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斯人如菊

11、11

　　春节假期一眨眼就过完了，还没有来得及跟妈妈好好撒娇，就又坐上列车再战江湖。看看挤在过道里睡在行李上的民工，欧阳薇觉得自己应该很知足了，必竟前面等着她的是四季如春的写字楼，风不吹雨不淋，衣食俱全，每月有几千元的薪水，和这些最底层的劳动者相比，自己年纪轻轻，生活却是异乎寻常的顺利。她拉一下在长椅边席地而坐怀抱幼子的中年女人：“大嫂，你坐一下吧，我起来活动活动。”
　　那大嫂有点吃惊有些感激：“不了——妮儿，你坐着吧。”
　　“没关系，咱俩轮流，再说，我也快到站了。”
　　在她坚持下，大嫂犹豫着坐在那儿，怀里的孩子因为不再挤得难受，停止抽泣，转着眼珠儿四处张望。欧阳薇很满意自己的行为带给别人的愉快，逗弄着那个小孩儿，一路上倒没觉得累。
　　熟悉的写字楼映入眼帘时，竟然有种亲切的感觉，换一种角度看人生，一切都会有新的意义哟！虽然明天才上班，决定提前准备一下。电梯指示灯在16、15、14、13地跳着，她哼着自己也不知名的曲调等着，换在往常，说不定这会儿要不耐烦地按上好几下，虽然多按并不会使它运行的更快。
　　“心情不错啊。”
　　淡淡的一句。她诧异自己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说话。侧目，果然不错。
　　“因为我高兴，新年好！”
　　“啊，新年好。”他差点忘记现在还是‘过年’：“看来你的假期很愉快，家在哪儿啊？”
　　上了电梯，欧阳按一下他所在的楼层，林晖有点奇怪，念头还没转完，她笑了：“你是大忙人，先送你上去啦，反正我是没事来逛逛而已。”
　　“只听说有逛街的，没听过逛办公楼。”他的嘴角挑起来。
　　“我家是北方小城，丹东,你呢？过年一家团聚，我还有压岁钱呢，都这么大了，真是好笑。”
　　他没做声，电梯停下，就走出去。
　　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没跟她打招呼就自己出来了，电梯应该下去了吧。一回头，那个女孩儿竟然就跟在身后。
　　“你，呃，走神儿了。到我办公室逛一下吧。”
　　“是你走神儿了，不是我。过年没得压岁钱，不高兴了？”
　　林晖不禁苦笑一下：“欧阳，叫你欧阳可以吧？”
　　“大家都这么叫。”
　　“我的年纪可以给你压岁钱了快，还会惦记有人给我吗？”
　　打开办公室的门，让她进去，按下饮水机的开关。
　　“对不起啊，小赵不在，只有给你喝纯净水了。如果你愿意喝咖啡，有速溶的。”
　　他把公文包和图纸放在沙发上，走过去打开窗帘，阳光暖洋洋地投射进来。
　　“我喝水就行。你大我很多吗？说得像个老头儿似的。”看着沙发上的东西：“又是这两件装备，回家了就休息了，为什么一定要加班？张敏很佩服你，我也开始佩服了，你好象是我见过最敬业的人了。”
　　“我大你——差不多有七岁吧，如果你跟张敏同龄的话。”
　　他手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图纸上架，电脑启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沓资料，桌上又铺了一张超大幅的图，半边都垂在桌沿下面。欧阳薇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与她以前所见的都不同，出人意表又在意料之中。想起舞会上他那句‘看着我’，尽管过去这么多天，心头还是一热：
　　“那天，谢谢你。”
　　“不必客气，也谢谢你，创造一个机会让我重温学生时代。”
　　“学生时代？”
　　他在纸杯里接上水，放在欧阳面前的茶几上。
　　“说起来跳舞还是我打的第一份工呢。”
　　“打工？！”
　　“大一时，学校艺术系参加个什么汇演还是比赛，不知为什么找演员居然找到了蓝球队。那时拉丁舞可不像现在这样火，还是个提起来让人脸红的词儿。”他靠在窗台上，语气淡然，像是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这都不懂？学艺术的男生我见过太多的娘娘腔，他们跳拉丁会很难看的，当然要找高大灵活有阳刚之气的，蓝球队很合适。”忍不住插话，没说完就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连忙打住。
　　林晖忍不住发笑，她规规距距地坐在沙发上，两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睁大眼睛等着听故事的表情实在太像个小孩子。
　　“要不是辅导员找我谈话，打死都不会去学跳舞。迫于无奈，逼上梁山。我们先在艺术系跟一个女教师学了几天，因为负责那次演出的副校长嫌——，就是你刚说的，娘娘腔，于是安排我们到当地一所大学专门的体育舞蹈系去学。看过一位在全国得过奖的老师跳舞之后，我觉得这个东西还可以，男生跳也不丢人。”
　　两个人都笑起来。
　　“后面几个月除了上课就是跳舞，弄得自己都要想想才知道学的是建筑而非舞蹈专业，挺好玩儿的。厚脸皮的说，我跳舞还算有点天赋，比赛时跟舞伴得了个一等奖，把她高兴坏了，好象是这个奖她考本校研究生时可以减免专业分数。”
　　“可是你拿这个奖没有什么用处啊。”
　　“后来用上了，大二时出去打工，在会所里教拉丁舞，还在酒吧组织舞队演出。那时候这种地方都是有点钱的人才去消费，工资和小费加起来，对学生而言很可观。也就是靠这个，才有条件去修第二专业。古人说‘艺不压身’，有道理。”
　　“我也是陪朋友玩儿才学的，水平就差多了，不过，幸亏会一点儿，要不那天丢大人了！”
　　“永远不要因为别人而停止自己的脚步，”他的眼神变得深长，甚至有一点，苍凉。
　　“什么都会过去的，现在的人和事都是这样，任何东西，都当作是体验吧。有没有成绩是在别人看来，对自己而言，用心感悟就好。”注视她片刻，林晖看一下手表：
　　“对不起，”他指一下办公桌：“这些我今天必须做完，外面小赵的桌上常有几本杂志，你可以拿来看。
　　其实希望就这么聊一会儿，可是他的工作看上去有很多，可能自己在这儿的确浪费了他的时间和精力，阳光下，他站在那儿不像舞会上那样挺拔，眼角眉梢也似乎略带着疲惫。
　　“那，我走了，你工作很忙，不该说这么多。谢谢你！”她抓起自己的背包。
　　“呃，你从哪儿来？我是说，过完假期刚回来吗？”
　　“是的，公司离车站不远，坐公交车直接来了，我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我们部长不像你这么好相处的，很严厉，提前做好准备等他发难。”
　　“那，过一会儿我请你吃午饭吧。”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欧阳点点头：“好啊，该我请你，算谢你的。”
　　干完活儿，又上网转了半天，他也没有打电话来，抬头看一下挂表，快下午两点了。难道，他忘了？甚至，已经走了？想想张敏对他的评语，多半是沉在图纸里忘了时间吧？！
　　这些天她常常在梦里又回到与他共舞的时刻，这是个羞于向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曾经以为戴旭伟就是理想中人，英俊富有，符合白马王子的所有定义。大学毕业后的这几年，欧阳换过三个工作，作为大城市里无数的小白领之一，她实在不敢想象他会爱上自己，更不敢想象比他更好的人选。所以即使他若即若离，即使内心并不踏实，都情愿所有的不安只是出于自己的错觉而已，只要他一口咬定，她就不会真正愿意相信王兰霞的话。可是，他承认了，打碎自己所有的梦与痴。
　　说实话，跳着那缠绵徘侧的右滚摇步时，俯仰之间是令人窒息的温暖和浪漫，那一刻，心里划过一丝丝的痛——这如果是戴旭伟，该有多完美！她是仰望王子的灰姑娘，可惜，没有南瓜车、水晶鞋。
　　林晖是另一种人，就像，他的黑眼睛一样神秘悠远。那双眼睛，相信任何见过的人都应该能记住，仿佛夜空一般，不知道蕴藏着什么。戴旭伟是气势张扬英俊逼人的，如夏日艳阳，林晖温和内敛，如静水行舟。他应该选择大气流畅的华尔兹，或者曼妙的探戈，无论如何不该是桑巴，仿佛撕锦裂帛，令人措手不及。
　　这些天常常这样愣神儿，妈妈问是不是换大公司上班工作太累，爸爸说到了新环境不要奢望太多新人都是一步步成长的，姐姐问怎么那个上海帅哥不懂事过年都不知道打个电话问候家长。
　　外面脚步声响起，她站起来越过格子档板向那边看去，他一笑，站住。
　　“对不起，忘了时间了，你饿坏了吧？”见她过来，林晖向电梯走去：“喜欢吃什么？我请客，当作向你道歉吧。”
　　欧阳薇跟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搞笑，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的意思表示有可能会喜欢自己不是吗？舞会上的事只不过应人之托忠人之事，事情办得漂亮，不代表别有深意。如果当时受窘的是小赵的朋友，他一样会挺身而出不是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也像张敏一样花痴了？！
　　电梯到一楼，停下的一霎间，她觉得林晖晃了一下，表情也有点问题，走出去没有几步，他用手扶下墙壁，身体紧跟着也靠上去。刚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绝不是错觉。
　　“林——，你怎么了？”
　　他微垂着头转向她，眼神虚浮又像是没看她。过了几秒钟，摇摇头，像是清醒过来。
　　“没事，有点晕，可能，饿过劲儿了吧。”血色不足的嘴唇勉强扯出一个笑。
　　见他继续往前走，脚步有点飘忽，欧阳薇咬咬牙，上前一步挽住他的手臂，他眉毛动了一下，没有拒绝。
　　报过菜，让他先喝点茶，欧阳心里没底，他本来就是白皙的肤色，张敏说：“不知道男人长那么好的皮肤干什么？！我天天做面膜，就想要他那样的。”现在看去更白了，五官浮在脸上一样没有真实感。
　　“要这样，还不如刚才上去叫你，怕影响你工作。你应该在办公室里备点吃的，比如饼干、面包什么的。唉，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努力，早就考上北大了。”
　　这后一句让林晖哑然失笑：“我不是也没上得了北大？”熟悉又无奈的疼痛让他忘了下一句想说什么，屏住呼吸等它过去。
　　“你真没事吗？”欧阳有点担心，他星星点点闪过的眼波里，好象全是隐忍不发的痛苦。
　　侍者上菜的时候，他透过口气，微喘着看看旁边的人。她紧张地接过一个盘子，里面的汤汁险些洒出来。
　　“菜好了，你，你能吃点什么？我给你夹吧。要不，来点粥？”
　　“对不起，让你看见这副样子。”他喝口水：“小毛病，就是胆囊炎之类的，事情多的时候偶而出来闹一下。——你吃吧，这个钟点才吃午饭，你父母知道会心疼了。”
　　他吃过几口白饭就放下筷子，从夹克的怀兜里掏出电话，按下键放在耳边。欧阳有点感动，有太多人根本不管自己的铃声是否影响别人，甚至在不该响铃的环境里也依然任自己的个性铃声刺激大家的耳膜。这样在人前就把电话改为震动，肯细致地顾及别人的人，现在不多了。
　　“是我……收到了？那就好。……给豆子买个电脑吧，但是不要上网，怕他打游戏会上瘾……”，林晖想避开她，但是做不到，右手按住再涌上来的痛。
　　“……我没什么，真的……不，不要了，……他不愿意算了，……还是孩子呢，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忙着呢，回头给您打过去，……好，再见。”
　　放下手机，他脸上现出一抹凄清，闭目片刻，轻轻地叹口气，见欧阳注视他，笑一下。然后再没说话，也没吃什么。
　　这提心吊胆的一顿饭，让欧阳惴惴不已。胡乱地吃了一通以后，她说走吧，林晖就付了账。回到办公室，又坐在电脑前面，眼睛在那张大图上搜索几下，一个手指按住某个地方之后，抬头对欧阳薇说：“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明天上班呢。”
　　“你回家休息吧，工作可以放到明天。”
　　“明天有明天的事”
　　她脸上是明显不忍甚至痛惜的表情，林晖一眨眼：“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挑挑眉稍，旋即一摆手：“再见！”
　　欧阳只得出门去，心里像开了油盐铺，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