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斯人如菊

25、25

　　说完，拉起她的手就向门外走去，出了门，径直到对面，按下门铃。
　　欧阳正要发问，一个五十岁上下看上去很结实的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打开房门，有些疑惑又带点紧张地瞟她一眼，目光飞快地定在林晖脸上：“林先生——”
　　“我们进去看看”，她一闪身，林晖就进门去，欧阳薇赶紧跟进去。
　　这房子结构跟他的差不多，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苦味，还有一缕奇怪的难闻的味道，那个中年妇女更加紧张的表情让欧阳薇也跟着有点心慌了。看看林晖，他在门口站了片刻，似乎下定决心，才向客厅旁边的走廊走去。
　　推开那间卧室的门，中年妇女抢先一步进去，林晖反而后退。这场面有点怪异，欧阳薇好奇地上前探头，一看之下，顿时呆住：
　　房间里大白天却亮着灯，落地窗大半被堵上，其他部分遮着厚厚的窗帘，午后的阳光几乎无法照射进来。一张大床占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床上被褥有些凌乱，里面应该有个病人吧，看不到，——那个中年妇女正背对他们坐在床上，身体挡在病人和他们之间。
　　欧阳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刚才那种难闻的气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散发出去的，看来，这个病人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不禁向林晖望去，他倚在门框上，脸惨白，黑黑的眼珠盯着房间里面，目光却是涣散失神的。
　　咽下疑问，向里一步，床对面，是一幅几乎占满了墙壁的巨大照片——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回眸微笑着。欧阳薇情不自禁地走近，照片上的女孩不算漂亮，但比自己还要年轻，圆圆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皮肤焕发着青春特有的光彩，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
　　面对这么大幅的照片还是第一次，有点被震撼的感觉。这个女孩，是他的妻子吗？正出神，突然间听到一种声响，像是什么动物发出的被压抑的嚎叫一般，她惊跳一下回过头。
　　被子里露出一个人的上半身，只穿一件坎肩，是个瘦瘦的老太太，面色晦暗，皮肤松驰。中年妇女试图拉住她的手，她张牙舞爪地挣扎着，灰白的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双浑浊的眼睛鬼魅一般地盯着她，嘴里发出刚才她听到的怪叫声。
　　欧阳薇全身汗毛直竖，倒退两步，碰到林晖身上，立即抓紧他的胳膊。那老人一看到林晖，更加狂躁不安，叫声也高了几度，变成嘶鸣。中年妇女见状奋然起身，抱着她把她压在身下，一面叫到：“林先生，你快走吧。”
　　林晖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一颤，拉住欧阳几步就跨出去，关上房门。
　　怀疑自己在做梦，一场噩梦。
　　掐一下大腿——疼，不是做梦。看看他，他背靠在对面墙上，闭着眼，紧蹙着浓眉，胸口上下起伏，似乎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过了几分钟，稍稍恢复，过来掀起门上遮了半边的布帘，欧阳薇这才知道原来门上像医院的病房一样有一块玻璃观察窗，她向里面看去，病人已经被按在床上，中年妇女一边摁住她的肩膀，一边从褥子下面抽出一张厚纸片塞到她手里，她抓住使劲地扯，瘦胳膊抖动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愤怒，甚至有点狰狞，看样子撕烂那张纸是她全部的愿望和努力目标。
　　“林晖——”，叫他一声，欧阳身上忍不住一抖：“她是——”
　　林晖放下布帘，转身去了隔壁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也拿了一张类似的厚纸片出来，低低地说：“我们走吧”就向大门走去。
　　“林晖，这是——怎么回事？”一回到他家里，欧阳薇迫不及待地在身后发问。
　　他把那纸片放在茶几上，就倒在沙发里。
　　“对不起——”他把头埋进臂弯里，趴在沙发扶手上，右手窝在身体前面。
　　欧阳薇有三秒钟回不过神儿来，旋即扑到他身边，除了不停地抚他的背，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见他喘息的频率放缓，稍稍安心，火速倒了开水，又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水兑成温度适合。
　　看着他在臂弯里喝罢两口，摇摇头，欧阳放下杯子，坐在他旁边，在大腿上放一个靠垫，把他扳过来，让他侧身躺下。
　　“我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你别担心，就算你告诉我那是你妻子我都不害怕。”
　　一个笑纹苦涩地浮出来，又迅速地湮没。他指一下那张纸片，她就探身拿过来，愣住。
　　那是一张婚纱照，左边站立的人是林晖，他还很年轻的时候，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微笑着像和煦的风。右边坐着的是刚才巨幅照片里的女孩，虽然那时的新娘妆化得过于浓艳几乎难辩庐山真面，但一样的圆脸，一样的笑容。欧阳薇看着这张照片，一时间百感交集。
　　林晖吃力地坐起来，她让他靠着自己，真的没有再问什么。
　　“这张照片，好不容易才从影楼要来底版，翻印过不知多少张。”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仿佛越过尘封的岁月回到过去。
　　“她叫郑煜华，李后主那个煜字，是我的妻子。那年我刚二十四岁，她小我一岁。”顿一下，又接着说：
　　“她见我第一面时，就说愿意嫁给我，我们不久就结婚。……她还是个小姑娘，总是希望我能给她……一个浪漫的蜜月，……去天之北云之南，开满鲜花的地方。可是，……我那时刚刚被破格任命，主持人生中第一个大型设计，……我想参加比赛，我……知道自己会取胜，走好那一步，以后就会有非凡的事业基础。……我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很多时候，晚上都睡在办公室里。……我们吵架，我，怪她不理解我，她……只想要一次蜜月。”
　　欧阳薇大气不敢喘，这听上去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可是他时断时续的声音透出令人窒息的悲痛，让她的心缩成一团。
　　“我以为，以后有无数的时间可以玩，……为什么，非要在那几个月，……项目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可，可是，她闹，说——蜜月就是要一结婚就去——”
　　欧阳紧张地抓住靠垫的边角。
　　“我，于是，……于是，给她报了旅行团，……让她去玩，让自己清静”，他拿过那张照片，看了几秒，手就开始颤抖。
　　“她赌气走了，……再也没回来……”
　　欧阳的手也颤抖起来。
　　“……汽车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我，……在医院里守了十天，……她，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是我，把她送上了不归路。”
　　“她是独生女，岳母就看了骨灰盒一眼，……就昏倒了，再也没好起来。……两年后，岳父脑溢血……我把她接到身边。……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要每天看着女儿……不能看见我，什么都忘记了，可是忘不了恨”林晖深叹一声：“把煜华嫁给我，是她追悔莫及的恨！……这张照片，她撕过无数次，解不了恨。”
　　欧阳被这故事摄住，刚才见到的老人不再让她觉得恐惧，悲伤像决堤的洪水漫开来，在周围荡漾。慢慢地转头看他，他像木雕泥塑一般坐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纸巾盒，觉得那只手看着陌生，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一转念，心里有点怕——自己都哭得泪人一样，他连一滴泪都没掉。
　　“林晖，你——”
　　碰他一下，他就直直地倒向一边。
　　这下欧阳吓得叫起来，爬过去看，他半睁着眼，喃喃地说：“丫头，别怕，——我只是累了，想睡觉。”
　　“好的，我给你拿被子”，跌跌撞撞的取来被子把他盖好，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
　　“你睡吧，睡吧，我不会走的，我陪着你，跟你做伴儿，给你做饭。——我买了本菜谱，一样一样的学，这么多年你失去的，我补给你。——不是你的错，林晖——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不怪你！”
　　他点一下头：“可我是有罪的人”。
　　她就这样坐在他身边，那个故事好象拍成了电影，镜头一段一段播映。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有过怨天尤人，可是现在，终于有点知道什么是天意弄人，什么是命运无常。天色开始发暗的时候，隐隐听到书房里有点动静，把她拉回到现实世界。轻手轻脚的过去看时，是他的手机在桌上又震荡又闪灯。
　　“喂，您好！”
　　“你——，您好！请问你是谁啊？”那边是浑厚的男声。
　　“我是——”，想想林晖对部长说“我女朋友是你的助理”，她干脆地说：“我叫欧阳薇，是林晖的女朋友。”
　　“噢，那——，他生病了吗？”
　　“啊？！”欧阳怀疑对方长了千里眼，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偷窥。
　　“您——怎么知道？！”
　　那人好象看到了她不解和疑惑的表情，爽朗地一笑：“他从来没有误过工期，我们约好上午来交个案子，除非病得走不动，他不会失约。他还没跟我说起你呢，有机会帮我劝劝，让他看病去，这么下去——”
　　似乎是心里难过，停了片刻，才接着说：“认识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心里说，我都不知道你是谁，高兴什么啊？！正要发问，林晖扶着墙壁进来：“别挂，给我吧。”
　　“哥，——我没事，任务完成——不用了，我给你送去吧，——好的，我带她去——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他仿佛也回到了现实世界，脸上换成她常见的宁静的笑容：“我交工去，带你见见‘兔儿爹’，愿意吗？”说着就到电脑旁边，在接线口上拨下移动硬盘，把案头的资料归拢，又去卸图纸。
　　欧阳薇诧异地看着他，要不是还微微皱着的眉头，要不是因为疼痛显得迟缓的动作，她真的怀疑下午经过看过听过的只是梦、只是幻觉。甚至，自己认识他、爱上他，一切，都仿佛是在哪部小说或电影里漫游。工作就像一剂强心针，让他霎间就像忘记了生活的悲苦，投入到他擅长和热爱的事情中去。叹口气，她对自己说：“也好，总得有东西让他乐而忘忧吧？强过沉溺于无法改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