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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市死别 ...

  •   秋深,百木萧萧,香山独红。此时,距离曾铣下狱,已是几个月之后。
      紫禁城往西,阜成门下,大明王朝专为处决官吏而设的地方——西市,一时间人影幢幢,比肩继踵,都伸着脖梗儿瞧热闹。
      刑台上跪着一名老人,他枯槁的面容与赭石色囚衣融为一体,教人分不清这二者之间的边界。几步之外就是监斩席,四周虽有棚布遮掩,冷风却一个劲儿地往在座者的官袍里钻去。理刑官坐在正中,溜圆身材,扁平脸蛋,他一边按着袖口鼓起的风包,一边面有忧色地看向自己的右首——在那儿端坐着共同监斩的刑部主事王学益和监察御史鄢懋卿二人。坐在下首候着的,则是大兴、宛平两个京县的知县,因大明刑律规定:斩首者不得全尸,由大兴县领走尸身,宛平县收去首级。
      刑台两侧立满荷刀执刃的锦衣卫,个个的脸面峻肃,神色凌然。日头打在一柄柄青光闪烁的利刃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巳时将阑,太阳缓缓地向着极阳处偏去……
      忽在此时,一阵喧嘈之声传来,理刑官“噌”地从座椅上站起,半截身子探出了棚子。只见西市楼牌下闹哄哄的,人头攒动,相互推攘,他又一眨眼,猛然瞧见两个朱红色的身影从人潮中突围而出,一高一矮,径往行刑台方向跃来。
      锦衣卫见状立时横刀列阵,兵刃齐出,光这阵势就吓得些个围观的乡民捂上了眼睛。理刑官奔出监斩席,倚在刀阵后张望。待看清二人面目,他那本就焦黄的扁脸变得更加暗沉了。
      “撤了吧……”他挥一挥手,向领头的锦衣卫百户官马浊清说道,起伏不大的脸上堆满了无奈。对方听言一甩袍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即时由四方收敛阵型,退后待命。
      那二人奔上前来,经过时,棚中一干人等全都离座而起,疾步行出,向他们恭敬作揖。二人却不还礼,兀自大跨步登上了刑台。
      “元辅,”其中个矮的那人一把单膝跪地,好教自己与老人同高,“想不到,想不到圣上……还是做了两百年来杀首臣第一人……”
      这话一出,垂手恭立在旁的监斩官们个个神色有异,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出声。
      老人缓缓抬起眼帘,看见自己昔日的同僚——刑部尚书喻茂坚花白的鬓角上还挂着细密汗珠,身上的小独花科二品公服也还未换下,便知他一路从大内直奔到此,感激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子重 ,如何了?”
      “曾总督……”喻茂坚干涩的喉头艰难滑动一下,“曾总督已腰斩于市,一干僚署流放两千里。”
      老人脸上的枯木之色骤然成了死灰,两只大眼木然地望向虚空:“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他嘴里低低呢喃,褐色的眸子已看不到半点光彩。
      这是总督曾铣在诏狱中所作诗文,一时传诵,说的是西汉忠臣晁错进言削藩,巩固皇权,却被汉景帝腰斩以平众怒之事。此刻,这一年来接连发生的种种关节,不禁在老人的脑海中一一掠过……
      当日,三边总督曾铣上书出兵河套,驱逐蒙古人,身为内阁首辅大臣的自己鼎力支持,慨然上奏。圣上从谏如流,着自己拟定旨意嘉奖曾铣,并亲口允诺拨内帑二十万两用于修筑长城。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畏敌之风顿扫,三军振奋,及锋而试。
      可未及一月,天子突然降旨切责,指自己为难君上,威逼朝堂,顷刻之间就被褫夺了全部官衔。好在天子尚念一丝旧情,让自己以“尚书”的名义致仕,并未赶尽杀绝。他犹记得,一家老小的马车从京师朝阳门仓皇驶出,方才踏上通州的土地,一则关于总督曾铣被投入诏狱的消息陡然传来。当他听到曾铣的罪名中“交结近侍,轻启边衅”八个字时,当场歪倒在车厢之中……
      马车依旧前行着,车轮碾过石子,发出断断续续的毂毂的声响。正如他所料,几个时辰后,锦衣卫追捕的铁蹄便到了。他夏言入阁十二载,堂堂一代首辅,最终却落了个“强君胁众,结交边臣”的罪名,于今日押往西市斩首。
      听着夏言口中低低呢喃,两个朱红色的身影相互对望一眼,心中无不一凛。那高个的年轻一些的官员名叫屠侨,此时开口说道:“元辅,这几日喻大人一直守在西华门前,愿用‘议贵’‘议能’ 之祖制为您求情,可皇上却总在斋醮房里避而不见!”他与喻茂坚同列二品,任职监察院左都御史,平日在风宪官的位置上直言惯了,说起话来毫不掩讳,倒教身旁的喻茂坚心头一紧,摇摇头,示意将话头打住。
      “此言何惧?”屠侨没有作罢,怏怏而道,又侧目瞥了瞥周遭,有意将声音提高了,“我大明律本就有对贵臣能吏减刑之祖制,元辅您身为上柱国,内阁首辅大臣,何人可贵过您,能过您?圣上这样做,当真是不惜国体!”
      话音刚落,站在官员队伍中的刑部主事王学益外凸的眉棱骨忽地一耸,转脸看了看监察御史鄢懋卿,这两名低品官员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立刻不约而同地别开了头。
      “元辅冤哉!”屠侨仍满腔不忿。
      听到这里,喻茂坚年迈耷拉的眼睛里涌上了两泡热泪,嘴角翕翕颤动:“茂坚无能,茂坚无能啊……”他想着多少年来,眼前这个清明自守,勇于任事的宅揆之臣,本为收复山河,蔽护边民,到头来却换了镣铐一双,身首两处,教人如何不唏嘘枉叹。饮泣之后,他竟没有力气撑持起来,身子一歪,瘫坐了下去,身旁的屠侨赶忙伸手相扶。
      “二位大人……”有人在旁轻唤了一声。
      却说王学益与鄢懋卿二人相互觑了一眼,便各自向着理刑官打眼色,一会儿努嘴指指日头,一会儿眯眼横扫台上的三位,都逼着那理刑官出列发声。
      “二位大人,”理刑官咂了咂舌头,继续涩涩说道,“恭迎二位上官暂移席中休憩,这时辰……时辰上,也差不多了……”
      理刑官丁声细气说着,畏葸地觑着喻、屠二人,扁额上渗着点点冷汗。屠侨只当没听见,仍勾着瘦长腰背扶着喻茂坚,一面愤懑道:“兵锋不靖,边患靡宁,曾总督英魂未安,元辅又遭此厄祸,本都是为社稷长安着想,何至于要两位大人身首异处啊!”
      到此时,夏言的脸上早已神疲力衰,意气萧索,他听屠侨一番激愤说辞,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张开黏连的嘴唇,艰难问道:“阶、铭,二人……可全身而退?”
      屠侨听言好似突然被蝎子蛰了一口,正要答话,身旁正用宽袖抹眼睛的喻茂坚陡然反应过来,用手肘顶了顶同僚,抢白一步说道:“全身而退,全身而退,元辅……宽心……”
      “好……”夏言的眉眼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目光也些微闪动起来,“二位啊,都说百年计……百年计,百年计又如何比得上一顶香叶冠呢?”
      手起刀落,妻儿流放广西,夏氏一门全部削职为民。
      围观的人群开始沸腾,惊呼喧哗,嘈嘈嚷嚷,有人开始悄悄饮泣,有人放声哀嚎,更多的都铆着劲往前头推挤,极力想探看尸身一眼,一张张好奇的脸上绽放着兴奋神采。人潮中,有一个人静静地站着,黑白斑须,一身清瘦,北风将他头上的阳明罗巾刮得沙沙作响,宽大的袖子鼓起又瘪下,那双长而弯的眼睛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刑台上发生的一切。
      他是受刑者的门生,亦是他死前牵挂的那二人之一——徐阶,一路栽培提拔,委以重用,现如今,已贵为正三品吏部左侍郎,眼看入阁在即。自他的座师夏言被攻讦那日起,僚署门生奔走喊冤,百计营救,因此而被累及贬谪的大有人在。那在刑台上悲恸难抑的喻茂坚与屠侨,其实与夏言本无多少深交,两位重臣为了求情,先被天子严辞切责,后又罚俸一年,而生为左膀右臂的他,却始终未上过一书,进过片言。
      大兴与宛平县的皂隶开始收拾尸身,动作娴熟地往麻袋里一抛,各自吭哧吭哧抬着去了。徐阶还在人群里站着,目光追随他们远去的方向,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忽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垂髫男童,泥鳅般钻到了他眼前,脆声嚷道:“您是徐大人吗?”
      徐阶木然地点了点头。
      “给!那人叫我给你的!”男童高高举起一封信,在他眼前晃动。
      他一怔,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几步之外,一位身形颀长,着玉色襴衫的少年书生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背后人影纷乱,熙熙攘攘,甚而有人路过时推了他一下,他却如一尊石像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半步不肯挪动。北风同样刮起他的发巾,襴衫的袖裾随风翻飞,他却只是站着……
      徐阶微微变了脸色,有意避开那少年的视线,低头看信,只见偌大的宣纸上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正楷:
      “沈公远贬江湖,徐公安坐庙堂,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哉?”落款人——“张居正”。
      徐阶打了一个冷颤,长而弯的眼睛里浮现出痛苦之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他嘴角微微歙动,想要开口,终于还是止住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他们之间散了又聚,聚而又散,一长一少就这样无声地对立着。
      忽然,少年拱起双手,朝着徐阶一揖到地。再抬首,脸上已然换了一副愠色,一转头,毅然决然地淹没于人群之中……
      是月,京杭大运河。
      沈铭立在船尾,听着运河哗哗的水声,双眼向前方瞩望。
      河面上,船只往来如梭,一张张满鼓的风帆从他的官船旁轻盈掠过,向着他来时的方向——顺天府通州城竞相争流。与运河上热闹的漕船相比,沈铭乘坐的官船就有些冷清了,船身不大,设施半旧,舱中坐着一家老小并几箱子家什,另有三四名肤色偏深的船驿正里外操持着。这样也好,没有人会来搅扰,沈铭不觉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吏部外任文牒,那上面紧迫的赴期,容不得管家去雇上一艘好船。深秋的风已然凛冽,在这无遮无拦的河面上,更竭力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去,教人颇有刺骨锥心之感。那北京城早已在视线之外,他却一直悄然伫立着,除了偶尔翻看文牒外,便很少挪动眼睛。
      管家沈安从船舱窗里探出脑袋,轻轻唤了句“老爷”。不见回应,他便想出舱去请,却被夫人张氏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她目光投向一口箱子,温声说道:“取羊绒大氅给老爷披上。”
      “诶!”沈安应了一声,麻溜去解箱子上的捆绳。
      这张氏闺名蘅芜,不过二十五、六芳华,乌发如云,肌肤胜雪,鹅蛋脸上一双丹凤眼清澈明亮,因已生了孩子,更在清丽之中添了几分柔媚。
      “再去问问船驿,今日能不能过山东?”她吩咐道。
      沈安又“诶”一声,手捧了一袭柔软的浅青色氅衣转身出舱。
      张氏一程记挂着丈夫的赴期,或恐延误,此次外任,他由当朝刑部左侍郎的高位贬谪到江西萍乡去任一个知县,然而,这个连贬八级的结局在张氏看来,却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他便是夏言死前挂怀的另一位门生。
      自三边总督曾铣收复“河套”倡议始,沈铭一直与座师同气相求,共谋大义。夏言突然被赶出紫禁城当日,他从家中胡同里驰马而出,连轿子都不坐直奔向大内求情。之后,夏言被定罪问斩,株连祸及之下,亲眷故旧或诛或贬,零落四方,夏氏一门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沈铭本也性命堪忧,所幸得其胞弟沈炼极力营救,沈炼在锦衣卫供职,深得指挥使陆炳的赏识,那陆炳又与当今嘉靖皇帝自小相伴,圣眷甚深。在他的斡旋之下,沈铭才得以保全,远贬僻壤,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羊绒大氅披上身,主人仍无多少反应,顾自望着滔滔河水。沈安见状默默走开去,不敢相扰。忽地,从宽大的氅衣底下钻出一个小人儿来,正自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爹爹,”那小人儿道,“您怎么瞧不见我呀!”却是个甩着两条垂髫小辫的女娃娃,五、六岁光景,巴掌大的粉脸上两只秀眼微微上扬,一笑,瞬间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沈铭看见女儿不禁展颜,蹲下身子一把抱起。
      “冰儿又顽皮了。”他用自己的脑门顶了顶小姑娘的,眉心里溢出了笑意。这位昔日的朝廷三品大员,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一张方脸凸显端直之气。
      女娃向父亲嘻嘻一笑,伸出一只小手,指道:“爹爹,您瞧,大河里向上游的船儿多,向下游的船儿少。”接着,小脑袋一偏,“我们为什么,要向下游呢?”
      听着女儿奶声奶气的问话,沈铭心里头咯噔一下,一转头,瞥见正倚在窗口的张氏,那张氏的目光也正温婉地在自己的脸上流转。
      “那冰儿说,是向上游好,还是向下游,好呢?”沈铭转脸问道。
      小沈冰偷眼瞧见父母的神态,也朝她母亲咧嘴一笑,又仰起脸双眼扑闪闪的:“都好,爹爹、娘亲在,都好!”说着,伸手去捋沈铭下颌的短须,被他故意摇头晃脑摩挲一阵,小手心里只觉又扎又痒。正扑腾着想要挣脱父亲的怀抱,骤听得哐当一声闷响,船身陡然一倾,沈铭手抱女儿猛然倾到了船板上。
      早有船驿向这边奔来,急促的脚步在甲板上踏出橐橐声响。
      “呦,大人,大人,对不住您咧!”他嘴里一叠连声地唤着。
      “怎么回事?”沈铭背靠船板重又立稳,手里更加抱紧了女儿。
      “回大人,聊城三里闸到了!”黑壮汉子哈腰答话,手向着船头方向一指,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赫然横亘着一座青石水闸,“咱得落帆停船,等他提闸放水儿!”说着,身子一让,要引他父女二人回舱。
      沈铭仍立在原地,脚下一踏甲板,正颜说道:“这漕河上要停船的水闸本官都知道,昨日路经的临清,眼下要去的济宁,都是南北贯通的分水枢纽,什么时候,出了一个三里闸?”
      那船驿听言连连点头,舔了舔被风吹得皲裂的深色嘴唇:“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这些个小水闸一般不下闸,过河就走。”又咽下一口唾沫,喉结一滑,道,“这三里闸也是新冒尖儿的,过闸的说停,咱也不敢不停啊!”
      沈铭抬眼瞻去,青石闸两侧果然零零星星地泊着几艘船,它不似济宁、南旺这些枢纽水闸,每日里光是停船就数以百计,更遑论两岸百物堆山,商贾云集的繁华景象了,眼前的这座小水闸,岸上只寥寥支着几顶青灰色的帐篷,篷子前悬着一面残破的“茶”字店招。
      “老爷,”沈安这时疾走过来,瘦长的脸上因忙碌而明显泛红,他垂手禀道,“夫人问,要不要到岸上歇歇脚去?”
      “对,对,咱这一趟船得走十好几日呢,小人就怕夫人、小姐给闷着喽。”船驿听言连连撺掇,呲着黄牙嘿嘿赔笑。
      沈铭回头看了看船舱,点头道:“好,就请夫人上岸歇息。”
      “得咧,”船驿赶忙撸起袖口伸手肃客,又梗着脖子高声唱了一句,“等提闸放水,小人再跟老爷禀报咧——”
      主仆一行便缓缓登岸,沈安打前寻座。一进茶棚,沈铭首先注意到西北角两张相邻的桌子,六七个帮工打扮的人围坐在一个男人身边。男人四十岁开外,方脸阔口,一件蓝灰色狐狸皮袄子,既显华贵,又存低调,颇符合在漕河上讨富贵的商人形象。须知,这京杭大运河的船不是人人乘得的,从通州的张家湾起航,绵亘二千余里,沿途税关林立,卡口叠见,过河的若没有一点半点官府的交道,纵然到了目的地,怕也是要剥下一层皮来。
      沈铭与他目光相触,那人顿了一顿,又继续低头喝茶。这时,沈安已挑了一张空桌招引落座,余下几名家仆也各自觅条凳坐了,本就不大的茶棚里一下子便没了空位。这店里除了掌柜并一名伙计外,紧挨着柜台的木圈椅子上还坐着一名枯瘦少年。他始终歪斜着尖尖的脑袋,脸色苍白,双目涣散,领子一圈沾满了还在时断时续涎着的口水。沈安瞧他这副样子,猜想该是那掌柜的傻儿子,心里头不禁升起一股既腻歪又同情的感觉来,一面尽量用身子去遮挡主人的视线。
      “夫人,舟车劳顿,辛苦了。”自通州城匆忙登船,沈铭顾自沉溺在去国怀乡与痛失恩师的情绪当中,尚未与夫人说几句体己话,上岸这会儿功夫,方想起妻小一路随自己山长水远,多有不易,心中生起愧意。
      张蘅芜听言芙蓉秀面上温婉一笑,执壶烫过杯盏,沏了茶,奉于沈铭,说道:“相公忠臣义举,为士林所注仰,妾身只感与有荣焉。”
      坐在身旁的沈冰不待母亲替她洗盏,也像模像样地摆弄起来,正洋洋自得,侧首一瞥,忽见棚子外头走进一个人来。瞧他穿衣打扮全与自己见过的不同,头上一顶发巾,身上一袭青色长袍,走路时两条长长的发带随风飘动,左右飞扬,看起来十分潇洒。
      小姑娘不禁眉眼一弯,向他微笑,那青袍人也点头还礼。
      “嗬,道爷!”小伙计正提着铫子给众人续水,抬眼见茶棚里陡然进了一位道士,不敢怠慢,搔头四下张望,方才用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道,“对不起,俺们棚子紧子就小,没地儿尊您大驾!”说完,干瘦的脸上强挤出一个笑容,“要不,您到前头镇子上瞧瞧去?”
      那道人听言,也不发恼,淡然点了点头:“劳驾,给贫道拿两个包子。”说完,眼角扫了扫周遭,袍子一扬,就近在一块稍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嗬,您坐这儿呀?”伙计的强笑僵在脸上,“包子……包子木了 ,最后一屉给那位官爷了。”他努嘴指了指沈铭一桌,“您看这……”
      “那就沏碗茶来。”
      “杠好杠好!”小伙计一连叠声答应着,小跑而去,行了一半又回过头来,“道爷等俺一霎,还有馒头,俺给您蒸上!”
      小沈冰与人相笑之时,母亲张氏看在眼里,见来人一副云游道人打扮,脸长鼻直,眉目英挺,行止之间自有一股逸迈之气,心中由是敬了三分。
      “哼,”猛然听得丈夫鼻中一嗤,他脸上原本柔和的神情也随之生硬起来,手中茶盏一置,悻悻然说道,“如今的世道,出家的和在家的焉还有区别吗?”
      茶棚本就不大,此话一出,立时清晰地钻入了那道人的耳朵。张氏偷眼觑他的反应,见他并未被自己的丈夫激惹,依然神情闲适地喝茶,一面从宽袖中取出书卷来读。
      沈铭这厢之所以出言不善,权因想起当今圣上——嘉靖皇帝,尊尚道教,沉迷修玄,致使朝政日非。道士在本朝的地位极高,可谓鸡犬升天,很多方士堂而皇之地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平日里更有自恃皇恩,兴风作浪之事,甚而,他座师夏言的死与此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张蘅芜觉察到丈夫的情绪,不愿他再添意气,眼帘一挑,向沈安招呼道:“一会儿天就该黑了,去问问,这一段夜里行舟便是不便。”
      “诶诶,知道!”沈安忙答应,一骨碌起身迳往棚子外头去了。
      “老爷,”张氏回头,眼底眉梢有意添了一丝忧虑,问道,“咱们这一程,也不知能不能如期而至?”
      “夫人思虑周全,误不了时日的。”沈铭道,他见张氏一心记挂行程,费心绸缪,心底一股子温婉之情油然升起,脸上不觉也松弛下来,转头想给女儿添水,却一瞧,椅子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人?他慌忙左右环顾,四下逡巡,不料,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孑然立于一人前。
      “给你!”
      青袍道人一抬眼,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忽地站在跟前,手里还捧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
      “冰儿吃一个就够,这些,全都给你。”声音软软糯糯,脸上绽着两弯月牙。
      道人显然愣怔一下,出乎预料,又听这脆甜的声音问道:“你看的什么书?”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已在书卷上流连开来。
      道人伸手接过食盘,搁在石面上。
      “你……认字吗?”他矮下脑袋,一面将书递出。眼前这双小手已迫不及待地翻开扉页,一首由道人手书的小诗便映入了眼帘。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小姑娘兀自呖呖念起,字正腔圆的童音听来宛如莺语,“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更……”
      “月更阔。”
      “是个‘阔’字!”小姑娘喔唷一声,拍手喜道,“这诗可真有意思!”欣喜之际,余光落到诗末的落款,念道,“王伯安,成化二十年?”
      道人没有接口答她,径问道:“这诗文,你可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
      “哦?能与贫道说说?”
      小姑娘粉唇一抿,一双灵活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它是在问,那天上的月儿
      呀,到底,大是不大呢?”
      “那你说呢?”道人兴致盎然,眉目舒展,身子不禁向她凑近了一些。
      小姑娘又长又卷的睫毛扑闪两下,果断道:“我大,它便大!”
      “哈哈哈哈!”青袍道人听言朗声大笑起来,手上不住击节,“这是谁家小娃娃,不入我门岂不可惜了哉!”
      女娃瞧着他顿然兴奋的模样,并不惧怕,两弯月牙一绽,又问道:“你门,是什么门呀?”
      道人听言愈发神采飞扬,手指扉页续道:“此诗,乃阳明先生十二岁时所作,说的便是一个‘心’字!而能一语道破者,属你年纪最小,贫道,贫道……”正要兴致勃勃往下说开去,耳边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男音,冷冷说道:“冰儿,快回来。”
      沈冰回头一瞻,说话的正是她那犹自沉着脸的父亲,额前两道剑眉已蹙在一道儿。她便向道人吐了吐舌头,讪讪递回书卷,一溜烟蹿回了座上。这道士忽也跟着起身,长袍飞扬,翩然拾步,转眼已到了沈铭的桌前。
      “善士,无量光。”他施了一个道家拱手礼。
      沈铭手持茶盏,不予理会,倒是夫人张氏见状起身蹲了个万福,落落道:“真人慈悲。”身旁的小沈冰也跟着站起。
      道人双手抱拳,恭谨还礼。
      “敢问善士,”他又面向沈铭,“可为令爱请了西席?”
      沈铭听这话,本就怏怏的脸色变得更加黧黑了,虽说女儿的早慧他了然于胸,也同夫人商议到江西安顿后要聘一教书先生,但断然不会是一名道士的。更何况,他本就对道门心存芥蒂,眼前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道士这般径问起自己的家事来,岂不惹人不快!
      “出家人怎的如此好为人师?”他话一出口便夹枪带棒,语带讥诮。
      道人闻言,顿了一顿。
      “不知想要教的,是什么天机玄学?”
      那道人答道:“天玄之道,只在吾心,贫道所授的,正是一个‘心’字。”
      “哼……”
      又听丈夫鼻间嗤了一声,张氏心中略生不安,果见他两道热辣辣的目光投向那道人,冷硬说道:“开口谈玄,却实为自己身家计谋,反倒不如那市井匹夫了。”说着,拿余光扫了扫对方,“真人,你说,是与不是?”
      见沈铭这般说话,青袍道人静默了一霎,面上却没有生恼。
      “何处无妙境,何处无秽土,此心悟性,俗,即是道。那匹夫与真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言谈之间眉目清朗,神情自洽。
      “如此说来,君子与小人当无不同了?”沈铭接口刺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穷当益工,任何境遇之下,都莫失了风雅气度。”说完这一句,道人的目光也变得灼热起来,径迎向沈铭,眼神虽不至挑衅,却也气势逼人。
      张蘅芜一旁仄耳静听,细心思量,想这道士修为不低,应非等闲之辈,今日这般主动兜搭,言语中流露出对丈夫际遇的洞悉,却不知他是何来路,有何目的?此时,见丈夫被他反唇刺了一语,气噎喉堵,隐隐有发作之意,便适时轻笑了两声,伸手一让,说道:“呵,来者是客,真人与我家老爷谈了这半日高深学问,倒是奴家待客不周了。还请真人上坐,吃两杯粗茶。”
      听言,被母亲揽在臂下的小沈冰也仰起粉糯小脸,帮腔道:“真人请坐!”
      道士向她母女二人拱手称谢,脚下仍没有挪动的意思。
      张氏眼波一闪,又问道:“道法精深,高山仰止,却也不是一日半日可以参透的,待先生慢慢赐教……对了,还未请教尊号?”
      “心者无炎凉,隐者无荣辱,贫道一介方外而已,无这尊卑之号。”
      见他不愿显山露水,也没有兜底说话的意思,张氏心中略略不快,但又想一探底细,轻咬了咬朱唇,心头生起一计。
      “恕奴家唐突,”她又道,俏脸上两只清亮的丹凤眼盈盈一转,“倒是听闻道门中多有通晓麻衣相术之人,仰真人修为精湛,想必……想必定是个中妙手。”余光有意往女儿身上一掠,“您,即与小女有缘,何不今日,就为她赠上一字?”
      道人听了这番话,别过头,饶有意味地望了张氏一眼,又睃了睃正憋着一肚子不痛快的沈铭,嘴角一扬:“骄矜无功,夫人既看得起贫道,便当仁不让!”说罢,宽袖一提,自里取出一本半新不旧的书卷来。
      “小姐性灵过人,他日祸福如何,断非贫道之流所能预卜的。方才,见小姐对敝书颇有兴致,愿赠有心之人。这,看与不看,全凭二位做主。”他利落道完,双手捧于张氏前。
      “娘亲,”小姑娘扯了扯母亲的衣角,眼波闪动,“这书有趣着呢,里头的小诗,冰儿在诗集里从未见过的。”
      张蘅芜定睛一看,只见书封上印有“传习录”三个楷字,是京城有名的墨玉堂制本,她本也是闺中少有的博洽之人,却是从未涉学。
      “这第二件……”张氏接过书卷后,道人又接口说话,脸一转,向尽自沉默着的沈铭说道,“贫道,倒是想为善士相上一卦。”
      此言即出,沈氏夫妇不禁对望一眼,目光中都透着狐疑。张氏抢白道:“如此甚好,我家老爷生性敦朴,大辩若讷,还请真人提点提点。”
      沈铭这厢已听出夫人有意与他周旋,也思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有备而来,却不知是敌是友,此刻便只继续冷着脸不作声,任由他二人说去。
      道人闲言少叙,脱口便道:“相术命理原有十观,曰观威仪、精神、清浊、头圆、腰背、手足、五岳三停、五官六府、声音心田、形局五行诸此十项。世人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五岳三停’之观。”说着,凑近一步,作势探看沈铭的相貌。
      “愿闻其详。”张蘅芜道。
      “左右两顴为东西岳,额为南岳,地阁为北岳,鼻为中岳,贫道观善士五岳俱朝,乃贵压朝班之相,”说到这里,突然放低了声音,“定是位……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之臣……”
      沈铭心中一动,借着手中的茶杯定了定神。他虽向来不信阴阳占卜这一套,更对道门中人早有嫌隙,可他话中所言句句中的,言近旨远,自己曾为堂堂少司寇 ,若非突遭变故,他日与同门徐阶一道入阁拜相,原本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那青袍道人续道:“五岳主命,三停却主运,三停者,额门、准头、地角也。善士三停端峻平等,本为吉禄之相,只因这地角……”
      “地角如何?”张氏惊问。
      “地角方正,盈而不亏。”
      “不亏岂非吉相?”
      “盈属吉相,然,盈而有余,方而生棱,岂不更易招惹奸邪,破了运势吗?”
      张氏与道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往,说话间紧扣字意,丝丝入扣,她那一晌深思不语的丈夫端着茶杯的手忽然停住了。
      “况且,地角主土,以实胜虚,原本确可克水……”道人注意到沈铭眼神的变化,身子一凑,又向他夫妇二人压低了嗓音,“然,时运低时,阴可覆阳,水反克土,宜,避而行之。”说完最后四字,声音戛然而止,向着他们深深点头。
      “避而行之……那,那咱们还能上大河吗?”
      女儿一句脆生生的问话,打破了几个大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沈氏夫妇的眉宇登时笼上一层霜,心思被他勾动。沈铭心潮起伏,思忖对方铺陈这许多,竟为告诫自己勿行水路。须知,从北京城到江西,水、陆皆可抵,前者由京杭大运河直放杭州,向西而入江西,既可避开荒村野道的风险,又省时省力得多,更何况他身负赴期,轻易耽误不得。另一层想去,这不速之客说话模棱两端,言不尽意,未免又有无中生有之感,不知他是在做戏,还是诤言?如此反复琢磨了一阵,当下拿不定主意,仍只端坐不起。
      “老爷!”忽在此时,管家沈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颀长多皱的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怎么了?”张蘅芜问道,一边打量着沈安歪斜的衣领。
      “禀老爷、夫人,”他用袖子揩了揩汗水,唿嘘嘘说道,“打起来了,外头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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