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辕门降旨 ...
-
1548年的榆林卫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春暖秋凉,日照恒久,到了元月,天地间便扯起漫天絮絮雪花,将城外新垒的长城罩了一层玉白。一声绵长的螺号,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紧接着,城北的驻军营地开始热闹起来了:鸣金声、擂鼓声、传令声、操练声,此起彼伏而又井然有序。自空中鸟瞰,军帐星罗棋布,风火墙纵横林立,几缕行军垃圾焚掩的青烟在雪空中续续升腾着,共同守卫这座陕西最北的孤城。
晌午时分,场操结束,一轮薄日从云间钻了出来。此时,兵士们都已各自回营,偌大的校场上却仍有一抹小小身影正原地徘徊。这是个十来岁左右的男孩,白裘黑靴,唇红齿白,手中缰绳一提,使劲地圈转马头,却如何也动弹不了□□的那匹小倔马。
“爹——”他仰起头长唤一声,“等等孩儿!”眼瞧着父亲在前头长剑劈风,扬扬驰马,却是头也不回。男孩只能勉力再试,夹紧双腿,拨转马头,小嘴里蹦着“驾、驾、驾”的短音,俊脸也已憋得通红。却一瞧,那马儿哪里肯走,仍梗着一条粗脖子倔巴,催得急了,更赌气似的甩了甩脑袋,惹得颈上的铃铛一通乱响。
“蠢东西,蠢东西!”男孩恼脸骂道,心里头止不住的懊丧,一阵北风刮过,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正擤着鼻涕,耳边忽然传来咴咴一叫,教他措手不及。他慌忙去握马缰,刹那间,只觉□□之物俨然换了面貌,绷紧肌肉,撒开四蹄,拨剌剌的跑了起来。
“双腿夹紧,脚跟子下压,跟着它上下起伏!驾——”父亲熟悉的声音跃入耳中,男孩回望,发现他已跑完一圈,正与自己并辔骑行。
“回头!”
“诶!”他仓惶应道,手上不敢松懈。
忽地,又一记闷响从身后传来,男孩只觉连人带马俱是一震。他慌张回望,顿时明白小倔马为何愿意跑起来了。
“爹,太……太快了!”
“回头!”男人又喝道,只见他手中一柄未出鞘的宝剑还在兀自颤动着。原来,方才是他挥剑拍马,横击马臀,才教这匹倔马跑将起来。尚不足两岁的马驹哪里吃得了这等劲道,早已张牙咧嘴,喷气连连,应声疯跑开来。又听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呼道:“鞑子是狼!你要比狼更快!”
“爹……我……”孩子稚嫩的童音在朔风中渐渐远去,“我怕——”
望着那一抹小身影在马背上一边颠来簸去,嗷嗷大嚷,一边渐渐稳住了节奏,男人浓眉一扬,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也想提缰追去,却虎目一闪,瞥见了一袭青衫。只见那人缓缓穿过拒马阵,徐徐步入校场,虽无荷刀执枪,却自带气度。
“督帅,”来人站定执礼,是个青年儒生,修眉薄唇,容貌清俊。
“环之,你来了。”男人也拍马近前,就势大拇指一翘,指向身后,爽利道,“来,马背上跑一圈!”
儒生听言一愣,从容的脸上微微泛起窘色:“下官,不会。”一边向上拱了拱手。
男人闻言,翻下鞍来。
“环之啊,你瞧,我那小儿都会骑马了。”他转脸相对,“你,还不学啊?”
见对方点头不语,男人浓眉一展,含笑道:“这战场上不会骑马的,独你一份!”调侃间语调明快,嗓音饱满,一听就是个自信人物。
“下官供职职方司,能研判战情就好,不必骑马。”儒生用惯常的慢条斯理的口吻回话。
“朝中不满我的,说我刚愎自用,”男人将剑柄向他一点,脸上仍带着笑意,“我看啊,你才是凿实的牛心古怪!”
对于上官善意的揶揄,儒生无所容心,淡然点一点头权作回应,径自袖笼里取出一物,说道:“请督帅审阅。”
呈上的是一件未封火漆的信札,男人问道:“又发塘报?”
“然也,下官拟了一则,如无遗误,即日便发往京师。”
“不妥。”他忽然收起笑貌……
却说这榆林卫地处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沙地的交界,自古也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兵家必争之地。三个月前,十万鞑靼骑兵突然压境,烈马振鬛,铁蹄踏雪,那马背上坐着的是赫赫的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嫡孙——俺答汗。明廷闻讯震动,急调兵部侍郎曾铣为三边总督,赴榆林卫御敌。
曾铣一到任,即将延误战机的总兵仇鸾逮问,又设计夜袭敌营,围歼敌后,连斩数名蒙古猛将,一番艰苦作战之后,终于将俺答汗赶回了黄河北岸。紧接着,他又下令修筑长城,制备火器,凿河道引黄河水护城,连番工事下来,忽忽已百日有余。
下马的男人便是曾铣,这位朝廷正三品大员生得昂藏七尺,虎目灼灼,高鼻上有一个明显的驼峰,此一时,披一件金灿灿的青织金云鱼鳞甲,手持玄铁宝剑,可谓气概凌云。
青年儒生听曾铣的口气,顿了一顿,续道:“然也,月里战情无异而连奏三则,确实不妥。”抬眼瞻了瞻上官,“这便,有催逼朝堂之嫌。”
话虽如此,一双奉在上官面前的瘦手却没有落下,两片薄唇仍缓缓动着:“月前,我榆林卫发出快报,京中却迟迟没有批复,八百里驰传到京不过四日而已,这在从前都是没有过的。”
听他条分缕析说来,曾铣却没有接口,手中原本竖握着的长剑不经意间垂下了身侧。
“等了半个月,下官又派出加急驰传,也如泥牛入海一般。”
正说着话,二人头顶上原本舒散的黄云又开始聚拢,稀薄的日光渐渐从曾铣脸上退去,阴影浮现,他镌刻般的轮廓也不觉峻肃起来,开口说道:“收复河套本非小事,朝议纷争势所难免的,要有耐心。”
曾铣忽然提到“河套”两个字,将佐二人都禁不住对望一眼,继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朔风中,只剩下儒生两只青色的宽袖还在飒飒响动着。
这儒生名唤王环,任职兵部职方司郎中,追随曾铣多年。他向来不喜披甲,便在这极寒之地,也只将保暖的皮袄套在身上这件浆洗得十分挺括的青色直裰里头,再加上脸面白净,身板单薄,走在金戈铁马之中恰如奇景一处。
沉吟了片刻,王环用手按下大风吹起的鼓包,继续说道:“然也,督帅所言甚是。然而,若说朝议,这个月……连首辅大人的亲笔信也断了,不能,不说蹊跷。”话到这里,两道投向上官的目光忽然闪动起来,抄直道出了心底的疑问,“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僚属这一问,教总督大人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惶惑,闷站在原地,手里来回摩挲剑壳。默然片刻,他忽然转头北望,目光一时深邃起来。但见,塞门边关,胡风吹沙,千峰万岭,禽鸟飞绝,几缕狼烟袅袅升在空中,还在提醒着河对岸那个虎视眈眈的人……
自朱元璋派徐达、常遇春攻占大都,蒙古贵族含恨北逃,汉蒙之间便开始了持续对峙的二百余年时间。汉人统称东蒙古为鞑靼,西蒙古为瓦剌,他们内里各部属也长期拼杀,分分合合。时至明朝中叶,一支叫土默特的部落悄然崛起,首领孛儿只斤氏驱逐了草原霸主察哈尔部,统一各部落,进而控制了整个漠南地区,他麾下骑兵十万,被称作俺答汗。
早在山西巡抚的任上,曾铣就和这个俺答汗交过手,一战大捷,换了山西边境多年的安宁,自己也凭此擢升兵部侍郎。三个月前,十万鞑靼铁骑兵临榆林,他又接到紧急调令,连番鏖战之后,终于迫使俺答汗移营过河。战情传到北京,龙颜大悦,下诏嘉奖:
“铣能兵出塞,擒斩有功,乃诏增俸一级,赐白金四十两,宁帛三袭”。
太监来军中传旨,榆林卫上下意气高昂,士饱马腾,很有一番雪耻之势。等到庆功宴时,却独独不见他将佐二人的身影。
彼时,曾铣默立窗前,伸手揭开帐帘,但见,大漠旷野,茫茫无际,一轮冷月正挂当天。他回想起多年前,在山西偏头关的军帐中,也是这样的静夜,一颗火苗在自己的胸中悄悄点燃了。数年过去,从山西到陕西,从巡抚到侍郎,败过无数蒙古猛将,几挽危城于险境之中,如今的自己已是大明王朝三边总督,胸中这颗跳动的火苗终于升腾为了熊熊烈焰!
放下帐帘,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案旁磨墨伸纸的王环,忽然大步跨回座中,袖袍一揽,提笔写道:
“贼据河套,侵扰边鄙将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使吉囊据为巢穴……”一封名为《请复河套疏》的奏本写成了,这才是总督曾铣多年来深藏胸中的志愿。
那一日踏入孤城榆林,他又看见了萦绕梦中的“河套”,东起山西偏头关,西至宁夏,三面临黄河,横跨两千里,水草丰美,可耕可牧,它又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南望关中,控天下之头项,一直是中原与外族兵家必争之地。百年前,鞑靼首领阿罗出率部潜入河套,据此为南侵的基地,以后年年深入大明边地,杀烧抢掠,屠戮□□,使边城百姓苦厄不堪,这“河套之患”便成了大明中期主要的边患……
奏章一入紫禁城,举朝皆惊,要知道,能看出河套之要害的绝非他曾铣一人,可封疆大吏这么多,还没有谁提出来过。自古,这种收复山河的事,于个人前途而言是极大的冒险。所幸,时任内阁首辅大臣夏言见奏本大喜,也认为榆林卫大捷正是赶跑蒙古人的好时机。正是在夏首辅的力言下,当今天子嘉靖皇帝采纳其议,并下诏嘉勉。那夏首辅更是接连写来亲笔信讨论用兵,榆林卫上下秣马厉兵,深壁固垒,形势一片大好。
如此将首尾细细思忖一遍,曾铣腹中的疑云渐渐消散,他约略定一定神,炯目瞬间又恢复了神采,说道:“我知你这半月总往藩抚两院衙门里跑,可有探到什么消息吗?”
“没有。”
“近期京中发来的邸报,有见五府六部堂官变更?”
“没有。”
“那兵部奏疏的抄本,可还有请拨帑金修边墙一项?”
“有……”
“如此,便是了!” 曾铣两道豪眉一扬,“环之啊,圣上给咱的御批还烫着呢,怎会说变就变?”又道,“这北方九边,从榆林卫到辽东朵颜三卫,还有这数千里防线上卧冰踏雪的十万将士,哪一样不在圣上的心中记挂着啊?”
王环刚欲接口,又听上官跃然提高了嗓音:“自古立大事者,必先自信,自信者,人亦信之。如今,咱们只等二十万两修边费,把定边营到黄甫川这一千五百里边墙筑完,管教鞑子再无回头路!”说话间,驼峰鼻凌然一耸,宝剑一横,虎虎扫过眼前。
“然也……”王环涩涩地应了一句,看上官一腔慷慨,心无旁骛,自己却禁不住思绪万端起来,迟疑了片刻,还想再说,“然也……”
“别然也然也了,”话未说完,却被曾铣蓦地打断了,只见他大手一扬,自己清瘦的身子随即被拎到了马鼻子前,前后趔趄几步,还没站稳,又听上官说道,“赶紧随我练练马上功夫要紧,鞑子可不管你是郎中官还是抡刀将,上马!”
“不不不,下官不敢!”
“马又何惧啊?上去,上去!”
二人正相互推让着,面前的大黑马也恶作剧似的喷了一口粗气,鼻涕跟着洒出,直把王郎中吓得双手掩面,捉不住脚向后倒退几步。曾总督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反手一把拉住,又要推他上鞍。他此举并非取乐,皆因心中记挂着麾下这名书生郎中的安危,喋血边城的日子,他不能时时护以周全,人人须得自保,包括他的一双心爱的儿女。
就在此时,校场口忽然窸窸窣窣入了一队刀兵。等到兵卒走近,曾王二人已挺身卓立,王环还轻轻掸了掸微皱的青衫,这才正颜向来人问道:“何事来报?”
“回二位大人,”领头的是一名髯须汉子,恭敬抱了一拳,“昨晚刘三领头值守二营,被人跑了去,请督帅处置!”他伸手指向队中一名正被刀抵着头颈的卒子。话音刚落,那卒子便纳头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哭腔嚷道:“小的失职,求督帅饶命,督帅饶命!”
“二营关着鞑子亲眷,”王环向曾铣凑近低语,“大多是三个月前马梁山敌营里俘的。”
曾铣的脸上没有生起明显愠色,朝地上问道:“逃的是什么人?”
“回,回督帅,是……是个婆娘。”
“哦?一个女人。”
“是……”刘三打着哆嗦,唯唯而应,嘴巴一瘪忽然停了下来。
“有何隐瞒,还不快报。”身旁的王环觑出端倪,向他冷冷命了一句。
小卒子一把伏在地上,额头上汗下涔涔:“还……还有个丫头!”
众人听这话一时瞧不清利害,相互觑了一眼,不敢出声,都提着气等总督大人发难。
“哈哈哈哈,”静默中,陡然听得一阵熟悉的朗笑,却看那上官面上不以为忤,反而神朗气爽,洒落而道,“女流之辈,放了也无妨。”一面说,一面将大手一挥,耸鼻谑道,“我莫还怕那女娃杀回来不成?哈哈哈哈。”
伏在地上的刘三这当儿摸不清上官的主意,哆嗦了一下,把脑袋点得如鸡啄米。
“呵,蒙古女娃娃……”曾铣言语之间来了兴头,正想再豪言两句,耳边倏然传来一阵轻盈的马蹄声,他抬眼一瞻,原是他那孩儿绕校场驱马一周,这时间正收缰兜头,渐行渐缓而来。
孩子瞧见父亲兴奋地招起手来,小高鼻一耸一耸的,脸蛋上溢满得意之色。可“爹”字还没出口,陡见父亲将掌中剑柄一挺,迅猛击在小马驹臀上,剑身随之隆隆作响,余势不衰,这一下,怕是比十道鞭子还要催劲。男孩“哇”地一声,就被咧嘴长嘶的马儿带着原地跳纵,腾空而起,铃铛叮叮乱响,最后一溜烟儿冲出了校场……
王环耳听铃铛声渐远,心中直是叹息,心疼小公子这一去又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可有危险与否。地上的刘三刚才听曾铣几句说笑,存着侥幸,现下见他育子如此狠厉,不免又胆颤心惊起来,只能汗觑觑地干等着。那押了他来的髯须大汉,名叫吴钩,此番虽属执法,心中也盼部属轻罚。
众人眼瞧着曾总督回过头来,脸上已然收起笑貌,向下钉了一眼,说道:“女流之辈,不足挂齿,但职守有失,却与放出什么人无关。来人!”他立地喝了一句,早候在一旁的执刑军士齐声应了,举刀挺近,“军仗一百,即时执行!”
“啊!督帅饶命!饶命啊——”刘三被军士夹着两肋,一路拖去,哀戚声在营地上空萦绕不绝。
“身为俘营把守,底下管着数百人,”吴钩原本黯然地望着刘三消失在校场口,忽听见上官朝自己说话,心中怦的一跳,“兵有兵规,将有将责,值守的错了,你把总岂可无罪?”当下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属下领罪!”吴钩俯身喊了一声,鬓边的浓须渗出绵密汗珠,“求督帅开恩!”
对于这名在战场之上履任先锋的山东汉子,王环也是认得的,英勇自不必说,这当儿,他却只默默站在曾铣身侧,深思不语。他情知治军的关节在于纪律严明、赏罚有信,这也是曾铣帐下常胜不衰之由。再者,他也清楚,即便自己此刻出言,上官也决计不会改变心意的。
“杖责二十,停俸半年,你,可有申辩?”总督大人双手剪在身后,浓眉微竖,怃然问了一句,虽未十分震怒,只阴着脸便已教人畏怯。
“谢督帅!属下领命——”吴钩挺身直跪,扯开嗓子高声应和,叩谢毕,又利落起身,自顾自走入执刑军士的队中,一径跟着去了。
吴钩与众兵丁这才退到校场口,门外忽地涌入了一大队军马,一时间旌旗飘飘,铠甲生辉,片刻就将去路堵上了。
“大胆,见督帅还不下马卸刃,哪个营的?!”吴钩蹿出人丛,抢上一步喝道,他虽刚被问罪,心中却无半点怨怼之情,此刻仍以职责自处。定睛望去,对方人众皆也身罩软甲,兵器森森,然而底下衣衫却与自己的截然不同,除了领头一人外,余下皆身着青绿色锦绣华服,腰悬一柄狭长略弯的佩刀。
那领头的听了,提缰上前,一对长眼盯向吴钩的脸面。吴钩正色相迎,毫无惧色,颌上的黑须也根根戟张起来。陡然间,那人抽出腰间长刀,嗖地一声直向吴钩脑袋上劈去,亏得他眼疾手捷,闪身避开一步,刀锋在耳边划落。如此动静,双方即刻举刀挺矛,拉开架势就要拼斗起来。此间军营重地早有数哨兵马闻风冲来,皆持戈竖刃,扯弓引弦,四面八方形成合围之势。此刻只消一声号令,瞬息之间可将来者扑杀。
“什么人?”吴钩立在阵前,朝方才要杀他的头子又厉声喝问一句,“再不交代,就地军法处置!”
马鞍上坐的是锦衣卫百户官马浊清,穿一袭猩红飞鱼服,削瘦见骨的脸上鼻翼尖细,长眉入鬓。他眼见兵马愈多,却也不退缩,黑睃睃的眸子在吴钩头上鹰睃狼顾着。倒是□□的大黑马见眼前战阵大开,杀气腾腾,本能地兜转马头想要趋避,被他狠狠拽将回来。
“叫你们的曾总督,来见我。”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地从前头飘来一声软绵绵、柔腻腻的声音,听来只觉温柔不足,矫作有余,吴钩顿时汗毛直竖,浑身说不出的别扭。
“鸟东西!撒什么横!”这时,另一名闻声赶来的把总扬刀吼道,“总督大人是你孙子能叫的!”一面已从马背上猛跃而下。他脸上本就脂肉横生,此刻金刚怒目五官都好似挤在了一道儿,自有一股骇人的威势。吴钩的注意力却不在同袍谢老幺的身上,他正努力寻思着那把古怪的声音何处听过,斜身瞻去,只见队中一驾翠盖珠缨的马车被随行武人四围守护起来。
“啊!”只听他低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大脑门,“俺想起来了!”未等言说,身后陡然传来一阵矫捷的脚步声,众兵将让开一条道,一人箭步迎了上来。
“臣兵部侍郎、总督三边军务,曾铣,恭请圣旨!”曾铣对着那乘车厢一记长揖。众将士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马车里坐的是一名传旨太监。他们记得上一次太监到军中宣旨,只携了一小队圆帽白靴的番役,人数只不过今日之十一,更无这般披甲操戈模样。
“三边总督,好大的阵仗。”
车厢里又传出一句软语,听来不冷不热,却教人心头发毛。帘子随之揭开,施施然走下一位身着蟒衣的白瘦宦官,此人正是数月前来榆林卫传旨的中官——陈洪。
此时,王环也坐在骑兵身后赶将过来,看到陈洪和一众锦衣卫,心中猛地一紧。他脑子里不由掠过数月前军中降旨的场景,当日,总督大人着人招呼了几桌酒菜,却始终未听进自己“薄予慰劳”的建言,连一枚铜板都没让人家带回去。现下,未见营门守将先来通报,倒有刀兵马队长驱直入,恐怕来者不善。
中官宣旨原不得多说一句,些个逾矩的,也只在念完圣旨后再逢迎两句,讨一份赏钱,可这陈洪偏偏先无端刺了一语,两只吊梢细眼里闪着灼灼精光。王环暗觉不妙,挪了挪身子向曾铣身畔凑近。曾铣这厢虽是施礼,却始终巍巍屹立,不卑不亢,等到陈洪慢悠悠拉开一卷黄绫轴,他方才屈膝下跪,置下玄铁剑。只听咚咚咚一阵闷响,身后的将士们也跟着他们的督帅轰然下跪,营地里伏了一片人海。
陈洪向矮他半截的曾铣扫了一眼,眼角的皱纹抽动一下,清了清嗓子,这才一字一板地念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贼据套为中国患久矣,朕宵旰念之,昔曾铣倡恢复议甚壮,朕予厚望,令铣与诸镇臣悉心上方略,朕予修边费二十万两……”
陈洪读到这里,低头听旨的曾铣不禁狐疑,自收复河套决议定下,但凡朝堂上有什么议论,地方的巡抚、御史或有建言,内阁里总会发来八百里快报抄告,这一个月以来却是风平浪静,消息全无,今日却突降圣旨,竟不知有何遽变,是福是祸?
只听中官继续冉冉念道:“边臣分主忧者,固人臣靖献之忠,朕增秩易名,用国家优崇之典。然铣掩败不奏,克军饷钜万,交结近侍,轻启边衅,置社稷生民罔顾,误国之大计。即日解京听勘,从重治罪。钦——此——”
陈洪悠长的尾音在头顶盘桓着,如一柄长刀当头砍来,曾总督的脸色从殷红涨成紫膛,到最后已然面目黧黑。“交结近侍,轻启边衅”八个字,身后的武将可能不明其义,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罢圣旨,王环转过脸,同样艰难地望向上官,见他伸出接旨的双手正隐隐发颤。这位横刀跃马,百战不殆的肱骨之臣,于俺答十万铁骑之前不曾眨眼,今日却要教英雄垂首。
“掩败不奏,克扣军饷?”有人在身后咕囔一句,“这些个不是仇鸾那厮干的好事?怎么扣到俺们督帅头上了?”一则圣旨听下来雕章琢句文绉绉的,跪在后头的吴钩半懂不懂,但这熟悉的八个字一传入他耳中,便忍不住脱口而出,一面抬起头狠狠盯向宣旨的太监。吴钩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总兵仇鸾就因这些罪名被曾铣逮问,解京投入了大狱。
说话间,马浊清打了一个眼色,四名心腹锦衣卫已各自从斜刺里悄声欺近。他四人名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是少年模样,却已杀戮无数。刀光闪过,两把绣春刀直挺挺地刺中吴钩的背心,他腹背受敌,无处闪避,登时毙命。
“圣上有旨,抗旨者就地诛杀。”马浊清骑在鞍上,冷冷说了一句,他很少说话,开口便如霜剑一般。曾铣、王环回头陡见部下横死,一时都惊呆了。王环惊骇之余即刻伸出一双瘦手,使出浑身力气死死地按在地上的玄铁剑上,曾铣转脸相对,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此一时,边地浓郁的黄云愈拢愈厚,将白昼变成昏冥,也在曾铣的脸上敷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他匀称而高耸的鼻翼明显张合着,终于,慢慢地松开了五指……
却说吴钩中刀后,跪在他身后的军士一片哗然,数名武将霍地离地而起,无不举矛抽刀,誓要与行凶者拼杀。马浊清杀令一出,他们一时都呆住了身子,还有两三个愤愤不平的,终被旁人硬扯着按下肩来。
“鸟东西,你姥爷要杀便杀!”蓦地,从地上腾起一道粗壮身影,浓重的乡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只见他哐哐虚劈两刀,扑身向前,对着近身的锦衣卫朱雀砍杀起来。动手的正是谢老幺,此刻正带着满腔愤懑,刀刀疾砍向对方的脑袋。他虽身形膘肥却也猛憨多力,招式刚劲,一番急攻之下,四人之中最年幼的朱雀显然招架不住,闪跳腾挪,边打边退。余三人见势立时一拥而上,手中的绣春刀闪着一道道瘆人的青光。
“好了!”眼见危殆,曾铣从地上长身而起,立地喝了一句。这一声虽不至震耳,却气势如虹,威赫逼人,一出口就教几人同时刹住了脚步,他们面面相觑,又纷纷回首望向首领。
王环见上官此时一只手空空如也,心中不禁一凛,再瞧他脸上仿佛落了一层霜,另一只还直挺挺地托着圣旨。
“榆林卫军中无人抗旨。”曾铣道出第二语,声音沉郁至极,他扫了一眼鞍上的马浊清,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陈洪白腻腻的脸上,“陈公公,带路吧。”
陈洪与他四目相对,心头掠过一丝惊悸,只隐藏不露,低眉睃了一眼掷在地上的玄铁剑,这才翕然勾起嘴角,点了点头,柔声道:“好……封疆大吏之风范。”接着,轻轻一提袍裾,娴雅转身向马车行去了。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疏眉一挑,对着顷刻间已然上了铁锁的曾铣说道:“另请尊夫人与令郎、令爱一并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