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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徐州秘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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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暮归随离湮踱至屋里坐下。房间布局与祁莲生在时殊无二致,甚至连放在八仙桌上祛寒用的姜汤都一如既往。可惜物是人非,当年喊着离哥哥的那个小小少女已经不在。
离湮说:“多年不见,我险些认不出了。”
楚暮归垂眸,长睫掩下眼底深幽,他只道自己又入了个幻境,换了另一重身份。
离湮微微一哂,一张冰雕雪砌的俊颜更像笼在飘忽不定的烟云中,茫茫然让人看不真切。他声音亦如珠落悬泉,空山流影:“不知现在叫你什么好?”
“莫道非。”
“道道莫非道,道道非我道,我道即本心,求心则证道。”
“……”
离湮笑道:“我当年就觉得莲生肖你,如今看来,这双老眼倒没花。”
楚暮归说:“你到底是谁。”
离湮走到榻边坐下:“我是离湮,也是梦魇,因亡灵怨念而生,宿于生人梦境之内。”
楚暮归看着眼前满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离湮,复又想起梦里那个对着祁莲生作派温柔的青年,忽然道:“离魇。”
离魇闻言,袖口一挥姜汤连带着八仙桌亦消失不见。徒有四壁的小木屋里,唯剩下席地而坐的楚暮归与离魇。外间风雪交加,室内却温暖如春夏,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寒风涌入,甚至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木屋把里面和外面分割成两个平行的空间,尽管靠近,但永远无法相交。
离魇扬眉道:“怎么发现的?”
“……”楚暮归没有说话。离魇像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只自顾自道:“我是离湮,但离湮不一定是我。准确的说,他不过是一段时间掌握梦魇躯体的意识中的一缕罢了。而我,拥有属于离湮的全部记忆,但我又不是他,不过是有一段时间里掌握梦魇躯体的又一缕意识而已。”
“我们诞生于梦魇,因此梦魇于我们既是母体也是自身。我们拥有对于梦魇一段时间的掌控权,每一个意识都会继承之前的全部记忆。可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离湮那么蠢的。他居然真的爱上了那个叫祁莲生的小姑娘。”离魇哈哈大笑道,“一个连存在都说不上的虚无缥缈的意识,竟爱上了个修士。”
他眼底凝着丝怪异的冰冷,语气仿佛在讲个无人肯信错漏百出的大笑话。
“祁莲生本该在玉清门证道成仙,尘烨亦将成为那代佛修里唯一飞升之人。可惜,尘烨因祁莲生身死,而堕入魔道的祁莲生则为心魔所困,修为终生再无寸进。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付出了消散自身的代价,主动被我们吞噬。”
楚暮归终于明白究竟为什么最后会眼前一黑了。
那应该是离湮消散前最后的记忆。
事实上直到最后一刻,离湮都陪在祁莲生身边。他陪着她一路堕魔,一路成长,又看着她为了将自己唤回走遍天下只为寻得那个传说中甚至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至宝两界镜。最终,为心魔所困,几欲癫狂。他寄宿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却费尽全力也再入不得梦,而她,则终其一生都在盼他回到身边,殊不知,那抹未消散的意识,一直伴在身旁。
那是她的离湮。
“正如你所想。”离魇道,“这里是'离湮'的记忆。”
“你妄图和祁莲生做一样的事。”
楚暮归眸色微冷:“那又如何?”
“你就算集齐残片也毫无意义,祁莲生渡劫期的修为尚且无法将其熔炼,你不过分神后期,贸然对神器出手,不过自取灭亡。”
楚暮归不语,胸腹间却有什么压抑极深的东西悄然跳动了一下。
离魇微怔:“这是……也罢,既如此。这徐州秘境中的宝物想必于你也无甚用处。那我就告诉你两个你想知道的消息罢。其一,在离湮的记忆里你也看到了,两界镜最后的两块残片中的一片随着祁莲生身殒已经还归明净台,至于另一片,也就是其二,九转琉璃引魂灯被紫宸尊者拿走了。”
楚暮归虽对对方的突然示好有些许诧异,但很快即将这抹情绪掩藏在平淡之中,只朝离魇略略一颔首。看到他动作的离魇却有些怪异的愣神,金黄的眸瞳眯了眯:“现在的你不是紫宸尊者对手。”
楚暮归站起身:“那又如何。”
整个人气势如宝剑出鞘,无人能夺其锋芒。
离魇也跟着站起,白发迤逦身后,白衣若雪:“炼化两界镜,代价极大。以你天资,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楚暮归哂笑一声,脑海里却浮现出冲上明净台后,静立在尘烨面前祁莲生的模样。白衣的魔尊脸上有与他相似的执着,放不下的执念终成心魔,心魔未渡,则道不成。
“非我乱序,是天命乱序。”
“……”离魇不再说话,他径自一挥袖,等楚暮归再度睁眼,风雪中的小木屋便不见了踪影。
日影泼洒,空中混着若隐若现的甜香。不远处,殿宇飞楼,环廊曲阁,相得益彰。
楚暮归定下心神,举步朝前。
想来此处才是真真正正的秘境入口。他忖道。
沿途花木扶疏,翠鸟啼鸣,一派与世无争的勃勃生机。然而道路漫长,刚才起就近在咫尺的殿阁竟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距离,无论走多远,都像原地踏步,竟与漓江城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意识到这点,楚暮归倒也不急着破阵,只闲庭漫步似的缓缓走着。
碧草如茵,掩假山叠嶂;杂花生树,映苍宇斜阳。
不觉又回到了无道宮前,朱门严邃,楼宇焕丽。他信步以入,果然于殿前如愿见到了那抹高华如月的白衣。楚暮归揖首行礼道:“恭贺师尊修为又进一步!”
行渊瞥他一眼,星瞳耀明:“既已入了出窍,自去歇息罢。”
楚暮归粲然一笑:“谢师尊,师尊,弟子这回在山下又寻到了些物什,不知……”
“本座乏了。”行渊冷声道,“以你修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日来看也罢。”
楚暮归垂睫掩去眸底失落,心中却为自家师尊别扭的关心感到些许酸胀的暖意。他因道:“弟子知道了,师尊且好好歇息,弟子……”
“且慢。”行渊道,“随我进来罢。”
楚暮归失笑:“是。”
此后师徒二人又一番叙话不提。
及至楚暮归回到自己殿内,月已中天。繁星缀宇,罗布其间,时有流华涌入,于是窗牖焕彩,光耀四壁。楚暮归着身与行渊相似的白衣盘坐榻边,美玉雕成的面上勾勒出几许温雅的笑纹。
正是清辉羞入户,玉人宿苍梧。
待再度睁眼,已是数月过去。
楚暮归巩固修为后甫出门就听到远处隐隐有琴声遥遥而来,他忍不住随手折了柳条一枝,随之而动。薄云遮熙日,落英闲舞雪,下有白衣客,剑琴两相生。时如飞凤展翅,廷颈而鸣;时如龙入沧海,甩尾而啸;时如风里流叶,肆情放旷;时如冰下涌泉,清寂平缓;一曲罢,竟就此入定。后来几番回想,楚暮归都觉得约莫是那时候的师尊已经隐隐预料到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才急于让自己修为提升,甚至不惜以自身修为奏了曲坐忘歌。而自己折柳舞剑,更是和日后的一切相合。
折柳,折留,可惜故人西去,终是留之不住。
楚暮归闭眼复睁开,眼前一片清明。他左手握柳条,目下所及则看到那柳树下刻了一段话,字体娟秀又带了几分不似柔婉女儿家的凌厉气势——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阵破,楼阁殿宇近在眼前,恰是楚暮归在祁莲生成为梦离魇尊过后看到的那处魔宫模样。
“……莫道友?”
楚暮归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人青衣当风立,温温莹如玉。
“沈道友。”楚暮归微微一笑,继而才看到对方身后一身绯衣气质高华的女修。
沈丹羽往前走了两步道:“这位是我在秘境中遇到的闻虹菲闻仙子。”复又对闻虹菲说,“这位是莫道非莫道友。”
楚暮归颔首:“闻仙子。”
闻虹菲冷若万年冰的眸子古井无波,只凉凉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沈丹羽后来又与楚暮归说了进秘境后的遭遇,话语里却只字不提先时贺凌对着楚暮归喊出的千幻魔君之事。如此行为倒令楚暮归免不了对他高看了几分。
原来在几人进来秘境过后,便如同楚暮归般,被传送到了一处风雪交加的地界。然而并非每个人都如楚暮归般成了祁莲生,大部分都附着在普通小宗门弟子或者凡人的身上,沈丹羽算是运气好的,他所附着的乃是丹阳剑宗一亲传弟子。那亲传弟子及至今日都还名声颇响,正是简云踪与林望津二人的师祖辈的司煅长老苏屿年。
“没成想苏长老以前竟心悦梦离魇尊。”沈丹羽道。
楚暮归笑道:“梦离魇尊出生正道,又天纵奇才,天资超凡自然引人追随。”
沈丹羽摇摇头:“可惜终是为世情所累,不得善终。”
楚暮归扬眉,连旁边一直不语一言始终高冷的闻虹菲都忍不住看向语出惊人的玉清门贵公子。
“道友何出此言?”
沈丹羽轻叹道:“如若没有正邪之见,想必梦离魇尊与她的道侣本该是修真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才对。可惜……正邪自古不两立,又恰恰被将其视作金规玉律的紫宸尊者发现。”
楚暮归垂首,闻虹菲却忽然道:“若是沈道友,当如何?”
她声音与外表不符合的低哑,如石落红泥的闷顿。
沈丹羽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虹菲道:“不拘正邪?”
沈丹羽摇头:“在下看来,修道一途,殊途同归。”
“……”闻虹菲冰封万年的眼底隐隐有什么缓缓裂开,极快,便消匿无踪。
沈丹羽复看向楚暮归:“莫道友以为何?”
楚暮归道:“道友真知灼见,胜同辈远矣。”
沈丹羽揖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说:“慕前辈谬赞。”
千幻魔君自谓慕姓名渊,是故沈丹羽便以为他本名慕渊。
楚暮归道:“称呼不过外物,莫道非与慕渊并无不同。”
“是晚辈着相了。”沈丹羽道。
“你二人在此处可还有看到其他人?”楚暮归问。
沈丹羽道:“并未,我与闻仙子在此地相遇过后也只看到前辈一人而已,是以我猜测恐怕这里不止一处入口,其他人或许并未与我们一般来到这里。”
楚暮归点头,心底涌上个怪异的猜测。
——莫非,被直接送到这里的,都是在‘记忆’里被离魇判定为与‘祁莲生’类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