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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渡头初遇 ...

  •   “打架?”张蘅芜诧然问道,茶棚里坐着的人众都闻声别过头来,那狐狸袄商人也朝这边探了探脑袋。
      沈安浑身虚汗淋漓,想是方才也用力拉扯了一番,咽了唾沫,说道:“掌柜的和人打起来啦,说是,说是银子谈不拢!”
      张蘅芜听罢引颈去瞧,一直猫在柜台后默默敲珠算的老掌柜果不见了人影,只剩下那名残疾少年,仍歪歪扭扭地耷拉在木圈椅上,脸上痴笑不止。这当儿,茶棚外越发闹腾了,当中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声,男人的咒骂声,隐隐约约还有南北混杂的各色的乡音。
      “买卖何物?”张氏问道,目光在残疾少年身上一扫,“莫不是,人市?”一丝郁气爬上她娟秀的眉头。
      “是啊是啊,”沈安忙不迭回道,“两人谈不拢,搞七廿三就打起来了!”
      沈铭也闻言起身,正要拾步,瞥见女儿沈冰正仰头望着妻子,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布满疑惑。
      “娘亲,‘人市’是什么?”
      张蘅芜心头一紧,抬眼向沈铭脸上张来。
      历朝以来,盛衰更替,天道无常,遇到天灾人祸的当口,老百姓挖树根、吃观音土的古而有之,甚而难以为继时,女人和孩子都可能被当作商品买卖,换取一家老小暂时的口粮,所谓“三岁娃子四石粮”,说的就是这“人市”交易。时至明朝中叶,那洪武、永乐开启的鼎盛气象,仁宣、弘治缔造的中兴之势,均已湮灭无存,如今的世道,吏治懈怠,国库空虚,豪强权势趁势大量兼并土地,种种摊派之下,丁门小户被逼得鬻儿卖女的又何止眼前这一例?
      沈铭心中想着,与夫人四目相接,不觉怆然。他低头对女儿道:“冰儿,你同娘在这里等着,爹出去瞧瞧。”说着,便携着沈安并两个家仆一径去了。
      三里闸本不是什么交通要塞,往来行人也只寥寥,一出棚子,他并未瞧见预想中众人席地卖子的景象,徒见黄泥地上跌坐着一个女娃娃,看年纪与沈冰一般大小。她灰头土脸,衣衫不整,一只光着的小脚丫早与黄泥一般颜色,此时正自哇哇哇地哭个不停。
      “咋着抡起皮锤没完了,待霎霎官家来拿人了!”茶棚小伙计高嚷了一声,只见近处两个男人,一壮一瘦,一高一矮,扭打缠斗成一团,互相拳撞脚踢、逞凶使狠,狰狞的脸上都鼓着一对血红眼珠子。那掌柜的人虽佝偻,斗起狠来却毫不逊让,憋气大吼一声,两记重拳已砸到对面壮汉的胸膛上。
      “都干什么!”有人突然喝道。
      那三人一听声势,顿时都止住了动静,转头相觑,徒见一个黑煞般沉着脸的中年男人挺立当前。他们虽不认得沈铭,却被这股经年累月自带的官威所震慑,一时之间不敢造次。老掌柜见有空隙,一个猛子抢上前强夺已被沈安扶起的女娃,饶是两头拉扯着,谁都不肯松手。片刻间,哭喊声、咒骂声、劝架声又此起彼伏、你来我往乱糟糟响成一片。
      那壮汉见势也抡拳而上,一把就攫过了女娃,箍在自己怀中,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停:“咯贼商,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呸!”掌柜的啐了一口,厉声骂道,“你个污烂 ,坐地起价的才是无良贼子!”说完,又伸手去夺人。
      “你儿子是个蝉头 ,你小老儿玩脑浆 ,我家女崽子能给蝉头吗?”
      “十两纹银买个小小子都够了,买你个小妮,还嚷什么?!”
      “二十两,一文不少!”
      “你银子都收了,把俺小妮还回来,俺要报官!”
      双方争执间,沈铭听出那汉子说话带着浓重的江西口音,他昔日江西同僚原本不少,颇易辨认,如此这般听二人说话,心里头越发忿然,拿眼横着他们。正要开腔训斥,女儿沈冰不知何时已跟了出来,拉扯他衣角,嘴里轻声说着:“爹爹……”
      “怎么了?”他俯下身子。
      “咱们……买了她吧。”小手指了指前头。
      沈铭闻言一怔,女儿显然已明白“人市”的含义,稚脸上一双眼睛正期待地望着自己。
      沈铭下意识迟疑了一刹:“这……”
      “鬻儿卖女已是最大不是,何至于将孩子送入火坑!”他还未决断,忽听得一声朗朗清音贯耳而来,“二十两拿去,”那声音继续道,“回家好生过日子,再别干这勾当了!”
      众人皆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年书生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抬手递出了两个明晃晃的银锭子。沈铭感觉女儿拉着自己的手突然顿住了,又悄悄猫到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觑人。循着女儿的视线,但见,方巾襴衫,颀面秀目,一张白玉般的脸上隐隐还透着一股任侠气。
      壮汉听少年说话,犹豫了片刻,一手箍着小女孩,一手伸去要钱,而后用力在口中一咬,登时双眼一亮,咧开牙笑道:“好,好,晓得了,饿们这就走!”说罢,朝茶棚老掌柜丢去一袋碎银子,嘴上狠啐了一口。
      “这……这……”掌柜的眼瞧着大汉单臂抡起女娃,抬脚就要走开,干瘪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转头觑了觑沈铭,又伸脖子去看那少年,只是又无可奈何。
      围观的人相互交谈几句,也都开始散去了,只有小语冰还直愣愣地盯着女娃一上一下规律晃动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忽然眨了眨眼睛,陡见那孩子趁人不备,一个猛子从臂弯下钻了出来,紧接着,踉踉跄跄,一路狂奔,扑通一声迳跪到了少年的跟前。
      “求求少爷,带红豆儿走!求求少爷!”说话间,两只细胳膊已将人牢牢抱住。
      少年和在场众人一时都愣住了,他虽不明就里,俊脸上仍蓄着耐性,低头温声道:“丫头,同你爹回家去,没事儿了。”
      对方却仍攀援不放,手上攥的更紧了。少年现出为难之色,说道:“我确不便带你上路,回家去吧。”
      “求求少爷,求求你……”那女娃急得又哭起来,泪珠儿混着泥垢嗒嗒淌进皲裂发紫的嘴唇里,哭道,“四叔……四叔他还会卖红豆儿的!”
      “他不是你爹?”少年惊问。
      “啷样不是,走走走!嫩个小噶沙高 ”大汉追在身后,慌忙来拿女娃,手自袖口伸出时,意外露出了腕上的一截纹身。少年人一眼瞥见,为青、红、白三色圆状,颇为惹眼。他迅猛格开对方,凌然立于当中。
      那壮汉显然已烦躁不安,脸上两个与年龄不相称的大眼袋愈发地下垂了,一面张开架势想要硬夺。
      “那便同本官回府。”
      一把威严的声音骤然钻入耳中,他不禁一愣,眯了眯酸胀的眼睛,警惕地别过头去。他赫然发现,方才那位劝架的中年男人正冷脸盯着自己,扫过来的目光又冷又硬,教人莫敢逼视。
      “《大明律》略卖良人治何罪啊?”沈铭沉声问道。
      “杖一百,徙三年。”少年接口。
      “嗯。”沈铭意味地点了点头。
      汉子闻“本官”二字本已心下骇然,现下又听到要治他的罪,早吓得面如土色,瞠目不知所对,稍时反应过来,忙跌声喊道:“大……大人,冤枉啊,我真是这伢子四叔!真真的!”又急着朝女娃逞凶使眼色,“嫩,嫩快说呀!给……给官老爷说清楚!”
      “好,”沈铭爽利道,“既如此,沈安,去取副笔墨来,签了卖身契。”
      汉子哆嗦了一下:“冒有的事,冒有的事,老爷您领走就是!”一边说着,一边飞快拾掇起地上的物什,拔腿就跑。
      “四叔……是红豆儿四叔。”小姑娘忽然开口,那汉子跨出两步又停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呲牙说道:“就是,我就是伢子四叔,不是什么拐人的!”
      “四叔……四叔他在老家拜老母娘娘,把阿公的船都卖了,现在还要卖红豆儿!”
      女娃一句话惹得众人又面面相觑,叽叽喳喳议论开来。那汉子也始料未及,向她狠狠瞪了一眼,两只眼袋上的黑气更浓郁了,现下因忌惮官家,他一筐子破锣东西也不要了,撒腿跑了开去。
      沈铭没有遣人去追,低头问那女娃道:“你家在江西何处?”
      “吉安。”
      “可还记得住处?”
      “记得!今年元宵,阿公才带红豆儿来漕河上跑船。”
      “那你阿公呢?”
      “阿公……阿公叫四叔,给气死了……”女娃说到伤心处,嘴巴一瘪,又涕泪汪汪起来。这时,一个小人儿走上前来,从衣襟里掏出帕子。
      “给。”她道。
      “想不到,白莲教之患,贻害若深。”少年书生沉着嗓子道,脸上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神态。他见沈铭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忙施了一个礼,“晚生多谢大人成全善举,”正说着,那双颀长的眼睛忽地一亮,“您……您是沈大人!”
      沈铭微笑点头。
      “少司寇 ,下官拜见少司寇!”少年激动之余,执礼极恭,又向着沈铭深深一拜。
      “诶,现在啊,连江州司马都称不上了,叔大毋须多礼。”沈铭扶起少年,“否则,下官也要向翰林院清贵行礼了才是。”
      “少司寇万不可!”张居正目光灼热地迎向沈铭,四目相对,但觉心头一酸。
      “少司寇,受委屈了……”他低声说道。回想几日前,自己留下一封痛斥座师徐阶的信便从翰林院告假,负气而走。不曾想,今日能于他乡遇故人。他素来景仰沈铭为官风范,有过几次拜谒之谊,此次沈铭在夏言事件中的远贬结局,也令他心中几多不忿。
      沈铭摇摇头,并未多言,脸上却难掩无奈,他倏然想起什么,问道:“叔大,方才听你提及‘白莲教’,可知内情?”
      “哦,晚生一路游历,沿途有听闻‘白莲教’秘密结社之事。”
      “详细道来。”
      张居正清亮的眸子一闪,脸上不觉凝重起来:“传闻,教众皆以手腕三色纹身为记,方才我瞧那汉子便有。”
      沈铭点了点头。
      “其内尊卑有序,等级森严,大有僭拟朝班之势,平日里,这聚众敛财的勾当自然干得不少!”
      “是啊,”沈铭听言浓眉微竖,接口道,“弊弟沈鍊曾供职江苏,就是这‘白莲教’源起之地。听他说,教众皆信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在手腕纹上青阳、白阳、红阳‘三际’图腾。”
      “晚生有闻小沈大人司牧江苏溧阳时,整饬‘白莲教’之功,甚为感佩。”张居正听沈铭提及沈鍊,素知沈氏兄弟皆为端直之士,在同侪中颇孚名望,又道,“晚生亦曾细究‘无生老母’之说,乃出自道家“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就连这白莲教所谓修炼法门,亦取自道教的内丹玄学,真可谓,一丘之貉!”
      “内祸朝堂,外患乡野……”沈铭的目光重又冷硬起来,“今日,既见吉安府出现此害,想必,江西境内已然成势。”他沉声道,方才已暗下决心,自己既往江西任职,非要一管到底、釜底抽薪不可,今日巧遇之叔侄,或许正是打开白莲教祸患的缺口。
      “吃吧。”一声甜脆的童音说道,沈铭回过神来,发现女儿不知何时拿了包子给那女娃,先前还在茶棚里的青袍道人和狐狸袄商人此时也都在外头了。
      “沈安。”他唤道,吩咐了几句,管家连连点头。
      “少司寇,这不成……不成……”
      “拿着吧,本官也是翰林出身,这翰林清贵可也清得很呐。”沈铭含笑道。
      张居正脸上一红,连连拱手:“非晚生出尔反尔,实在此行漫天游历,最后还要回荆州老家去,这女娃娃确不便带在身边。”
      他正着急解释,那狐狸袄商人自行凑上前来,抱拳一揖,张开阔口道:“鄙人颜望,浙江杭州府人氏,不知深浅,愿为二位分忧。”说着,方脸向那女娃一掠,“小铺里还缺绣娘,多是自小学起,保管女伢儿吃不了亏的。”话语既出,也也从袖笼里取出一张银票来。
      这当儿沈铭才将这商户瞧仔细了,腰间的带子没有滚边,带头也无金玉吊坠,连脚上穿的一双布鞋也很普通,除了身上那件蓝灰色狐狸皮袄子之外,便再闻不出什么富贵气了,如此见对方行事大方,为人低调,心中添了几分好感,向他点首为礼。又伸手招呼女儿过来,抚着小脑袋,说道:“都不用争了,这是小女的心意,本官代劳而已。冰儿呢,也正缺一个伴儿。”
      张居正微一愣怔,定睛张去,这才发现一个玉雪可人的小丫头正直直地瞧着自己。她脸上一对月牙笑眼,与自己目光相触,忽地把眼帘垂了下来。
      “那居正这厢谢过小姐。”襴衫少年认真地向小人儿拱手一谢,在场各人觉得有趣,都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张居正还想借步与沈铭叙话,却听一把利落嗓音说道:“善士,贫道方才所言,最好记挂于心。这船,切勿再上。”二人转头,但见青袍道人已凑近说话,他也不避讳张居正,直抒胸臆。
      话已说的露骨,沈铭松弛的心情又一下子又紧张起来,看他一脸诚挚,说的却不知是真是假。
      “真人慈悲,纡尊点化,老爷与奴家都感佩在心。”女人柔婉的声音说道,接着,话锋一转,“只不过此行归乡,族中有要事要办,做晚辈的又岂敢耽误呢?若是……若是真人肯指点一二,回去……回去即便误了,我们也有个交差的。”张蘅芜站在夫君身侧,盈盈一笑。
      知张氏要自己亮底牌,一程洒落不羁的道人却忽然有些碍口了,剑眉蹙了一蹙,说道:“贫道,确无凭据,全为猜测。”
      “这……”这个回答也教张蘅芜心下愕然,侧首与夫君对望。
      “道人不是握剑上坛,召风师霆伯的吗?怎么,也会通水神河怪不成?”站在身旁的张居正开腔说话,语调与沈铭方才棚中的如出一辙,更添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道人如此功力,却不知想食几品俸,封何封号?”说来也巧,因负气出走,一时雇不上官船,他临时搭了一艘运送阿胶、驴皮的漕船,上船之时发现有个青袍道人也在此摆渡,只是二人一路互不兜搭。
      “贫道不曾在太常寺挂职,领不到岁禄。这封号嘛,贫道记性不好,记不住二十个字。”道人道,他说这话,皆因本朝世宗极宠方士,封号有时可繁达二十余字,想那明太祖时,封真人号最长的也不过十来字而已,真可谓宠幸无以复加。
      道人似乎无意与同船少年做过多纠缠,又钉着沈铭道:“贫道知大人归期有限,但万不必赌上性命!”
      一丝寒悸从沈铭心头掠过,话已说到这份上,他索性抄直说开去:“本官素来嫌恶道门,想必你已知,知而再三,说话却是九曲桥上扛竹竿,拐弯抹角,本官纵使愿放下门户之见,也断不能信你啊。更何况,归期如命!”
      沈铭投向道人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像是在给他最后一个机会。道人品出了意味,一提袍角,迳往对方身前趋近。
      “贫道拜阳明先生门下十年,格物致知,从不妄言。”他眼中火花一闪,“但今日要破例一回了。”
      “你……”
      “实则贫道亦自京城南下,随大人一路逐波。说来也巧,来京之时,乘的便是大人那艘官船,船驿领班的名叫胡贵,外城贫家出身,那日却被贫道偶遇在灯市口一掷千金,要强娶商户的女儿。贫道心生好奇,便暗中追探,第二日见大人举家上了他的船。”
      听到这里,沈铭与张氏俱脸色一变,那道人续道:“贫道在京时也风闻天地变色,奸邪弄权,再联想眼前种种,大胆有此一论,果真无凭无据,全为臆测!”最后这八字语速极快,掷地铿锵,自认毫无凭据,听来却教人信服。那沈氏夫妇这当儿已心神动摇,忧形于色,就连先前对道人抉瑕擿衅的张居正,现下一时也说不出反驳之词。
      “如此……便得由山东过南直隶,再转饶州府而入江西,这陆路迢迢的,势必,会误时日了……”张蘅芜禁不住盘桓说道,浓浓的郁气已在眉间显露。
      “少司寇……”张居正也忧心唤道,他仍对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道士心中嫌恶,狐疑不信,生怕沈铭着了他的道儿。
      沈铭沉吟了一会儿,放低声音道:“大家随本官到棚子里说话。”
      “大人、大人!”
      众人正要拾步,忽听得一人一连叠声地喊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已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来的正是那官船的领班——胡贵,只见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粗大的喉结一滑,说道:“大人,官船出事儿了!”
      众人皆是一惊,原本已在斟酌上船与否的沈铭更如被蝎子蛰了一口,跨前一步,怔然问道:“何事?”
      “不知道咋给弄的,帆桅子快折了,刚要不是放闸的瞧见了提醒咱,可真够瞧的啦。”
      “好好的帆桅怎么会断?”沈铭问道。
      “回大人,小人登梯子瞧了,有个虫洞子,忒大了,这一个不留神啊,起阵风儿,真可就断喽!”
      “发船之时,为何没查清楚?换桅子要多久?”张蘅芜接话道,语气颇显嗔怪。
      “回夫人,起锚前,咱按规定里里外外都瞧过一遍,瞧过一遍的!这帆桅摇一摇牢得很呐,万没想到中间给蛀空了,小人大意了,大意了!”
      “你就说换船桅要多久吧!”张居正盯问道,他方才听张氏言语,也已领会沈铭赴任有期,轻易耽误不得。再者,他搭的漕船到聊城后,登岸收驴皮去了,两三日内怕是不会起航,正也好随官船南下。
      胡贵瞧这人年纪轻轻,说话神貌却颇凛然,不敢轻慢,呲着黄牙赔笑道:“回各位爷,官船啊,虽说不是什么大船,可也,可也非人力可驱,大半要仗着顺风顺潮的。这帆桅没了,可使不得!再说这帆桅,小人,小人也没捯饬过,得找专门的师傅去弄,得专门的……”
      他说话习惯重叠往复,听得沈铭颇感心累,想着这样一来,根本无须考虑返船与否,胡贵对自己不利的猜测也就不攻自破了。如今只能尽快搭条商船南下,启程赴任为要,便对胡贵说道:“本官等不得换桅了,你熟门熟路,去问条漕船给我们借渡,速度,一定要快。”
      “诶诶,”胡贵连连点头,“小人刚才留心眼,跟那闸里的说了,一会儿有合适的一准给大人报上。”
      “你这帆桅如何给虫蛀了,带贫道去瞧瞧!”青袍道人忽地令道,脸上眉眼峻肃,“官船选的都是风浪不损、入土不腐的良材,如何能为虫蛀?”
      胡贵正转头要走,听道士如此一说,眨了眨脸上一对豆眼:“道爷,小人也炸了庙了 ,想着是不是小人那几个排琴平日里带点私货给招的,真是搞瞎了 !对不住啊!”
      “带贫道去瞧瞧!”道人不理会他的说辞仍旧催道,倒是胡贵显得为难起来,巴心巴肝地看望向沈铭:“小人还得去候着漕船,大人,您看这……”
      “看帆桅费得了你多少工夫?”道人又道。
      “不是,您看桅子干嘛用呢,真不能使了!老话说的,江心断帆桅——转了向,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再说……”他那豆眼睃了睃沈铭,“大人都不追究小人那帮兄弟了,爷您就行行好,别吃心了吧,小人这里给您赔礼了!”胡贵说着也急起来,大脑袋点得如鸡啄米,哀求再三,这一番举动反倒教那道士颇陷窘境。
      “道爷什么时候成了官爷了,驿差再小,你也要时刻谨记,谁才是国之臣僚。”张居正悻悻说道,意有所指,“横竖这官船是不必上了,你且岸边守船去。”
      “诶,诶!”胡贵连连点头,正要再问沈铭指示,却有一个帮工打扮的年轻男子奔过他身畔,迳往前头去了。
      “老爷,货卸好了,可以启航了。”他在几步之外的狐狸袄商人跟前停下,模样很是恭敬。
      “好,那就上船吧,”颜望点头,又交代道,“日里卸货耽搁了,夜里头继续走,不停了。”
      “小的知道!”
      说完,颜望示意帮工稍候,踅身来到沈铭一行前。
      “大人、夫人,”他施礼而别,“颜某俗务缠身,就此拜别,他日若来杭州府,勿请给颜某一个机会。”
      沈铭对他方才的仗义疏财颇有好感,颔首为礼,站在身旁的夫人倒生了一份心思,她细瞧这商户眼神坚毅,说话利落,身上少了那种作贾行商常有的或市井庸愚,或操奇计赢,反而显得过于深沉了。想及此,原本在心中盘算的主意也打消了一半,只试探地问道:“颜员外这一趟是去杭州?”
      “正是。”
      “冒昧相询,船上载的何物?”
      “哦,我们苏杭一带无非卖些绢布,小本生意。这次把京、鲁两地订的货送了,回城走的空趟。”他平和说道,毫不显山露水,倒是跟在身旁的那名年轻帮工忍不住脱口道:“我家老爷开的杭州府数一数二的绸缎庄,京里头的老板们都争着要货呢。”
      颜望轻咳一声,自失地抱了抱拳,脸上却鲜有笑容。
      “不知同京城哪个绸缎庄有往来?”张蘅芜又问道。
      “七霞铺、祥云斋这些商号的弟兄多有帮衬。”
      张氏和夫君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开口问道:“既是空船,颜员外可否容我等借渡一番?”
      “幸甚,幸甚。”颜望忽然听此,无甚诧异之色显现,只又拱起双手,说道,“本该主动奉请的,颜某失礼,大人恕罪。”
      “本官叨扰了才是。”沈铭和颜说道,他向张居正问道,“叔大,如何打算?”
      “学生便一并叨扰,”少年儒生道,也向商人点首为礼。
      “岂敢岂敢。”颜望一边逊谢,一边伸出粗糙的大手,做了一个引路的手势,“各位大人,这边请。”他话音未落,却被身后的青袍道士闪身抢上道来,“大人……”他又唤道。
      “怎么,大真人也在京城见过颜老板?”张居正见状夺过话头说道,语气老大不快。
      “没有。”道人利落道。
      “那是见过这位小兄弟喽?”张居正指了指颜望身边的年轻帮工。
      “没有。”
      “哼,扶乩之论!皇城里头妖言惑众助纣为虐之辈本已不少,就连这小小渡头,也不得清净!”
      沈铭此时也没有多少耐性了,听张居正唇枪舌剑之中提及朝堂旧事,一股子对道家的腻歪之情去而复返,眉头一皱,说道:“走吧,道家自有天路,我等凡夫来日无多,不敢耽误。”
      “大人!”道人仍不放弃,趋前几步,“贫道空口白话,也着实拿不出证据,然而大人或可给一个机会,贫道可证,我道门绝非只有扶乩之论!”
      颜望继续引着沈铭与张居正打前行去,沈安抱了只剩一只鞋的女娃娃随后,众家丁赶忙取了行礼,众人披着渐渐稀薄的玫瑰色的晚霞向着漕船走去。小语冰被母亲牵在手里,偶一回眸,但见那青袍道人还立在霞光中,两条长长的发带随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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