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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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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和嫂子一起睡吧,行不?”
洗漱完毕准备休息时,大嫂摇着轮椅来到厨房,对正在给林晖热中药的欧阳说道。这当然无法拒绝,她拎出烫在开水里的药袋子,剪了口倒在小碗里。
“当然行,大嫂,您先去,我把药给他吃了。”
“小晖的病要不要紧哪?你还带了药跟着他。”
“没事,他是标准的工作狂”,怕她不理解,连忙补充:“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累的!不过现在好了,他辞了职,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慢慢儿会好的,您放心吧。”
大嫂闻言眼圈发红,忙摇开轮椅进她的卧室去了。
“大嫂让我跟她睡,不知是什么意思。”见他喝下药汤,把水杯递过去。
“那你就去吧,估计她是有什么话想跟你说,——不是正好吗?你满肚子的问号儿。”
“可是我怕你——”
“我没事,吃了药睡了,还省得跟你一起想入非非”,他做个鬼脸。
大窘,剜他一眼,忙拿了碗跑出去。说给谁谁都不信,和他同住在一起这么久,两人之间清如水明如镜。他习惯了夜里加班,又不断的闹病,更重要的是,他说不结婚不会碰她,这是底线。——底线!想想这个社会,太多乱七八糟的事之所以发生,还不是因为太多的人已经没有了底线,或者底线定的低于地平线。
大哥过来把妻子抱起放在床上,就关了房门上楼去了。欧阳殷勤地帮她脱了衣服,换上睡衣,安顿她睡下,才有些拘束地躺在旁边。
关了灯,四周一片寂静。
“丫头,咱家的事,小晖没跟你说过?”
这悄悄的一句,让欧阳竖起了耳朵。
“说过些,我知道老太太的事儿,他忙的时候我就过去伺候老人,她太可怜了。”
“我们家小晖是个可怜的孩子”,话音未落,人已哽咽。
“他们兄弟是婆婆在农村生下的,老太爷落实政策时一家子才回来,他们的爹是当地的农民,不愿意来,就离了婚。婆婆带着他们回来时,小晖还不到一岁呢,他大哥比他大将近十岁。后面婆婆改嫁,可是那老头儿对他们很不好。小晖五岁时婆婆得病去了,这兄弟俩算倒了霉,老酒鬼拿他们当佣人和出气筒,还没锅台高呢就得见天的给他做饭,做的不好了还要挨打。”
欧阳是标准新时代的幸福儿童,这些事听得都有限,一时呆住。
“你哥十八岁进厂上班,开了第一个月工资,就把小晖接出来,从此再没登过那家门。有志气!我就是冲这志气,才跟他处对象,——找男人,穷点儿不要紧,得是顶天立地的!……小晖真是好孩子,我过门儿时他哥啥都没有,就是厂里给了间宿舍。我娘心里不痛快,坐床沿儿上生气,他才十岁,就知道给他哥帮忙,眼巴巴的跟我说‘黑包公也是嫂子养大的,以后我也管您叫嫂娘’”。
她哭出声来,悉悉索索摸了床头的纸巾,也塞给欧阳两片。
“把我娘给感动的——,二话没说就走了。小晖上学早,后爸嫌他在家里烦,撵到学里去就省了心。十七不到就考上大学,当时连教委的主任都上咱家来了,说咱家出了状元……我结婚七年才生的豆子,怕自己有了孩子对不住他。他有良心,知道哥嫂的心肠,把豆子当心肝宝贝,学里放假回来,满书包都是给豆子带的东西。”
她说几句就要哭上两声,让欧阳也不能自已,跟着哭。
“他这个学上的不易啊,你哥去学里看过两回,以后说啥也不去了。”
“为什么?”欧阳不禁问。
“可怜啊!别人家的孩子上学,那就是学习,别的心不操。他是早上五点钟不到就起床送报纸送牛奶去了,后来又帮着学里食堂干活儿,还——,还上哪儿教人家跳舞去。你说,丫头,一个大人都没他那么苦啊!把你哥给疼的,回来直骂自己没出息,家里能出状元,可咱供不起……”
她说不下去,呜呜地哭,怕外头听见,拿什么东西,衣服吧,捂上了嘴。
“好容易盼着上完大学,又考了什么奖学金上硕士,我和你哥去给婆婆上坟,告诉她老人家,咱家祖坟冒了青烟,出了文曲星。”
这次轮到欧阳哭得不行,听得出来,这个大嫂是真的真的像妈妈一样爱护着他,什么叫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夫妇俩诠释得再贴切不过。可是——那男孩——
“小晖毕了业,没像人家同学一样去大城市,回来在我们这儿一家国有单位上了班,他是恋家呢。”
“那,豆子为什么——”自己就这点不好,忍住好奇心觉得无比痛苦。
“按说这就好了,一家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她哭得更厉害,半天才止住些,接着说:
“怨我啊,都怨我啊!他才二十三四,你说我慌啥呀!……我姨一个劲儿地找我,说她家煜华也不小了,该找对象了,小晖可不能便宜了别人,表姐妹俩嫁给兄弟俩多好啊……我就跟着发了昏,一个劲儿的撮合他们……”
蓦地想起初见王正祥夫妇时,阿依古丽说过一句“姐妹俩嫁给兄弟俩”的话,王正祥立刻一肘捣过去,原来是这样!
“小晖从来不跟我打岔,说什么是什么,就跟煜华结了婚。……我悔死了啊,……那丫头年纪小,……不懂事,……非得赶时髦……出去游山玩水……那个闹啊……”
欧阳忙开了床头灯,拼了老劲把大嫂扶起来坐着,在身后呛上枕头,忙不迭地给她擦泪。
“嫂子,你别太伤心了,那件事是天灾,是意外,你们谁都没错儿,别都这样怪自己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许久,才抬眼看看欧阳薇。
“这事儿怪不得小晖,怪不得他,……那丫头让我姨惯得没边儿,……打小儿就娇气,……他们俩根本就不合适啊!……他又不是坏孩子,起早贪黑的干活儿,……为谁啊?!……还不是为我们,为她?……怎么就不依不饶的?……怎么就不依不饶的啊!”
这话说到了欧阳心坎儿上,第一次听这件事,她就纳闷儿,干嘛非得让他甩开工作去度蜜月?蜜月图什么?还不是增加新婚的甜蜜感觉?可是如此强逼,还有意思吗?!
接下来的事,如同睛天霹雳一般。
“单位里的人都加班加点的,他咋可能一甩手走了旅游去?!……实在招架不了了,……就跟我说让我劝劝她,陪着去玩一趟”,她眼神飘浮,回忆起渺茫的往事:
“……那地方真好看哪,满山满沟的花,我见都没见过……那水清的,……他怕是把几个月的工资都豁上去了,一路上我们吃好的住好的……”
“嫂子!”欧阳薇周身一紧,毛骨悚然,面对面盯着她,不禁喊出声来。
大嫂这时反而不哭了,看看她,慈爱地摸一摸她的脸:“看把你吓的!”
两个人相视无言,欧阳不敢说话,听着自己的心脏“绷绷”跳个不停。
“他心里的苦跟谁说啊——这么多年,我想想就揪心。……你大哥千好万好,不该一着急就……唉,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哪。……我瘫了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嫌弃过一点儿,多脏多累都没嫌过一点儿。这样的男人,跟他一天,死也值了!……我姨后悔了,后悔她能怪谁?……是她生拉硬拽的……她怨谁啊!小晖伺候她这些年,真是仁义!……有她一天,哪家的姑娘能愿意找他?”
她细细地看着欧阳,两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你是好人,小晖命不好,可怜——你好好待他,他是好孩子。”
欧阳抱住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释放出内心撑得胀满的悲痛和压抑。
“出事以后,全家都乱了性子,……我爹妈,我姨两口子,……那造孽的司机当场就没了,抓不住他,就、就都冲小晖了!……他大哥昏了头,还骂他,……说,说他是冤孽,……只顾自己有出息,……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让他滚”,她停一下,这些事过了这么多年,提起来像昨天一样。
“……都糊涂了,冤有头债有主!可人哪,急了眼就不管不顾了……这样的话,……怎么能说?他……吃不住。”
几乎能想象得出这一家人当时混乱不堪焦头烂额的情形,能想象得出当至亲的人怒目相向万炮齐轰时他的绝望。十年来,也许真的只有夜以继日的工作,才能稍稍消减这种痛彻肺腑的感觉吧?!
她有点喘不上气来,于是使劲儿吸着气。
“嫂子,别说了,我都明白了……他没有怨过,这么多年……他说‘长嫂如母’,您是像妈妈一样的人。”
“有情义的孩子不容易!……他走了这么多年,寄回来的钱……又不是人家做生意的有钱人,……点灯熬油的,得多伤神啊!……小兔崽子,不懂事……我残了,得怨开车的司机,咋能算在他叔身上?!他有他叔一半的心胸志气,我就知足了……他怨他叔,可是这寄回来的钱,还不都是给他的?……盼他有出息,送他出去上学,上最好的学。……他大哥这人,孩子就回来过两次,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这房是前年买的,他说要是小晖回来,看见我们住得好,能高兴。——丫头,嫂子跟你说这些,你告诉他,哥嫂当初说的话一直都后悔着呢!丫头,你们成了家,别再往回寄钱了,太多了,根本就用不了。”
这一幕人间悲剧,胜于之前所有读过、听过、见过的种种,欧阳薇觉得自己的心痛得麻木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我告诉他,嫂子,他会高兴的。——您也别多想了,身体不好,别再累着。睡吧。”
“十年哪,他这是第三次进门儿……嫂子知道他心里没过去那道坎儿……这些年厂子里效益不好,你大哥要顾着我,也不上班了。没有他,我和你哥,能有现在?……小兔崽子对他叔没鼻子没眼的,可是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他叔挣回来的?!我跟你哥商量,不能由着他,这回任是打死,也要让他吐个口。”
“不,千万别这样!出事的时候他还小着呢,看见妈妈成了这样儿,小孩儿转不过来是正常的。嫂子,你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心地又这么好,换是谁,也会觉得太可惜了。……要是打了他,只怕他更恨呢!”
“那咋办?就这样?”
“就这样吧,时间长着呢”,想起他说把海东当成兄弟的话,“终有一天,他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