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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徐州秘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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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一片白雪皑皑,寒风削骨。楚暮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自入道伊始几百年来,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种凡人一样脆弱的感觉了。身体仿佛要被肆意怒号的风雪撕裂成片般,光是这么走着,就觉得膝盖以下近乎冰冷的麻木与破烂兜帽下刀割般的刺痛。
风雪的尽头是一幢小屋,从窗户里透出的昏黄光线柔和了周遭的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幕。楚暮归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有人将家安在这里,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奋力朝小木屋走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普通人,但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师尊……对,师尊!
这么想着他脚步更快,几乎用奔跑的速度冲到了木屋前,然后扣响了大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声响缓缓从内打开。开门的是个面容亦如外间冰雪的青年。那青年长着头罕见的白发,如雪白发在木质地板上迤逦蜿蜒。他唇色亦比一般人更浅,乍看去仿佛赛雪欺霜似的透明。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双不同于任何人的金黄色眼眸。澄澈的金色仿佛被岁月晕染了数年的陈年美酒,带着几许不为人知的甘醇酒香弥散开来,光是闻到这味道,便不觉醺醺然。
楚暮归略略一愣,下一秒就猜到自己恐怕是堕入了秘境中的某个幻境。
开门的青年微微一笑,仿如水中月雾里花,带着股超脱世外的朦胧:“你来了。”
就像他每天都来似的,熟稔的语调。
楚暮归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抱了个满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入这幻境时恐怕没有用自己的身体,而是另一个小孩的模样。
那人的身体并不温暖,他却莫名在被抱起来的瞬间本能地觉得心安。
楚暮归伸手环住那个浑身都透露出股怪异莫测的青年的脖颈,轻轻嗯了一声。
青年胸膛震动了一下,笑着说:“今天莲儿倒是老实了许多。”
“……”楚暮归如遭雷击。
莲儿?
难道是他想的那个莲儿?
秘境的主人,千年前殒落的梦离魇尊祁莲生。可自己为什么会在幻境中变成祁莲生,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脑海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口:“离哥哥又笑话莲儿。”
——正是那个遍寻不到的爱人,离湮。
离湮和祁莲生的对话很平淡,似乎在楚暮归意识到这里的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个彻头彻尾寄居在未来梦离魇尊身体里的旁观者了。他旁观着祁莲生和离湮的家常,旁观着要被迫从梦里醒来时祁莲生的不甘愿。他甚至比当事人祁莲生还要明白,这个梦境里的‘离哥哥’,恐怕根本不是真实存在之人。只因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他方才得以寄居在祁莲生的梦里。
是故祁莲生说:幼时常入梦。
一晃数十年。
楚暮归眼见祁莲生顺风顺水地凭借高绝天资成功在徐州拜入玉清门,又得掌教青眼成为其关门弟子,再一日千里的修炼到出窍后期。尽管祁莲生姿容说不上绝世,在无数女修里也只算得上清秀而已,但其无人可出其右的天资依然让众多提亲者踏破门槛,无他,资质高成这样的女修极其少见更何况她本身还是正道第二大派玉清门的掌教亲传弟子。可惜这位祁仙子资质有多高,眼界就有多高,这么多提亲者里不乏有佼佼之辈,她仍是一个没看上,旁人问起就说早就心有所属,但这个所谓的所属之人,却从来没有露出过真容。一直到后来她堕入魔道四处寻访神器时,众人亦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得知了那个人可能叫离湮,更多的,诸如二人如何相遇又如何相恋,便无从知晓了。
但楚暮归却在这秘境中知晓了。寄居在‘祁莲生’体内的他不仅知晓了二人相处的真相,更隐约摸到了离湮的真面目——也难怪祁莲生费劲全力都找不到梦中的恋人,因为他说死也不算死,说生更不算生。依托于梦境而存在的神魂本身,在现实来说就是早已不存在的东西。
离湮,离魇。
魇者,本就是死去之人的一缕执念罢了。
楚暮归继续看下去。
到了出窍后期的祁莲生已经极少再梦到离湮了。甚至她自己都隐隐明白,梦境里头的那个人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在现实中遇到。思念与爱恋几乎使她发狂。于是祁莲生开始频繁下山寻宝探秘,阅遍天下典籍只为让那人起死回生,她的性格也一日变得比一日乖戾,幸而从前她便是副高冷难以接近的模样,朋友亦是没有几个,是故刚开始还没有人发现。
直到遇到紫宸尊者。
紫宸尊者顾书庭,乃是玉清门隐世不出的太上长老里的一位,更是存在于当世少有的几个五劫散仙中的一位。祁莲生能得他老人家青眼,可以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运气。然而当时不过出窍后期修为的祁莲生身体里的怪异哪里能躲得过这位尊者的利眼。几日相处下来,顾书庭就知道祁莲生的梦里一直寄居着一只梦魇了。
“莲生。”顾书庭一袭紫袍高冠,端坐台上。
祁莲生穿着玉清门弟子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扎成一束,只随便在头上插了根白玉簪权当装饰而已。
“尊者。”她恭声道。
顾书庭说:“凡世精怪,你知多少。”
“回尊者,弟子素来在门中修炼,虽有下山,却不曾与精怪打交道。”祁莲生沉声回答。
顾书庭修眉下一双长目略过丝冷意:“你说你不曾与精怪打交道?”
“是。”祁莲生斩钉截铁道。
“本尊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曾与这类精怪打交道?”
祁莲生抬首:“不曾。”
“好个不曾。”顾书庭一挥袖,“你梦中藏有梦魇之事,怕是连你师尊也瞒了过去罢。堂堂名门正派子弟,竟在梦里窝藏精怪魔魇之流,待除了这梦魇,你便自下山去思过去!”
祁莲生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她早知离湮身份,但因之而来的却并非恐惧反倒是想让其起死回生。唤醒一个可能罪大恶极之徒于正道修士而言算是匪夷所思的行为,祁莲生却非但不觉得荒诞,反而将其作为毕生所求来加以实行,可惜密法归密法,究竟抵不过差之千里的修为。
“祁莲生。”顾书庭寒声道,他贵为修真界顶尖存在已然数千年,就是之前风头正劲的丹阳剑宗凌煊仙尊都要让他几分。这么敢当面还手的门下弟子,还是第一回遇到。
祁莲生抿唇,眼见顾书庭已然要动真格,慌忙将头顶的白玉簪拔下。那簪子自到手中就化作一方薄如蝉翼的素色披帛,绕旋身前。
顾书庭道:“你若就此罢手,本尊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待解决了梦魇,你依旧为我门下弟子。”
楚暮归看到祁莲生藏在袖子里的手飞速掐出几个诀,就听她道:“一切众生,既生便有其生的道理。大道何广,天道之下,不论正邪。正中有邪,邪中存正,阴阳和合,方是自然。只知正不知邪,只存正不容邪,不过逆天而行徒去灭亡而已!”
顾书庭大怒:“哪里习来的歪理?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尊便替你师尊好好教导你一二。”
眼见顾书庭一甩袖便有数道罡风扑面而来,幸亏先前祁莲生准备的法诀起了作用方得抵挡一二。但饶是如此,不过出窍后期的修为哪里能与五劫散仙的实力相提并论,只是这么一个照面,祁莲生已经被打得整个人斜飞出去,胸口一阵闷痛,她却极快地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披帛,右手则握住了把刀身玄黑刀柄呈金黄的长刀——正是她的本命法宝:未来仅存的几把仙器之一的逆影离镜刀。
很少见有女修以长刀为本命法宝,是以大多数人都以为祁莲生的本命法宝是那方素色披帛。
毕竟绝大多数的人甚至来不及见到这把刀已经魂归西天或落败而逃了。
今次是极少见的,不得不祭出本命法宝的情况,更是祭出法宝也不一定能逃得过的情况。
祁莲生银牙暗咬:以她之能,越阶杀化神期的修士还有可能,但与相当于渡劫期的五劫散仙对战,不过以卵击石,毫无胜算。因此她所求,不过逃出生天而已。
顾书庭见一击未成,一击又来,一双巨掌携摧枯拉朽之势打向祁莲生。她只觉漫天皆是金光耀目,但依然努力将披帛横在身前抵挡。右手长刀紧握,虎口已然鲜血淋漓。
赤红的血线蜿蜒而下,汩汩汇聚成小小的血洼横陈脚畔。本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束带已断,如云乌丝在空中猎猎飞扬。祁莲生紧抿的嘴角也有血丝划落,喉头一阵翻滚的腥甜。
她一步也没有退。
不堪一击的模样,却是势如破竹的气势。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离湮时的光景。彼时浓妆艳抹的柳三娘才刚将她从街上买回楼里,因着年纪小不能接客的缘故只让她做自己的侍女。平日里虽三餐不曾亏待,却仍免不了不顺心时的打骂。大概就是在那时,某个平凡的朗月高照的夜晚,那抹不知何物的孤魂悄然入梦。
就此,纠缠一生。
祁莲生闭眼复睁开,只觉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的,但疼痛里又隐隐存着股怪奇的快意。她自入了玉清门后就一直不敢向他人言及的秘密,一夕暴露出来,居然诡异的畅快。仿佛久存在心中的郁结终于被疏解般,再无阻塞,一时耳聪目明,天边霯霯雷声传响,竟是要进阶了。
顾书庭皱眉,见祁莲生已被那毫不留手的一掌击得摇摇欲坠,只道这番模样渡劫定当死在天雷下,遂也懒得再管,只一拂袖回到殿中,手下却径自传了道法旨予当任玉清子,就此剔除了祁莲生玉清门弟子的身份。
眼看着雷声由远及近,祁莲生也明白顾书庭的转身意味着什么,当下苦笑一声,却并不在此就祭出身上法宝,反倒趁机夺路而逃。
旁观这一切的楚暮归面上忍不住露出丝淡淡的赞赏:祁莲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