面上一双漆瞳却沉暗如夜,深幽得觉不出浅深。她浑身上下笼罩得更不再是化神期的气场,反倒带着股返璞归真、不可言说的高深莫测。
“尊上。”说话人立时证实了楚暮归的猜测——此刻的祁莲生已经身居魔尊之位,再不是那个刚从仙门叛逃被紫宸尊者重伤因渡劫而失去所有的玉清门弃徒了。
眼前这个作凡世妇人装束的女子,正是当任魔尊梦离魇尊祁莲生。
“找到了?”祁莲生道。语调无波无澜,平若古井。
进来的人揖首道:“还请尊上移步。”
祁莲生广袖一卷,二人便同时停到另一处殿宇前,殿宇内立着个中年儒生打扮的修士。面白无须,腰白玉回纹带,左手持锤右手握本卷轴,正自屏息看阅。
祁莲生道:“薄尊者。”
“莲君。”那修士抬首,楚暮归这才发现此人模样之熟悉,正是冠绝当世的炼器大师,传说祁莲生为数不多的几位好友之一的深阔尊者薄万钧。
薄万钧道:“你这次煞费苦心把我找来,就是为了这卷轴所说之事?”
“不错。”祁莲生颔首,方才引她来之人已顺势退下,于是珠玑明耀的室内,唯祁薄二人而已。
“传说,两界镜乃上古所遗神器,自天地伊始大道初生便存于世间,有越古通今,破除限界之威能。因时光逆转悖天道而行有违造化,是故上界诸神携手将其一分为四,或藏于沃野,或掩于荒漠,或嵌之巉岩,或沉之深海,不得见也。”白衣魔尊往前踱了两步,慢声道。
“你既知此物有悖天命,逆命而为,不过自取灭亡。两界镜传说由来已久,这么多年过去,如你一般之人更不在少数,却无一人能将其集齐,这分明就是此路不通,理当换行。”薄万钧蹙眉,叹了口气,“我虽不知你那所谓的道侣内里究竟,但如若他待你亦如你待他一般,想必也不愿看你深陷执念,不得飞升。”
祁莲生哂笑一声:“深陷执念?”
“……”
“他若不在了,这天地万事万物于我,不过云烟。”祁莲生说。
薄万钧道:“你这又是何必?”
祁莲生举步行至高台落座,披帛翩跹,裙裾迤逦,整个人如画中仙雾里月。
“我宁愿那日被天雷劈得形神俱灭。”
她如是说。
“……”薄万钧失语。
祁莲生道:“深阔,你不是我,但要寻找两界镜是我的决意,就算他如你般想法,我的所作所为,又与他何干?修炼一途,修的是本心,是大道,而我的本心就是他,大道也是他,时至今日,所求也不过是他再度相伴,至于飞升成仙,是你们所求,非我所愿。”
薄万钧愣住。楚暮归忍不住侧首去看祁莲生,高台上的魔尊面沉如水,深黑的眼底隐隐透出股不顾一切的执着,如同燎原烈火,将整个身躯乃至灵魂都焚烧殆尽。
薄万钧终于道:“……你把材料给我吧。三月后,临吴山山顶。”
祁莲生这才勉强抬了抬嘴角露出个不怎么真切的笑纹:“多谢。”
薄万钧眸色深了几分:“你知道的,我从不曾拒绝过你的要求。”
就算,你堕魔多年。
祁莲生却没再看他,只将目光凝结在虚空之中,不知望到了何处。
薄万钧练出的自然就是后来的云去嗟鸿舟。这舟伴随祁莲生走了不少地方,等到她九死一生夺了三世净灵火、十煞分神罩以及九转琉璃引魂灯终于为了最后一块残片打上明净台时,楚暮归忽然对幻境缔造者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当时明净台的宗主为渡劫期的尘烨大师,同为渡劫期,一个成名多年积累雄浑,一个年少为尊天纵奇才,这一战打得风云变幻几乎将明净台周围都夷为平地。最终祁莲生拼着自损八分惨胜尘烨,楚暮归看到面容俊秀的白眉佛修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隐含悲悯,不由觉出几分不为人知的可惜。
如若没有今次之事,恐怕修真界又能多出个飞升之人了。
尘烨道:“祁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
祁莲生抹去嘴角的血色,压着内里翻滚乱窜的气息,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痛:“我身即在苦海,而我所作所为正是为了靠岸。”
尘烨蹙眉:“逆天而行,造化乱序,终归不是正途。”
祁莲生道:“多谢大师指点,可惜莲生意已决,唯有前进一路。”
尘烨叹出口气,从衣袖内掏出个莲台,正是明净台的镇派之宝七宝寒玉莲台。
祁莲生却有些大喜过望的愣神:“大师……”
尘烨微微一笑,面上隐有金芒涌现,他左手一挥,小小莲台便到了祁莲生身前。
“阿弥陀佛。”
祁莲生垂眸,只见尘烨双手合十,两目轻阖,竟已生息全无。
她将七宝寒玉莲台收入袖内,对着尘烨躬身行礼:“多谢大师成全。”
滚滚红尘道,困芸芸众生;茫茫生死关,彰世事无常;因果聚散,缘起缘灭,相由心生,念由心起,堪不破,放不下,何谈自在。无自在则不知造化,不知自然,不得其法,不得其道。
楚暮归眼底掠过几丝怪异:尽管尘烨虽败,祁莲生却未有杀他的想法,怎么会就此生息全无?还有,祁莲生,竟是集齐了四个残片,难道两界镜的传说是假的?
他只觉一颗心都沉入了谷底,百年来的追求像成了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也懒得去计较尘烨死因了。
祁莲生集齐两界镜残片后就开始了永无止尽的闭关,就算外面因着她之前的所作所为闹得不可开交,与此刻的她像也全无干系。梦离魇尊心中所存不过一念而已。可惜花落花开,沧海桑田,一甲子,一百年,转瞬即逝,又一甲子,又一百年,两界镜始终未能炼化成功。白衣魔尊双目通红,状若癫狂,楚暮归却感觉如同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有相同的情况发生,他又会怎么样,会和现在的祁莲生一样么?
楚暮归不敢想。
就算现在再冷静,那也是有一念尚存。而若那一念都无。
眼前骤黑。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又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唯有不远处发着昏黄光线的小屋,柔和了冻结千万年的土地。
楚暮归伸手叩响大门。
开门的人面如冰雪砌,发如霜华染,唇色浅淡眸色金黄,嘴角勾着丝似笑非笑的弧纹。
楚暮归也跟着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离湮。”
离湮这回没再对着他喊莲生,只没头没脑地说:“你来了。”
口气熟稔,像已在此等待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