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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萧鹤约竹琬在三生石畔相见,本是怀着满腔希望,不料先之以竹瑶之冷语,后之以竹琬之怒斥,偿愿固已无望,反而空受了一场抢白,十年之前的相约,十年之内的相思,竟自全成虚妄。他性情本自暴躁易怒,这一场所受的挫折更是平生未尝,又岂止一个怒字了得?钟素晴等人见他神色不佳,自是谁也不敢招惹,萧鹤空有满腹恨怒,却也无从发泄,只能自己郁郁不乐罢了。好在只有袁信之还算不甚怕他,何况大大咧咧惯了,也不知理会他这等儿女心事,更不管萧鹤有无兴致,次日便提议上湖北鄂城去参加那“惊雷手”所邀的英雄会,催着他们师兄妹便走。
      原来那“惊雷手”真名叫做董景山,年纪已逾八旬,当初盛年之时也曾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如今年虽老迈,豪兴不减,他平生最是好交游,每隔几年便要大张宴席,散帖江湖同道把酒言欢,引为幸事,虽然来者并无甚高人好手,江湖上三教九流的角色却亦不少,龙蛇混杂,更是绝好的传讯之地。萧鹤于此本无兴趣,但闻说今年董景山邀集武林人物,乃是打算为年底天山派新立掌门之事公邀同道,齐上天山祝贺,触动自己十年旧约,这才与同门前来,好打听天山派新讯,顺便也往福建去寻傅宁一家下落。谁知福建之赴虽无功而返,临安府内却亦已遇见了旧约之人,而这旧约叫其本人一口推得干净还不算,自己更担了一个不近人情之名,此际情怀何止只是失意而已,这英雄会岂还欲来?只是却不过袁信之情面,这番心事更是难以吐露,勉强赴会,自然提不起精神;钟素晴见师哥不悦,明知他的心结,禁不住暗自神伤;珠钿为那日断桥之上得罪了竹瑶,心内也是好生难受,何况她以婢女身份厕身这等场合,也不敢多发一语。四人之中,只有袁信之兴致勃勃,与同桌初结识的好汉把盏递酒,谈笑甚欢。
      酒过三巡,主人董景山出来敬酒,只见他须发如银,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之极,同桌有人道:“董老英雄今年有八十三了罢,还是这般精神,更兼这般好客,真是难得之极。”袁信之笑道;“有理,武林之中,这等老英雄实在难得,我得先敬他一杯再说。”眼见董景山一桌桌的敬过来,尚在大厅另一侧,他性情最急,不耐久等,忙即端了酒杯,离席跑过去敬酒。
      萧鹤心中实在厌烦,不自禁的皱起眉头,钟素晴轻声道:“师哥,待董老英雄敬酒过后,咱们便走罢?”萧鹤刚答了一句:“也好。”却见袁信之匆匆忙忙又跑了回来,一开口便道:“萧兄弟,你猜我看见谁了?”
      萧鹤道:“我怎知道?”袁信之道:“我看见那天跟海沙派姓高的打架的那少年,就在那边。”珠钿脱口道:“是……是竹公子?”袁信之满脸都是诧异之色,道:“单是他倒也罢了,可是……是两个,不是一个!”钟素晴失声道:“什么两个?难道……”袁信之伸手指道:“好奇怪啊,我又没喝醉,居然看见两个那小子,打扮相貌都是一般,在那儿跟人喝酒呢。喂,萧兄弟,你上哪儿去?”已见萧鹤急忙起身,直冲向大厅那边去了。
      萧鹤绕过数张桌子,径直往袁信之所指的方向而去,正找寻间,已然听见竹琬清脆的声音说道:“阿瑶,不要你讨厌,玩得好好的,为什么定要就走?”他心头一震,转头果见竹琬仍自穿着竹瑶的那件青衫,坐在隔席之上,半侧着头和竹瑶说话。萧鹤望见她脸上一副亦嗔亦笑的神情,一刹时也不知是欢喜抑或愤怒,只想:“她……她毁约之后,竟是这般高兴!”
      竹瑶脸上却微含忧色,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竹琬笑道:“你好怕事啊,海沙派有什么了不起?最多打架罢了,又不见得打不赢。”她这句话声音已经放低了些,但萧鹤耳音极好,凝神却亦听见,心道:“他们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正自拿不定主意是否上前招呼,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不错,小施主的武功固然高明,心计更加过人,岂还有动手不赢之理?”竹氏兄妹一齐跃起,回头看时,不由脱口叫道:“净因大师!”萧鹤也看见说话的老僧站在他们桌旁,合十垂目,法相庄严中却掩不住冷峻之意,想必是仙霞派的掌门净因方丈了,心想:“他们两个到处都惹是生非,这一下可教人找上来了。但净因岂不识得他们,知道他们父亲将作天山掌门,难道还敢寻他们麻烦?”
      竹琬笑道:“我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原来是大师啊。净因大师,多年不见,我们一家都想念你得紧,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再来给我爹揍一顿让我们看看才好。对啦,你师弟净慈老和尚还好罢?”净因脸色阴沉,冷冷的道:“上次是哪一位施主伤了敝师弟?还请赐告。”
      竹瑶并不知道竹琬在林中与海沙派及仙霞派相遇动手之事,听了这话不禁一愕,道:“大师一派掌门,怎么说话也不明辨是非?上次倒是我险些死在令师弟手里,岂有伤他之事?”净因冷笑道:“老衲是非倒是明的,施主说话却未免颠倒黑白,令尊好大声名,便是这般教导子弟的么?”
      竹瑶怫然道:“我们是我们,纵使言行不妥,也与家父家母无关,大师说话,可要放清白些。”竹琬叫道:“阿瑶,不管他,要想打架,我们一齐奉陪。喂,老贼秃,你不怕我爹爹,就动手啊,说什么废话?”净因淡淡的道:“老衲既是叨长,二位尚未成年,倘若动手,岂非以大压小?”竹琬道:“哼,我料你也不敢,你其实是怕的,就别假装正经模样啦。”
      他们在大厅这一侧斗口,声音传了出去,邻桌之人都不由转头相望,过不片刻,主人董景山急忙赶了过来,抱拳道:“原来是仙霞派净因方丈,老朽失礼,大师恕罪,恕罪。各位来到敝庄,都是敝庄的客人,有什么不妥之处,都是敝庄招待不周,各位见谅则个!这两位少侠……”净因道:“原来董老英雄不识得这两位小施主?”董景山赔笑道:“老朽老眼昏花,久不出门,确实少识江湖上的后辈英杰,这两位嘛……”
      竹琬冷笑道:“亏你号称湖北武林中的有名人物,这次还是想去给……”她本要说“想去给我爹做掌门祝贺的来着。”话未出口,已被竹瑶使眼色拦住,便改口道:“你不识得我们,也算不得怎样。我们跟老贼秃吵架,关你什么事啊?你要怕我们打坏了你家的东西,那我们出去打的好了,就怕老贼秃还没这般胆子,他是嘴上说得响,心里怕得紧,枉自吓唬人罢了!”
      净因涵养再好,被她连激带骂,却也丢不起这般脸面,两道下垂的长眉一竖,冷然道:“老衲原无教训二位施主之意,小施主切莫自寻不快。”竹琬叫道:“啊哟,我怕你么?要教训我们就上来啊,不然就出门动手,由你挑地方,随便怎样我们都奉陪!”竹瑶也道:“大师倘若定要动手,那就出去好了,别搅了董老英雄的盛会。不过我可要先提醒大师一句,教训了我们,贵派也不见得妙罢。”
      净因手按长剑,脸色铁青,却不迈步。
      这时满厅之人俱已停杯,注目他们三人。董景山正要上前打个圆场,蓦地里却听数声怒吼,自厅中不同角落发出,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好啊,臭小子,原来你在这里!”好几名大汉一齐跃了出来。
      竹氏兄妹一回头,只见数人持刀举鞭,围逼上来,识得多数是海沙派的门人,其中海沙派掌门岳天广竹琬虽不曾幸会,方才竹瑶却已经悄悄指给她瞧过,另有两人竹瑶却不认得,竹琬看见那两人一秃头缺臂,一身形奇高,不由脱口道:“是你们啊,你们那匹白马我养得很好,二位挺想念的么?”原来这两人却是她初离家门之时在路上遇见,出手所夺白马的原主人。
      竹瑶暗暗叫苦,心想单净因一人其实已颇难对付,凭着自己兄妹联手尚可一拼,岂知又来这许多对头,向竹琬低声道:“阿琬,咱们打他们不过的,快溜罢。”竹琬也低声道:“溜不掉的,就算溜掉也太过丢脸,我不干。”
      竹瑶道:“我挡着他们,你……”一句话尚未说完,已听那秃头老者一声大吼:“小子,还我一只手来!”单手拔刀,直奔上前,刷的挥刀便砍。
      董景山急道:“各位给老朽一个面子,且请罢手……”话犹未了,海沙派众人已经纷纷呼道:“小子,偿我高师叔一只右眼来!”“还我高师叔一条手臂来!”原来高齐贤受了竹琬一枚毒箭,虽得萧鹤吩咐给予解药,逃了性命,一条右臂却终于废了。竹瑶哪知其中许多曲折,眼见海沙派众人气势汹汹而来,只道全是冲着自己,当然不能让竹琬遭池鱼之殃,用力将她向侧推开,叫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快走罢!”反手拔剑,丁丁当当一阵乱响,已将数件兵刃全挡格开去。
      竹琬被他一推,向后跌出两步,愠道:“什么你的我的?分这么清楚干什么?”但见动手的数人已全在竹瑶的长剑所挡之下,也知实是他要独自替自己二人招架之意,气得跺了跺脚,骂道:“死阿瑶,你当打架就没我的份啦!”伸手拔剑,便欲直冲上去。
      哪知长剑方始出鞘,已听一个声音在身旁叹道:“你到处惹祸还不够?还要动手?”竹琬这一惊要比看见诸多对头犹甚,急跃向后,脱口叫道:“是你!”只见萧鹤脸色凝重,站在自己身后,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竹琬一看见他便即想起那日的事,气恼与羞怒交迸,哼了一声,说道:“不要你帮忙打架!谁认识你啊?”萧鹤心道:“我还没说帮忙呢,你倒先不要了!”听她这一句“谁认识你”,不禁怒往上冲,喝道:“你……你……”想要喝骂,一时竟自不知斥她什么才好。竹琬冷笑道:“我怎么?我打死了也不要你管,你也不配管我!”一声清叱,长剑抖动,便自冲入战阵之中。
      这时竹瑶已和诸人动手过了数十招,大厅之中桌倒席翻,混乱不堪,董景山连叫:“大家住手,听我一言。”却哪里有人睬他?这位老英雄性子再好,却也不禁动了真怒,反手一甩,甩脱了长衣,喝道:“好,各位定要不给老朽面子,董某便请教岳掌门的高招!”厅中与董景山交好之人也看不过眼,纷纷出言指斥。
      海沙派掌门岳天广知道众怒难犯,喝一声:“大家住手!”海沙派众人恪遵掌门号令,一齐跃出圈子。那被竹琬伤臂夺马的秃头老者与高瘦汉子却兀自不肯罢手,挥刀连喝,仍然直抢上去。岳天广举臂拦住,道:“二位先请住手!我等今日前来,原不是要得罪董老英雄的来着,只是受害甚深,一时便忘了顾忌。董老英雄且请息怒,听我等一言也好。”董景山道:“好,老朽正要请教诸位,究竟为什么动手?”
      那秃头老者抢先道:“我先说,这小子……这小子……”他也分辨不出究竟是竹瑶还是竹琬,只得伸手指向他们两人,呼呼喘气,说道:“老子与他无怨无仇,他好端端的夺了老子的马不算,还偷下毒手,暗算了老子。若非老子当机立断,挥刀把这只手砍了下来,现下连性命也没有了,当然要找他……这小子……”他心中愤激,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语无伦次,董景山好半天才弄懂,点头道:“这么说来,倒是这两位小兄弟的不是了。”
      竹瑶心道:“唉,不管怎么说,总要怪阿琬先出手夺人家马的不好。”向那老者道:“秃先生,那日原是我们不对,今日给你赔礼便是。但你那天自己砍手,原也太性急了些,现下断手不能复生,再动手也是于事无补。”那老者怒道:“你……你夺了我的好马,又累得老子断了一只手,说这几句话就算了?”竹瑶叹道:“我也知道光说几句话不够啊,我们先将马还你便是,阁下的手我可赔不起,你实在不肯罢休,咱们出去再了断便是。”
      竹琬恼道:“阿瑶,你怎么这般说话?我好不容易夺来的马,干嘛还要还他?”竹瑶怒道:“本来便是你不对,现下你还这样?站一边去!”
      竹琬一生中也没见过他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一呆之下,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顿足道:“好,你是好人,你出去跟他们打罢,死了我也不管你!”退了两步,回剑入鞘,气忿忿的转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竹瑶也不理她发小性儿,说道:“还有海沙派的诸位英雄,你们高师叔是我伤的,各位要动手打架,尽管冲我一个人来。我们不能搅了董老英雄的场子,出去打便是。净因大师不是要教训我么?一齐请罢!”长剑一摆,作个相让手势,向厅外便行。
      竹琬虽然说了狠话,但见他当真要出去跟人动手,岂能真的不管?急道:“阿瑶,你……你这个坏东西,一个人就去打架啦?”奔上两步,竹瑶喝道:“你站一边去,我的事不要你管!”竹琬又急又怒,道:“你……”竹瑶向萧鹤道:“姓萧的,我把阿琬交给你一会儿,我就回来。”原来他虽未同萧鹤说话,却早已看见他就站在竹琬身边了。
      竹琬怒道:“我是你的么?凭什么说这个‘交’字?还交给那种坏东西!”只见他已同着海沙派诸人及那秃头老者两人出了门去,心中一急,大叫:“阿瑶,等我呀!”拔步便欲随去,却听萧鹤喝道:“站住!”
      竹琬正是一肚皮的气没处可发,回头道:“凭你也配叫我站住?你不帮阿瑶的忙也罢了,还敢拦我帮忙?滚一边去!”萧鹤怒道:“你……你便这般同我说话?”眼见她不理自己呼喝,转头便奔,这一桩事实在不能不管,纵身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去助阿瑶便是,你乖乖的呆在这里,不许走!”
      竹琬其实也知自己兄妹二人决计不是诸多仇人的对手,心中一千一万个盼望有人帮忙,但萧鹤这一句话以喝令口气出之,心下却又是一千一万个不忿,她本自任性,这当儿百般的不如意,也不知道究竟是气竹瑶还是气他不过,冷笑道:“尊驾好大的情面呀,我兄妹可盼不着,你省省罢!再说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要你假惺惺的出手助我们?”萧鹤怒不可遏,大声道:“你再敢说一句不认识我,休怪……”竹琬叫道:“你要怎么啊?人家不认识你,你就别死皮赖脸的盯着,又抬出什么十年二十年的,想要我嫁你,做梦罢!”
      厅上众人原本不知他兄妹的身份,也分辨他二人不出,但此刻竹瑶已然出厅,再见竹琬与萧鹤一番对答,十有九人倒已听出她是女子。武林之中虽然较少清规戒律,但一个少女大庭广众之间公然说出这等话来,却也是肆无忌惮之极,众人好奇之下,目光禁不住都瞧了过来,连尚未走出门去的几名海沙派的门人也不由停在门口听他们说话。
      萧鹤脸都气得黑了,大声喝道:“住口!”见她掉头便走,忍不住伸手去拉,竹琬摔手道:“你放手啦!拉拉扯扯的,好不要脸,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萧鹤怒道:“你当你客气得很?我叫你站着……”话犹未了,竹琬已然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掴在他面颊之上。
      这一掌突如其来,清脆响亮,众人都是一愕,啪的一声过后,厅上目光齐聚。
      萧鹤平生哪受过此辱?众目睽睽之下更是恼羞成怒,一时间难以自制,更不思索,抬手便是一掌击出,一股凌厉无前的劲风直扑竹琬前心。只听砰的一声,竹琬竟被他这一掌击得飞了出去,撞向大厅中间的巨柱之上,直撞得屋顶泥灰簌簌乱落。
      这一下变故更是突兀,厅上众人忍不住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钟素晴三人虽早已到了萧鹤身旁,却也万万料不及此,竟是谁也不及出手相拦。净因尚未出门,这时也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虽是作恶在先,却非有取死之道,施主下手,忒狠了些。”
      萧鹤出手之前,并未细思,待得一掌击出,已然悔恨得无以复加,自知业已铸成终身难以挽回的大错,但见竹琬自厅柱上滑落下来,慢慢坐倒在地,双目紧闭,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心中混乱一团,霎时间全没了半点主意,只想:“我……我竟亲手杀了她?”
      董景山急道:“净因大师,赶紧叫那一位少侠回来,商议善后才是。在……在我的地头出了这等事……”一语未了,心中已想道:“也不知这两个是何等来头,若是没什么靠山还罢了,不然虽与我无关,老儿也是难逃其咎。唉,好好一场盛会,竟然闹出这些事来!”
      萧鹤呆了一呆,急步抢上,欲待察看竹琬伤势,刚抢到她身前,猛然斜刺里一剑疾刺过来,直取前心,有人悲愤大呼:“还我阿琬的命来!”萧鹤一惊,自然而然挥袖格出,将那长剑荡开一边,那人来势过猛,收势不住,当的一声,剑身砍上厅柱,一柄长剑竟尔折断。萧鹤急道:“阿瑶,不要动手,让我看看她……她的伤势……”原来竹瑶出厅未有几步,便已得净因传话,不及与诸对头动手便即急赶而回,竟比萧鹤还快了一瞬。
      竹瑶这时满腔悲愤,惊怒交集,也是浑无主意之时,当的一声抛下断剑,转身便看竹琬,急叫:“阿琬,阿琬,你……你怎么样?”连叫几声,竹琬身子方始微微一动,轻声道:“阿瑶,全怪……怪你把我交……”只说得几个字,便即“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出来,溅得竹瑶满身都是。
      竹瑶又惊又痛,欲哭无泪,回头恶狠狠的瞪向萧鹤,道:“姓萧的,我将阿琬交你一会儿,不是叫你伤她来着,你……你好狠的手!”
      萧鹤虽然平素心高气傲,但此时面对他怨恨悲痛的眼光,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不敢上前,只道:“我……我不是故意……”竹瑶厉声道:“十年之前的那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是戏言,你便要认真,也不该这般霸道。她……她便是不答应,也犯不了该死的罪过,你竟下这狠手,你是人不是?”
      萧鹤脸色惨白,伸手刷的一声,抽出长剑。
      众人都是一惊,只道他要向竹瑶出手,却见他倒转剑身,递了过去,道:“不错,我杀了她了,你……你报仇罢!”
      钟素晴惊呼:“师哥!”只怕竹瑶果真接剑刺去,可是这等情形之下,怎能拦阻,又怎生拦阻得了?
      竹瑶却不接剑,只是冷冷的道:“你明知对我家曾有大恩,我说什么也不能杀你,干嘛还作这般模样?你要当真懊悔,自己出去寻个了断便是,何必非要我背负逼杀恩人之名!”
      萧鹤呆了半晌,大叫一声,掷剑在地,便即狂奔出门。袁信之大叫:“萧兄弟,千万不可……”急追而出。钟素晴哭叫:“师哥!”也跟了出去。
      珠钿当出门时,只觉须得向竹瑶说几句话才好,于是复又折转身来,走到竹瑶身边,轻声道:“竹公子……”但竹瑶俯身去抱竹琬身子,压根儿便没抬头。她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竹公子,你好好保重,我……婢子对你不起……”禁不住哭出声来,掩面随主人奔出门去。

      竹瑶抱起妹妹,只见她嘴角胸前都是鲜血,,双眼欲睁还闭,气息微弱,知道伤势着实不轻,这时哪里还理会周围诸人,急忙先取了一丸伤药给她服下,抱起她便欲离去。刚走了两步,却听净因喝道:“小施主,且慢!”
      竹瑶焦急之极,回头道:“大师还有何吩咐?”净因道:“吩咐倒是不敢,只是小施主方才与我等约斗之事尚未了结,如今便想一走了之么?”
      竹瑶急道:“你……你趁人之危!”岳天广也从厅外走了进来,冷冷的道:“这位小兄弟说话可不对了,受伤的只不过是你妹子,须不是你,我等怎叫做趁人之危?”
      竹瑶急怒交迸,料不到去了萧鹤,竟还有如此卑鄙之敌在侧,一刹时悲愤填膺,心道:“阿琬已是不成了,也罢,今日我便跟她死在一处!”他自己的长剑适才已经折断,于是伸手拔出竹琬的佩剑,指道:“好,第一个便请净因大师赐教!”净因合掌道:“老衲不敢僭岳掌门的先,还是岳掌门……”一语未了,竹瑶刷的一剑,已然分心直刺过来。他不料这少年手中抱着一人,便敢忽然动手,自己倒是一惊,急退向后,竹瑶第二、第三剑已接连急攻而至,竟使的是他仙霞派的快剑之法,号称天下攻势凌厉第一,腕转招发,略无空隙,净因尚未拔剑,一时竟在本门剑法之下,也给攻了个手忙脚乱。
      董景山急叫:“住手,住手!二位有话好说,何必非得……”欲待抢上拦阻,但竹瑶剑势有如疾风骤雨一般,连净因都是一时招架不得,外人哪里还有插手之地?他一呆之下,连连顿足,道:“各位定要动手也罢,何必非在老朽的场子里闹事!这……这少年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忽听耳边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这少年的来头,董老英雄还是不问的为是,倘若知道了,只怕你惊吓不起。”董景山奇道:“这位女侠何出此言?”一转头,只见说话的是个灰衣女子,身后还跟着个少女,二女都遮着面纱,瞧不清面目,只听说话那女子声音却已不甚年轻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即默然,董景山连问数句,却也再听不到她回答。
      净因避到三十招开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按剑喝道:“将你怀中之人放下,老衲要还手了!”竹瑶冷笑道:“这里尽是卑鄙无耻之徒,你教我将她交给谁?”剑尖一抖,吐出一朵剑花,当头横挥而下。净因一侧身,剑已出鞘,识得他这一招正是本门的“天女散花”,于是剑身一振,正要以一招“顽石点头”化开,岂料竹瑶剑招似将使老之时,方向陡变,剑尖蓦地斜转,竟是他天山派“秋水剑法”中的一招“雪中之莲”。
      他这一变招奇绝迅绝,所使剑法又正以诡异见长。净因剑术纯熟,功力深厚,原本都远在他之上,竹瑶若一直使用他仙霞门中的剑招,固然是伤他不得,而若一起初便以秋水剑法进袭,也未必讨得了什么便宜。但他先前数十招全是地道正宗的仙霞剑法,净因招架已熟,更不虞他还有变招之举,待见有异,应付已然不及,大叫一声,竹瑶这一剑已在他右臂一掠而过,划破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伤深抵骨。竹瑶这一柄长剑还只是普通青钢剑,倘若是如竹琬那柄“绿水”短剑一般的利器,只怕净因的一条右臂已教他齐根削了下来。
      净因惊痛交加,向后跃开,耳边只听得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既有惊讶之意,却也不乏赞叹之情。人人都看得出这少年其实功力甚浅,这番得手只是占在使诈行险而已,但是眼见他手中抱着一人,身法之轻灵,剑招之迅捷,却并未由此稍减,而一轮急攻之下,竟能教仙霞派掌门血溅当场,实在是难得之至。虽然众人不愿得罪仙霞掌门,没人公然叫出好来,净因却亦已听出满厅之人还是赞同这小子的为多,心中愈加愤怒,但当此情形,怎还有脸面再行挑战?
      竹瑶看也不看净因一眼,转身面向岳天广,喝道:“姓岳的,上来罢!”长剑斜指向地,剑尖上鲜血一滴滴垂落下来。
      岳天广虽自见多识广,面对他这等模样,却也不由心中震颤,眼见这少年相貌清秀,谈吐风致,当得起温若处子四字,不意其拼起命来竟能如此剽勇,禁不住暗生惧意,但想:“他手中抱着一人,自然无法发放暗器,岳某一柄单刀,难道还胜他不得?何况本门尚有不少门人在此!”只是当着满厅武林同道之面,不好意思公然使门下围攻,便道:“好,岳某今日须得为高师叔讨回个公道,得罪阁下了!”生怕竹瑶重师急攻净因的故智,说了这句话,立即后退一步,自门人手中接过单刀,横刀当胸,摆好门户。
      竹瑶却自凝立不动,左手托在妹妹身下,右手长剑指地,身形浑如定住了一般。竹琬半伏在他肩头,微微呻吟,过了半晌,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便在方才竹瑶与净因打斗之时她已经接连吐了好几口血,都溅在竹瑶身上,染得他半身衣衫尽成红色。
      僵持了一会,岳天广忽见竹瑶长剑剑尖微微发颤,心中顿时恍然:“这小子内力不深,与老和尚打了一场,多半气力已衰,不足为惧。何况他还要担心他妹子的伤势,哪有精神再同我动手!”喝一声:“阁下既不肯先发招,岳某就有僭了!”挥臂一招“乌云盖顶”,单刀猛地当头劈去。
      竹瑶仍是不动,岳天广这一刀势挟劲风,来势极猛,片刻间便已及他面门。众人只见他长剑尚未提起,眼看招架不得,吃惊之下,不由又都是“啊”的一声,齐叫出来。
      惊呼声中,陡然见竹瑶身形微转,竟已绕到了岳天广的身后,也喝一声:“得罪了!”剑尖青光一闪,径取后心。他这一转身更是浑如鬼魅,旁观之人大多只见他衣袂微微一扬,人已移形换位。岳天广虽早知这少年擅于轻功,却也不曾料到他身形变换如此奇幻,何况好半晌已见他呆立不动,只道他内力已衰,岂知竟会是诱敌之计?他大惊之下,急忙回刀挡格,却不料竹瑶这一剑仍是诱着,岳天广单刀未至,他剑尖轻轻一抬,已然变招刺向对方双目。岳天广面门之处正是空门,情急之间,身形急仰,挥刀急架。蓦地里只觉腕间微有凉气侵袭,耳中只听当的一声,自己单刀已落。他一时兀自未知其所以然,向后跃开,眼中只看见竹瑶剑尖之上又添了一道血痕,这才觉出手腕彻骨之痛。原来竹瑶这三剑之中只有最后一刺才是实着,却是自父亲处偷学而来的“怀柔剑法”中一招“临风洒泪”,原是要心剑相和才能使动。此刻他正是满腔悲愤,一剑虚实相生,变幻莫测,兼之以他奇诡莫名的身法,竟教海沙派掌门这等老江湖也着了道儿。
      厅上众人眼见他顷刻间力创二敌,虽说胜在诡计奇着,但这等招式却也实在是平生罕睹,惊叹之下,不自禁的都站起身来。董景山刚叫得一声:“岳掌门!”欲待为两方作个和解,却已听海沙派诸人哗然大呼:“小子,诡计伤本派掌门,拿命来!”连同那与竹琬有夺马之仇的二人,齐挥兵刃,蜂拥而上。
      竹瑶连斗二敌,虽然耗时不久,但创敌这两剑实是自己平生功力之所聚,也觉得力尽神疲,何况竹琬伏在他身上不住吐血,心中焦若油煎,更加是心力交瘁之极,这当儿眼见众人群殴而至,数人袭向自己,倒还有一大半兵刃是向怀中的竹琬招呼过来,不由得暗叫一声:“罢了,没想到江湖中人这般无耻!”长剑急挥,剑光先护住了妹妹。明知不敌,也决不甘心束手待毙,要先挡一挡再说。
      但听丁丁当当响如连珠,出手诸人的兵刃纷纷荡落。其中有数件是竹瑶长剑荡开,另有几件却决非自己所能击落,他一呆之下,耳边已听一个女子声音喝道:“放心的话,便将你妹子给我!”竹瑶只是怔了一怔,也不容他多加思索,道了声:“有劳!”手上一松,那人已将竹琬自他怀中接了过去。这时海沙派等诸人兵刃已第二度袭来,他大喝一声,右手长剑舞动,左手一扬,已扣了一大把银针,也不取什么准头了,便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掷了出去。
      厅上啊啊连声,海沙派诸人纷纷中针倒地,便是旁观的众人之中也有不少中了竹瑶的飞针,霎时间混乱一团。竹瑶一转头,却见那灰衣蒙面女子抱着竹琬向厅外纵去,急叫:“前辈留步!”追出两步,那女子身边的少女急道:“你自己也走啊,笨蛋!”只听厅间大呼:“小子休走!”岳天广半断的右腕已用布条吊起,左手持刀,领着未曾中针的几名门徒,气势汹汹的直扑过来。
      那蒙面女子倏地停步,嘿嘿冷笑,说道:“众位敢和天山派新任掌门的爱子动手,好大的胆子!”海沙派众人已扑到竹瑶身前,陡闻此言,便如给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哪里还能向前进得半步?
      那少女在竹瑶背上一推,说道:“走啊!”竹瑶身不由己,跟着她二人急奔出厅。
      董景山闻得那蒙面女子之言,再细想竹瑶的身法剑术,中原各门各派,确实是无此路数,已不由得信了九成,想到自己这场盛会,正是欲去向天山派新任掌门祝贺,岂料竟会得罪了其爱子?念及天山派门人睚眦必报的行径,今日之会定然后患无穷,越想越怕,禁不住全身簌簌发抖。

      竹瑶随着那两名女子奔出大厅,这时已当黄昏,大街上行人已稀,他轻功甚佳,片刻间便已抢到二女之前,回转身来。在厅上听得她们两句说话,早已认出二女是谁,说道:“凌前辈,田……田姑娘,多谢援手!”
      那蒙面女子一怔,拉下面纱,道:“小子,你倒还认得出我们!”那少女也跟着取下罩面青纱,果然正是凌若花、田琼芳师徒二人。
      竹瑶恭恭敬敬的道:“不敢当二位盛情。”这二人虽非对头,却也算不得朋友,今日竟得她们出手相救,不觉心中也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又道:“多谢前辈厚爱,晚辈无以为报……将阿琬给我罢。”伸手去接竹琬身子。
      田琼芳大声道:“喂,臭小子,我师父……师父她可不是要救你,只不过不想见你死在别人手里罢了。”凌若花哼了一声,道:“不错!”
      她将竹琬递了给竹瑶,只见他垂头瞧向妹妹,眼角已隐有泪珠,问道:“你这么爱护你妹子,怎么在厅上听我一喝,便即把她交给了我?你这般信得过我?”竹瑶一怔,道:“我……我不知道。”
      凌若花冷笑一声,道:“谅你也没细想。”她见竹瑶伸手去搭竹琬脉搏,说道:“不用看了,她受的是内伤,凭你这点儿粗浅功夫,哪里能救得她转?你天山派灵药再多,也是枉然。”竹瑶抬起头来,含泪道:“前辈……”想要开口求她出手,但想到她与父亲情仇纠葛,要她相救只怕是强人所难,呆了一呆,凌若花已冷笑道:“你想求我出手么?哼,我不杀你两人已是看在你父亲面上,再想要我耗费功力去救竹君的女儿,这等话你连开口也免了罢!”
      竹瑶道:“前辈既然已经救了晚辈一次……”凌若花打断了他话头,冷冷的道:“琼芳都已说了,我救你只不过是看不得你死在别人手里,傅宁的宝贝儿女,若教江湖上一群下三滥的臭汉子给杀了,成何体统?念在你适才对我颇有信任之意,我权且寄下你性命便了。好在你兄妹只消死掉一个,也够教傅宁竹君伤心断肠的了,哈哈!”拉了田琼芳的手,转身便行。
      田琼芳急道:“师父……”凌若花目光炯炯,盯在她脸上,道:“琼芳,你不是恨他得紧么?难道还要为他开口求情?”田琼芳胀红了脸,回答不得。
      凌若花叹了口气,骂道:“孽障,你怎么便定要重蹈师父的覆辙!”不容得田琼芳再说一个字,拉着她便走。
      她走到街角转弯之处,复又回头,只见竹瑶仍自抱着竹琬,默默凝立。凌若花扬声道:“小子,我倒忘了问你一句,适才你只消说出自己身份,那帮家伙谁还敢同你动手?你为什么不说?”竹瑶茫然道:“先前……先前是不想说,后来便要说,也太迟了。说了……也没意思罢。”
      凌若花微微一笑,道:“你这股脾气,却和你爹象得紧。”她又走了两步,回头道:“小子,我是决计不会救你妹子的,你呆在这儿有什么用?去求别人罢!”竹瑶叹道:“也只有……我……我即刻赶回家去,却不知来得及……”下面“来不及”三字说不出口,咽了下去。一低头,便欲转身而去。
      凌若花冷笑道:“回家?嘿嘿,你上天山么?不如带了你妹子的骨灰回去罢!”竹瑶一怔,道:“天山?”凌若花道:“你爹妈一家现下已到了天山之上,只等着接任掌门的大典,你莫非还不知道?”
      竹瑶料不到自家竟已搬了,闻言不由呆住,喃喃的道:“他们……他们都上天山去了?为了这个掌门……”本想说“为了这个掌门,竟连我们也不要了!”但转念一想:“原本是我们自己贪玩,不肯回家,怎么怪得爹爹?何况他还派姐夫找我们的来着!”他虽与竹琬一般得宠,却不似她娇惯,明知这一句话说了也是无理取闹,叹一口气,眼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滴在竹琬身上。
      凌若花也叹了口气,道:“傅宁并不是利欲熏心之徒,如今这般看重这天山掌门之位,想必是有什么苦衷了。”竹瑶哽咽道:“前辈……前辈倒是家父的知己。”
      凌若花一呆,道:“知己?”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三十余年,只赚得这‘知己’二字,凌若花也该够了!” 蓦地转头,拉了田琼芳之手便行,片刻间二人身形都已没入街角之间。
      竹瑶呆了良久,这才转身,眼见离自己投宿的客栈已经不远,这当儿无处可去,只有先回入下处来。此刻已是掌灯时分,他将竹琬放到自己床上,点了灯来看时,只见她这半晌却未再吐血,但一口气若断若续,搭她脉搏也是微弱之极,知道凌若花所言不虚,她受了厉害掌力摧伤,这一股真气随时便能断绝。心中又惊又急,想道:“我便不信连本门密制的伤药都是无用!”他在董家厅上已给竹琬服了一丸药,但她接连吐血,只怕丸药压根儿便不曾咽下,这时急急解开自己的包裹,从中再取出同门师长所赐的灵丹,以清水化开了,给她灌下。竹琬昏昏沉沉的咽了两口,便即“哇”的一声,复又吐了出来,清水之中混了她胃中鲜血,将一方枕巾都染成了粉红之色。竹瑶大惊,叫道:“阿琬,阿琬!”心中悲痛已极,伏在她身上哭了出来。
      忽听门外有人呼道:“竹公子,竹公子!”跟着叫道:“小姐,竹公子果真是在这里!”竹瑶房门本是虚掩,门外那人也不经他允许,便即推门直闯进来。他一抬头间,看见却是珠钿。她一眼看见竹瑶满脸泪水,不禁一呆,嗫嚅道:“竹公子,我们小姐……小姐来看你妹妹……竹小姐了。”
      竹瑶也看见跟着珠钿身后走入的正是钟素晴,他极度悲伤,已是连愤怒都发作不得,只是冷冷的道:“你们……是姓萧的叫你们来,看看阿琬死了没有的么?”珠钿急道:“竹公子,你别误会,小姐……小姐是来替竹小姐疗伤的来着。就不知……不知道迟了没有……”钟素晴急步上前,抢到床边,不免先向竹瑶看了一眼。竹瑶却并未拦阻,只是凄然一笑,道:“你们要看看么?多半已是迟了。”
      钟素晴哽咽道:“竹公子,你……你要原谅师哥,他实是一时失手,他……他本来定要自己来的,可袁师兄说他心情太过激荡,内息混乱,只怕……只怕……”竹瑶轻轻一声冷笑,道:“他已经是走火入魔了,也不待多说。”
      珠钿低声道:“竹公子,你……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真是狠极了,少爷奔出去之后,果真要自己……自己寻死来着,若非袁大爷拼命拦住,现下……现下……袁大爷只好说肯定有救,这才教他安静下来。他……他又一定要自己来,可是袁大爷不许。小姐和我出来找你们,你们又已经走了,我们找了好久才寻到这里……你还怪我们么?”
      竹瑶不语,心道:“原来你们是怕那姓萧的当真寻死,才要来救阿琬的。”但人家出手相救,说什么也是好意,何况以钟素晴的处境,愿意来相救竹琬实也是极不容易之事,这一句话便说不出口来。钟素晴拭了拭泪,轻声道:“竹公子,你……你相信我么?”竹瑶点头道:“有劳钟姑娘了,却怕……姑娘要空费力气了。”伸手将竹琬扶坐起来,自己让开地方。
      钟素晴定了定神,伸指先搭在竹琬腕脉之上,凝神半晌,说道:“她……她伤在手太阴肺经,幸好没有伤了心脉。”竹瑶心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倘若伤了心脉,哪里还能等到现在?”只见钟素晴已经伸掌抵在竹琬后心,替她运功疗伤。
      一刹时室中寂静无声,钟素晴闭目运气,竹瑶一瞬不瞬的望着竹琬,珠钿却望在小姐脸上,但见她片刻间额上便已渗出细细的汗珠,知道实在颇为损耗内力,不禁又转头瞧向竹瑶,却见他也向自己看了一眼。珠钿看见他脸上一股伤痛之色,不由得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小声道:“竹公子,你怪我……我们么?”竹瑶摇头道:“又不是你们出手伤了阿琬,我……我怪你们作甚?”珠钿道:“那天……那天我真的不知道你……竹小姐跟少爷老早便认识了,我……我胡说八道……”想说“请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却见竹瑶又已转头去看妹妹,她一句道歉未曾出口,又羞又急,禁不住泪水流下面颊。
      过了半晌,才听钟素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好了!”竹琬身子忽然一震,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竹瑶急忙抢上扶她,只见这一口血却作紫黑之色。钟素晴道:“我替她打通了太阴肺经,这是淤血……”话犹未了,竹琬又已接连喷出鲜红的血来,竹瑶惊叫:“阿琬!”扑过去抱住她身子,竹琬伏在他臂弯,仍是一口一口的鲜血咯个不住。钟素晴和珠钿都不禁面容失色,钟素晴急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抢过去再按她腕脉,颤声道:“她内伤……内伤已无碍了啊,可是还这般吐血,我……我……”下面的“我也没有法子了”实在说不出来,想到竹琬若有不测,师哥定然痛不欲生,心中哀戚,忍不住哭了出来。
      竹瑶满脸泪水纵横,抬头道:“钟姑娘,你……你已尽了力了,我感激得很,请回去罢!我……我们都不要人打扰了。”钟素晴呜咽道:“竹公子……”竹瑶拭泪道:“这句话随便你对不对你师哥说,反正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妨告诉他,阿琬……阿琬纵使不喜欢他借那句话相逼,却也不是……他本可以有指望的……他又何苦定要狠到如此!”
      钟素晴哽咽失声,难以说话,珠钿哭道:“竹公子,你……你……再让少爷来……”竹瑶惨然一笑,说道:“我知道是不必了,我也不想见他,二位请回罢!”钟珠二女见他虽然哀不自胜,神情之中却全是毅然决然之意,违拗不得,只得流泪退了出去。

      竹瑶看着她们全已走了,这才回头,竹琬便伏在他怀中,适才所吐鲜血已溅了他一身,时当六月下旬,衣衫单薄,热血早已渗进他衣内,贴在他肌肤之间。竹瑶只觉她吐出来温热的血液渐渐变冷,心中也是跟着一分分冷了下来,想道:“她这般吐血,哪里还成?便是止住,这失血也足以要了她的性命。我……我竟没半点法子救她,还做什么哥哥?”
      他知道自己所携药丸虽也颇有灵验,但竹琬吐血昏迷之际,根本服药不得,纵有灵药也是枉然。只是终究不肯死心,放开她身子,又去取药,却瞥见包裹中几枚本派用以传讯的烟花火箭,不禁心中一动,但随即便想:“唉,我能招得谁来?爹和妈远在天山,来的也只能是师兄师姊们,他们有的药我也全有,也救阿琬不得。何况他们若来,定然要大闹一场,将这里弄得天翻地覆才罢。我又何苦累了董老英雄一家的性命?我们就这么悄悄死了也罢。”
      正自怔忡,忽听竹琬微微一声呻吟,叫道:“阿瑶,阿瑶。”竹瑶急忙转身,喜道:“阿琬,你……你醒了?”抢到床边,看见她双眼虽睁,但眼神散乱,全无生气,心下却又不禁一沉。竹琬低声道:“阿瑶,我……我害怕得很,你……你不要走。”竹瑶哽咽道:“是,我不离开,黄泉地府……我也不离开你,别怕罢。”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竹琬眼睛又睁开了些,问道:“阿瑶,你……你不跟他们打架啦?”竹瑶道:“打过了,我没事,你放心。”竹琬道:“下次……下次你再打架,不许撇下我。我……我……可是我不成了,没有……没有下次了。”
      竹瑶哀痛之极,流泪道:“你好好的,不要说这话,不会的!”竹琬轻轻的道:“我知道不成了,我……我心里跳的慌,身上好冷……你不要哭,我们……我们做了十六年好伙伴,要……要分手……分手了。”
      竹瑶眼见她眼神忽然清澈,说话也渐渐连贯清楚起来,心中反而更是惊惶,知道这般清醒实是回光返照之像,急道:“不要胡思乱想,不会的,有我在这里呢!”竹琬叹道:“我自己心里知道,你……你救不了我的,我走了,你好好的保重。你……你不要给我报仇,你打他不过的。”竹瑶听她说话越来越是急促,手指按在她脉门之上,觉得脉搏跳动也越来越快,知她失血衰竭已至极点,心跳随时便可停止。心中恰如万针攒刺,呆呆望着她,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竹琬轻声道:“阿瑶,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我也舍不得你……你以后一个人了,他们再欺负你……我没法子帮你啦。”
      竹瑶哭道:“我不要一个人,你去了,我……我一个人也没意思……”泪眼模糊之中望出来,只见竹琬也呆呆望着自己,眼底盈满了泪水,却落不下来。两人四目相视,心头一刹时间都涌上了童年嬉戏、少年相伴的情形,十六年来形影相随,亲密无间,老天若定要教这二人分开,老天也实在太忍心了罢!
      竹瑶忽然想道:“倘若老天嫉妒,非不许我们并生于世,那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比她大得一刻,便让我先死几十年,换得她活着也好!难道老天便不能垂怜?”
      竹琬道:“阿瑶,我不要你换得我活命。若是老天真的肯垂怜,就让你分一半性命给我,你和我都活着,那才是真正的好了。”
      竹瑶应道:“是啊。”忽地一呆:“我还没说话,她倒已知道了。”竹琬道:“好奇怪么?我听得见你心里说话。”
      他们本是同胞双生,血脉相连,这时临当垂危之际,更是心念相通,浑若一人。
      竹瑶道:“是,我想你也能听见。阿琬……”只见她慢慢闭上眼睛,心如刀绞,只觉自己另一半生命也隐然离体而去,想道:“阿琬当真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是寂寞孤单。若是我真能分一半性命……分一半性命……”突然一跃而起,大叫一声。
      竹琬本已闭目,被他这叫声一惊,不禁又睁开眼来。竹瑶抓住她手,急急的道:“阿琬,你等一等,我分一半性命给你,你……你一定要等一等!”这时兴奋已极,语无伦次,也不知怎样说才好,伸手自她怀中摸出那柄“绿水”短剑,反转剑锋,便向自己左手手腕之上划了下去。
      竹琬大吃一惊,还未叫出声来,他已将手腕伤口直凑到自己口唇旁。竹琬急道:“不成,你……你前些日才失过血……”一句话未曾说完,他的热血已经直涌入喉间,她身不由己的吞咽下去,几口热血落肚,本已冰凉的身子登时有了暖意。
      竹瑶眼见左腕血液渐凝,便即换过右手,依样在腕间划了一道,割破血脉,强行喂她服食。竹琬欲待挣扎,哪里挣得脱他手?再喝得数口,忍不住恶心,但实在不忍拂了他这番心意,竟硬生生将一股反胃欲吐之意按了下去。心知他这般实是以自身鲜血换得自己活命,内心深处感极恸极,不自禁泪水夺眶而出。
      竹瑶左右双腕连割了数道伤口,轮流喂她几遍,见她安静吞咽而下,并未再吐,心下稍慰,知道这方法纵然算不得灵验,却也着实有效。但他这一个月间刚经失血,虽然已将养恢复,这时蓦然大量放血,却也自觉心跳气促,心道:“趁她不吐了,我再取伤药给她服罢!”哪知才站起身来,陡然一阵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一交坐倒,晕了过去。

      竹瑶醒转之时,只觉腕间伤口刺痛,一时兀自恍惚,伸手去按,耳边只听有人急道:“不要动,给你上药呢!”竹瑶喃喃的道:“阿琬,是你么?”蓦地惊觉,急忙睁开眼来,第一眼看见的果然便是竹琬,自己仍是坐在床脚之下,她正自蹲在旁边替自己手腕上药包扎。竹瑶急道:“阿琬,不要起来,你……你还没好……”竹琬道:“我老不好呢!早就好啦……不过还是没力气……”说着话已觉支持不住,顺势坐倒在地。
      两人并肩坐在床脚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又想哭又想笑。竹瑶好半晌才道:“阿琬,你……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竹琬道:“你晕过去了,我什么时候没醒着?好不要脸,在人家房里睡了一夜。”竹瑶才看见天色已明,这一夜竟已过去,笑道:“不对啊,这是我的房间罢?”竹琬笑道:“我不管,我在这里,便是我的房间了。”
      竹瑶不由一笑,见她恢复故态,心情实在好到了极点,笑道:“好罢,你的便是你的,算我不要脸便是。”摇摇晃晃,终于撑起身来,仍觉头晕目眩,回头道:“阿琬,起得来么?”竹琬道:“起不来啊,你又不拉我……不,不,你手上有伤,我自己起来罢。”竹瑶却已伸手相拉,她扶着床沿,站起身来,又是一交坐在床边,道:“阿瑶,你也坐下啊,有什么客气?站久了要头晕的。”
      竹瑶只觉舌底隐隐有本门伤药的雪莲清香之气,知道她已喂自己服过了药,问道:“你吃过药没有?”竹琬道:“啊哟,我自己忘记啦。”竹瑶骂道:“坏记性!”但知道她定是先顾着自己,心中好生感动,走过去取了药来递给她。竹琬笑道:“我今天高兴,随便你骂什么都不打紧,下次你再敢骂我试试看!”竹瑶也笑道:“只要有下次,那便什么都不打紧了。快吃药罢。”只走得这几步,已觉全身虚软,便在她身边坐下了。
      竹琬一面将药丸纳入口内,一面道:“阿瑶,你不知道,你夜里晕过去了,我怎么叫也叫你不转,又爬不起来。好不容易起来了,却又拉你不动,反而也跌了一交。你在地板上坐了一夜,我也在地上陪了你一夜,大家扯平啦。”竹瑶道:“我不过是失了一点儿血,又不碍事,你下来拉我干什么?真不知道保重。”竹琬叫道:“啊,我拉你都不好呀?你又不知道人家心里急坏了,你不醒,我……我……”竹瑶看见她双目红肿,问道:“你急哭了?”竹琬道:“胡说,鬼才为你哭呢。”竹瑶笑道:“那你眼睛怎么肿了?”竹琬道:“肯定是被人打的,你看错了。”竹瑶道:“他可没打你脸。”
      竹琬听他一提,登时恼怒起来,大声道:“阿瑶,我……我要报仇!”竹瑶奇道:“你夜里不是还叫我别报仇的么?”竹琬道:“那是叫你,我自己报仇都不成么?不过……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阿瑶,咱们回家叫爹爹给我好好报仇,一定要打还我这一掌,好不好?”竹瑶叹道:“怕是不成罢。你难道不知道他家对咱们一家有恩?听说好象就是咱们出生的时候,一家人遭遇仇人追杀,多亏他家的人出手,才救得咱们一家活命。爹平生最是恩怨分明,既然欠了他家的人情,那就说什么都不会和他动手的,哪怕他将我们都杀了也不会。”
      竹琬急道:“要这么说,难道我的仇便不报了?”竹瑶搂着她肩头,柔声道:“只要你还活着,就什么仇都不必记啦。再说人家确实也是失手,他……他也懊悔得很。”竹琬愠道:“失手,哼,失手也没他这般狠的,险些要了我命。若不是你肯分半条性命给我,现下我还不知在哪儿呢?他又懊悔个鬼!”竹瑶道:“他懊悔可不是假的,当时被我一句话便险些逼得他自尽,后来……后来又亏得他钟师妹肯来出手替你疗伤,若不是她先给你治好了内伤,我便是想分一半性命给你,怕也不能的。说起来还该谢她才是。”竹琬叫道:“什么,他差点儿打死了我,我还要谢他?”竹瑶道:“不是谢他,是谢钟姑娘,不过钟姑娘也是奉他的命来的。”
      竹琬不说话了,看了他半晌,才道:“阿瑶,你为什么一股劲儿的为他说好话?难道全是看在什么钟姑娘面上?”竹瑶摇头道:“不是,我是因为你好了,所以也不必记恨他,跟什么人都不相干的。若是你不好,那不管他后悔到怎样,我都不会饶他,哪怕当真要负恩也说不得,我……我宁可先杀了他,再以死相谢,也对得住他一家了!”
      竹琬怔怔看了他良久,道:“爹为什么老爱说你心软呢?我看你比谁都狠。”竹瑶微微一笑,道:“当真么?夜里珠钿姑娘倒也这么说的来着。”竹琬叹道:“可是你就只是对自己狠,对自己人狠……昨天你出去打架时对我那副样子,真把我气得要死。可是……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才那般。”
      竹瑶摇了摇头,看她脸色仍是苍白如纸,说道:“你才好了,不要多说话,歇一歇罢。”竹琬道:“不,我偏要多说几句。你方才说什么他险些被你逼得自尽?”竹瑶道:“那时他自己递过剑来要我动手,我虽没接剑,说的那一句话却也着实狠得紧,我……我确是恨极了。幸好他没死得成,不然你活转了,岂非我大大的对他不住么?”竹琬冷笑道:“我才不信呢,他可没死啊,不过是假惺惺罢了。也只有你才教他给骗倒了。”
      竹瑶道:“不是的,他那模样决不是骗人,那时候……我以前从来也没见过人家心碎的样子,可他递剑给我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他真是心都碎了。”
      竹琬不语,过了一阵道:“我们不提他啦。阿瑶,我……我想回家。”竹瑶一怔,问道:“你想家了?”竹琬叹道:“也不是想家,就是……外面一点儿也不好玩,说不定哪天又要送命,还是回家算了。在爹爹妈妈身边再没有这些事的。咱们伤好就走罢,回仙霞岭去,好不好?”
      竹瑶心道:“昨日凌前辈已经说爹妈都已上天山去了,仙霞岭哪里还有我们的家?”但知道妹妹素来娇纵,此刻重伤之后,定然是想要父母好好抚慰一番,倘若得知父母家人竟已弃自己二人而去,自必要伤心哭闹,这件事万万不可说穿,便道:“阿琬,不好的,这时候回家可一点都不好玩。我跟你说,不如咱们养好了伤,再逛几天,索性等到十月,爹爹接任掌门之日,咱们径自上天山去,吓他们一大跳,可不有趣?”竹琬想了一想,拍手道:“好啊,我倒没想过这个主意,阿瑶……”她伤势虽好,毕竟尚未痊愈,说了这半日的话,精神疲倦,不由“啊哟”一声,仰倒在床上。
      竹瑶吃了一惊,急忙看她,问道:“怎么了?”竹琬笑道:“没什么,就是全身没劲罢了。阿瑶,我跟你说,我一直想到长安去,看看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还有终南山,爹和妈就是在那儿认识的,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好不好?”竹瑶也觉全身无力,索性也往床间一倒,道:“有什么不好?管他什么地方,还得养好了伤再说。不过……咱们可得先搬个下处,这里钟姑娘已经来过了,那姓萧的……可别再寻来,我可不乐意看见他。”
      当日他们稍觉好转,便即搬了住所,安静养伤。竹琬所受内伤着实不轻,虽然有钟素晴运气替她打通了受损经络,又得竹瑶喂补大量鲜血,兼之服食本门灵效丹药,仍是足足躺到十日开外才能活动如常。竹瑶仅是失血,恢复倒比她快得多。竹琬天性好动不习静,一到能下地行走,便吵着要上长安去,竹瑶拗她不过,只得道:“好罢,去长安便去长安,不过我可得和你约法三章。”竹琬笑道:“你先说罢,我瞧瞧能不能听再说。”
      竹瑶道:“第一,不许你再穿我的衣服去惹事了。”竹琬道:“好啊,其实我也不大想扮成你了,这回替你惹了一大堆仇家还不够么?”竹瑶道:“倒不是因为你替我惹祸,而是你穿了我衣服,别人认不出来,我的对头也来找你,真是何苦?再说就是打起架来,人家若见你是个小女孩儿,手下也会留情些,对我可就不客气啦。”竹琬道:“呸,知道我是女孩儿的,又有谁手下留情啦?不过这句话可以依你,第二件事呢?”
      竹瑶道:“不许再见那姓萧的了!”竹琬叫道:“我差点送命在他手下,你当我还想见他?就是这回也不是我要见到他的,你这叫做废话!”竹瑶叹了口气,道:“就是废话也罢,我知道他决计没那般容易死心,他……他迟早还会来找你的。我不信他还会伤你二次,可是……你们两个人的性情,教我不放心得紧。”竹琬冷笑道:“你放一千一万个心罢!我就是再见到他,也当不认得,一个字也不会跟他说!”竹瑶摇头道:“这次岂非就是你假装不认得他才起祸?总而言之,他……他……唉,不说他也罢了,我说第三件事罢,咱们回去之后,这番经历跟谁也不要提,连爹妈也别让他们知道,好不好?”
      竹琬道:“反正爹不会帮我向那坏蛋报仇,我也懒得求他了,可是告诉他们又打什么紧?总不成我白挨了人家一掌,连回去说说都说不得?”竹瑶道:“你还是小孩子么?受一丁点委屈就回去诉苦,没的教人笑话。你既知道爹不好意思同他家计较,那么说了也是白说,反而让他心里不痛快,何苦来?”
      竹琬“唉”了一声,道:“你是最省事的,什么时候都替人家想,就是不为自己想一想!不过反正他打的是我,没有打你,不说就不说了。最多我自己想法子去报仇,不跟大家提也罢。”竹瑶笑道:“一辈子不再见他,我看就已经是报仇了!好罢,说定了,我就同你上路,可你路上还得听我的话才是。”
      商议既定,当即出门,在客栈中养了十余日的伤,这时已当七月初旬,正是一年最热的时节,道路之上黄尘扑面,热浪熏人。依竹琬的性子,本要骑马,竹瑶却怕她伤后体弱,提议道:“自鄂城出去便是长江,正好坐船,沿江而上,入汉水可以直抵陕西,何必定要骑马?再说你那白马原是夺来的,不骑也罢。”竹琬道:“坐船气闷得紧,我不爱坐船!”但竹瑶一意坚持,竹琬虽好发小性儿,真当他固执之时却也违他不得,只得由着他弃马登舟,溯江西上。
      不数日舟至武昌,竹琬便道:“到了武昌,不去登黄鹤楼也是枉了。”竹瑶也觉舟中长日无聊,于此也不反对,只道:“白天太热,要登楼傍晚去罢。”于是吩咐船家将船停在黄鹄矶下,待到天色向晚,兄妹两人携手上岸。
      这时红日西下,江畔晚风拂面,一扫日间热意,竹琬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好凉快!”回头只见天边隐现月痕,问道:“阿瑶,你可知道今儿是初几?”竹瑶道:“好象是初七罢?”竹琬笑道:“是啦,今儿七月初七,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竹瑶笑道:“你的牛郎不知在哪儿呢?”竹琬呸了一声,骂道:“胡说八道!”
      竹瑶见她秀眉微蹙,问道:“你的伤该好了罢?胸口还痛么?”竹琬道:“伤早就好啦,不过胸口真有些痛,那家伙好重的手。”竹瑶道:“他下手还不算重的很,要真是重手,你早不在了。再说,也得怪你先打的他,谁教你去老虎头上拍苍蝇的?”竹琬嗔道:“你又为他说话!他算老虎么?再说就算是我先打他又怎样?我又没打得他吐血!”竹瑶笑道:“那可不是你心善,只不过是你没那力道罢了。”
      竹琬无话可驳,只道:“你明知道我跟你生不来气的,故意惹我,我才不上你当!”这时离黄鹤楼已不过数十步,耳中只听见歌管丝弦之声自楼上直传下来。竹琬道:“有人请客么?这可妙极了。”
      但见楼前十数名锦衣豪奴挎刀侍立,神色恭谨之极,两人谈笑着走到楼前,方欲进楼,便听一声大喝:“站住!”竹氏兄妹一齐停步,只见一名豪奴左手戟指,冷冷的道:“这楼上我家少爷今晚包下了,两个小娃儿上别处去罢!”
      竹琬天生是好事的性情,平素没事尚且要惹出事来,这时一个奴仆居然敢来向自己二人指手画脚、大呼小喝,那里还有忍耐之理?一时却不发作,笑道:“这位奴才大爷好凶啊,请问你家少爷是什么人物,连大名鼎鼎的黄鹤楼都包得起?”那人听她直斥自己为“奴才”,禁不住脸现怒容,叱道:“我家少爷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两个小娃儿要吓坏,罗嗦什么,还不快滚?”竹琬笑道:“阿瑶,天底下说出来能教咱们吓坏的名字,倒是不多,若不去见上一见这等豪奢人物,岂不可惜?”竹瑶也看不惯那豪奴的气势,道:“对啊,这般眼界不可不开,去瞧一瞧罢!”两人双手相挽,对众豪奴正眼也不看上一眼,昂然直走过去。
      刷的一声,两名豪奴佩刀出鞘,齐声喝道:“小娃儿,站住了!”喝声未绝,便听见啊啊两声,呛啷一响,两人手腕同时中剑,两柄佩刀同时坠地,向后跃开,这才见到竹氏兄妹各持长剑,冷笑而立。
      这一动上手,楼前登时大乱,众豪奴纷纷呼喝:“反了,反了,拿下这两个娃儿来!”拔刀直冲上来。竹琬笑道:“阿瑶,又打架啦,打他个痛快!”竹瑶道:“打当然要打痛快,不过……你自己千万小心些为是。”两人口中说着话,手上长剑自也不闲着,各自舞成一团青光,指东打西,挥洒自如。这群豪奴气焰虽是嚣张,却无甚好手,不一会便已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都叫:“少爷,少爷!”
      正自打得痛快淋漓,陡然听得一声低叱:“住手!”竹氏兄妹眼前忽然一花,面前已然多了一人,两人不禁一惊,齐向后退一步。那人已抱拳道:“在下的家奴不知何以得罪二位?倒要请教。”
      但见来者却是个锦袍男子,约莫三十余岁年纪,面目俊雅,装束潇洒,颇是不俗。竹瑶见了他这等飞身而下的身法,已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二人之上,不由暗惊,还未说话,竹琬已抢着道:“你便是这帮奴才的主人么?好得很,我们正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物,你自己倒出来了,省得我们上去找你,算你识相!”
      那人斜目相睨,只见说话的少女一身淡紫罗衫,剑如秋水,靥若春花,虽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绝色,但眉梢眼角神采流转,风致嫣然,却是教人一见心怜。竹琬伤势初愈,脸色本自苍白,其时夕阳半落,满天红霞映上她面颊,抹上一层淡淡红晕,更显得弱态生娇。那人不料在楼下打架的竟会是这般一个美貌少女,倒不禁呆了一呆,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姑娘要见在下作甚?”
      竹琬撇了撇嘴,道:“也不是想见你,只是见你家的奴才好大的架子,所以很想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豪奢主人啊。如今见到了,原来也不过如此,好象也没将咱们怎么吓坏罢?”她最后一句话是向竹瑶说的,竹瑶微微一笑,道:“得罪了阁下的家奴,在此谢过,我二人可要告辞了。”伸手拉住竹琬,便欲转身离去。
      那人呼道:“二位且慢!”竹琬回头道:“怎么,你不服气,还想为你家的奴才找回场子啊?”那人抱拳又是一揖,道:“岂敢?在下钤束不严,放纵家奴得罪了二位,惭愧尚且不及,哪里还敢有留难二位之心?只是想二位既然来此,自必是要游览这黄鹤楼风光了,如今却为这一帮奴才的缘故,竟自过其门而不入,岂非也是在下的罪过?”
      竹氏兄妹倒不料此人说话这般谦和有礼,心中的气忿不由消了一半,竹琬道:“这黄鹤楼不是你包下了么?我们还玩什么?”那人微笑道:“在下何人,敢言这个‘包’字,唐突名楼?之所以命家奴守卫,只因素性好静,怕被俗客罗嗦,辜负了这七夕良辰而已,倘若早知是二位这般的人品,自当倒履相迎。二位如若不弃,便请上楼一叙,把酒清谈如何?”竹瑶道:“素不相识,怎好叨扰兄台?”那人道:“落魄江湖载酒行,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邂逅,本是有缘,二位若说得此话,倒是见外了。”竹氏兄妹听他谈吐风雅,都觉喜欢,也不再推辞,竹琬笑道:“那就打扰啦。”各自还剑入鞘,随他上楼。
      拾级而上,进得楼来,迎面一个阁子之中,琼筵铺锦,华烛生辉,靠墙坐着一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手中都拿着乐器,一见那人同了竹氏兄妹上来,齐起身道:“大少爷来啦。”那人摆了摆手,肃客入座。竹琬见偌大一桌宴席竟自空无一人,奇道:“喂,你不是请客呀?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那人笑道:“既有二位这般佳客,还须俗客作甚?”竹琬道:“我可不信你早猜到我们会来。”
      竹瑶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草姓齐,贱名元济。”竹琬道:“我倒没听说过‘齐元济’这三个字,你很有名么?怎么你家奴才那般说话。”齐元济微微一笑,道:“不敢,薄有微名而已。奴才信口胡言,姑娘万勿挂怀。”跟着问道:“不敢请教二位雅传台甫?”
      竹瑶心道:“别跟他说真姓实名的为是。”正自想着怎样捏造个假名,竹琬已说道:“我们姓王,我叫王宛儿,这是我哥哥王遥。”却是将瑶琬二字分别拆开而成。齐元济道:“嗯,久仰,久仰。”竹瑶笑道:“我二人在江湖上可没什么名声,只怕齐兄不曾听过,这‘久仰’二字,倒可以免了。”
      齐元济微觉尴尬,但他原也并不在意眼前二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只是说道:“今日相识二位,也是齐某有缘,王兄王姑娘务必多饮几杯,莫负良辰美景。”竹瑶道:“我们两个人都是伤势才好,这酒倒罢了,齐兄恕罪。”齐元济干笑一声,道:“王兄既如此说,齐某岂敢勉强?只是无物佐谈……”竹琬道:“适才我们在下面听到你这里好乐器啊,这当儿怎么不奏了?不会是因为我们上来,舍不得给我们听罢?你好小气!”齐元济道:“齐某怎敢?家伎俗奏,实是不敢有污二位清听。姑娘若愿品鉴,那么齐某不嫌冒昧,丝桐一曲,聊当献丑,二位觉得可好?”竹琬喜道:“你会弹琴啊?那好得很,用不着谦虚,弹一曲给我们听听罢。”
      齐元济一拍手,一名家伎捧上琴来,他接了放在桌前。竹琬幼秉母教,于丹青音律都略通一二,眼见琴身木质斑斓,漆纹古旧,忍不住伸指在弦上一拨,铮的一声清响,赞道:“好琴!”齐元济微笑道:“姑娘要听什么曲子?”竹琬道:“你会什么就弹好了,我听一听。”
      齐元济微一沉吟,道:“今日七夕,便弹秦学士的名作罢!”调柱拨弦,铮然流响,果然是秦观的那曲《鹊桥仙》。
      竹氏兄妹听他弦间乐音铮铮琮琮,宛如珠玉跳跃,动听之极。竹琬低声向竹瑶道:“他指法还不如妈,不过也算挺纯熟的了。”竹瑶道:“你想妈妈了?”竹琬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不想?”
      只听齐元济曼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竹琬低声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情思惘惘,不觉又叹了口气。
      竹瑶明知她的心思,正欲开言慰解,齐元济已推琴而起,笑道:“献丑了。”竹瑶道:“齐兄如此雅奏,却还言‘献丑’二字,教我二人何以克当?”齐元济道:“王兄谬赞了。但想二位定也是妙解音律,在下更欲冒昧,想请姑娘一展身手,不知可见弃否?”竹琬道:“好罢,听了你的琴,不还席也说不过去。不过我弹琴可不大在行,就唱支曲儿罢!”
      竹瑶皱眉道:“阿琬,你的内伤才好,唱什么曲儿?很耗气的。”竹琬笑道:“我唱支短的就是了,不要老管我嘛。你给我奏曲罢,《生查子》!”到墙边齐元济的家伎手中随手取了一管笛子,掷向他手。竹瑶只得接了,见这一管笛竟是玉制,笑道:“这倒应了那句旧诗:‘黄鹤楼中吹玉笛’了。”听她说了调名,便即凑到唇旁,调宫引商,悠悠吹奏起来。竹琬数着笛声节拍,顿开清喉,唱道: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栾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这是五代词人牛希济的词作,虽是情辞绮语,却颇为活泼俏皮,经她随口唱来,吐词清隽,嗓音娇嫩,尽自伤后中气不足,亦只平添娇柔宛转之意。一曲既终,齐元济赞道:“词句好,曲子更好,更有姑娘这般人物来唱,愈加锦上添花。却不知姑娘的意下,是要同谁‘早晚成连理’?”竹琬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胡乱唱的,有什么意思?你要瞎讲,我不跟你说啦。”
      竹瑶听此人这一句说话有些轻浮,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齐元济笑道:“不错,倒是我说的不是。唐突佳人,该罚,该罚!”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气喝干。
      竹琬道:“你自己想喝酒,不用说什么罚不罚的,我又是什么佳人了?胡说八道。”齐元济笑道:“姑娘这等天仙般的人品,倘若还算不得佳人,那教普天下的庸脂俗粉,更加置身于何地?”竹琬脸上又是一红,听他当面赞自己美貌,倒是平生未闻,心中甚是喜欢,也不觉得生气,只是笑道:“你很会讨好人,我倒不信的。”
      竹瑶心道:“叫阿琬和我回去罢,同这人在一起,也无甚意思。”刚拉了拉竹琬的衣袖示意,已听齐元济又问道:“二位今日游赏此楼,是特地前来,还是随意路过?”竹琬道:“当然是路过了,我们本来是坐船去长安的。”齐元济鼓掌道:“那可巧极了,舍家正在泾阳,这次也正是打算返乡来着。如若二位不弃,不妨结伴同行,顺路到舍下盘桓几日,不知可否?”竹琬问道:“泾阳离长安很近么?”齐元济道:“泾阳隔渭水便是临潼,离长安只不过四十五里路程。二位此行,是水路,还是陆路?”竹琬道:“我不是才说过了么?我们是坐船来的。”齐元济道:“水路虽是平稳,到底慢些,沿途又少有风景玩赏。若是二位身上有伤,怕陆路颠簸,舍下倒颇有几匹好马,也备得有车,任凭二位爱骑马乘车都可,二位既不耽误行程,在下路上也可得清谈良伴,岂不两便?”
      竹琬本不耐烦乘船,听他此言设想周到,不由心动,说道:“方便当然是方便的,只不过我们跟你又不熟,怎好这么麻烦?”齐元济笑道:“姑娘又说见外的话了,今日既然与二位结识,便是朋友,何必推辞?二位若定然不肯赏光,未免太不给齐某面子了。”竹琬道:“你的面子值得什么?不过看在你一团好意,我们倒真不好意思一定不赏光,阿瑶,你说是不是?”竹瑶道:“这可……”齐元济不待他说话,已笑道:“姑娘既肯答允,那便再好不过,在下这就吩咐小价牵马拉车过来,任凭二位挑选便是。”说着匆匆下楼。
      竹瑶低声埋怨道:“阿琬,你怎么便答应了?”竹琬道:“答应了又怎么啦?反正现成的车马,不坐白不坐。我可不高兴再坐船了,闷得紧!”竹瑶道:“你嫌坐船气闷,那咱们自己换马乘车也可以,何必非和别人同走?我跟你说,我可不喜欢这家伙,他瞧你的眼光很不对劲。”竹琬道:“啊哟,你的眼光很对劲么?你那日将我交给人家,交出什么好的来啦?”
      竹瑶一时语塞,过了一阵道:“你别老记着那回事,我说的是现下。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竹琬轻声一笑,道:“阿瑶,看你难过的,我不过是说一句,谁记你的恨啦?好罢,你不乐意,我们就下去对这人说,不跟他走了便是。”竹瑶松了口气,道:“这才好呢。”拉着她的手下楼。
      其时夜幕已临,但齐氏家奴在楼下燃起十来个火把,列炬环卫,照得黄鹄矶头一片通明。二人下得楼来,一时未曾看见齐元济,正待向他家奴询问,蓦地里却听得一声大叫,有人喜呼道:“喂,小朋友,小姑娘,你们……你们在这里啊!”竹氏兄妹一齐抬头,火光之下只见一名大汉直奔过来。
      这大汉相貌粗豪,满腮虬髯,竹琬识得正是自己曾在临安街头撞到的那男子,乃是萧鹤的好友,却不知其名,竹瑶更认得便是萧鹤的同门袁信之。乍见此人,兄妹俩不由都是一惊,生怕萧鹤随之也至,急忙先向左右看了一眼。袁信之已道:“喂,小姑娘,你原来真的没死啊,可把我萧兄弟坑苦了。你……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见他去!”他不好意思直接来拉竹琬,一把先抓住了竹瑶的手臂,说道:“这几日我们在鄂城左近都找遍了,谁知道你们会跑到武昌来?幸好给我撞见,再不得你们的消息,怕萧兄弟要急得跳江了,还磨蹭什么?他们师兄妹都在汉口,快走罢!”也不暇分说,便欲拉了竹瑶而去。
      竹氏兄妹听得萧鹤不在此处,不禁都是心下一宽,竹琬叫道:“喂,你是谁啊?没来由便拉人家走,快放了阿瑶!我们又不认识你。”袁信之急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你不是那日被我萧兄弟打了一掌的那个小姑娘么?你这丫头可害得他苦,险些便为你寻了死,你好了也不去见他一见,好没良心……喂,还有你这小子,你妹子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老袁了不成?”竹瑶已经自他手中挣脱出来,冷冷的道:“这位袁兄怕是说错话了罢!令师弟险些害了我家阿琬的性命,我兄妹自知不敌,不去向他寻仇便了,难道他还放我们不过?”袁信之急得跺脚,道:“你小子真不明白,谁放不过你们了!就算是萧兄弟那日失手,你们也不能狠到都不肯见他一见,难道非要弄出人命来么?我对你们可没恶意。”
      竹瑶其实岂不知萧鹤决无加害竹琬之心?但本不欲与之相见,自然也不买袁信之的帐,冷笑道:“袁大爷的话倒是蹊跷得紧,我们不敢见令师弟,正是怕出人命,竟然加以这个‘狠’字,世上的是非难道全颠倒了不成?”竹琬接口道:“是啊,我这条小命你们不在意,我自己可看重得紧。我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你还想再教我送给他打啊?你要当真没恶意,就滚得远远地,否则可别怪我骂不出好话来!”袁信之怒道:“你……你这丫头,怎么这般说话?怪不得萧兄弟要打你,我……我……”竹琬冷笑道:“怎么,你也想打死我啊?论起来我们斗你不过,可也没有不还手的理,阿瑶,拔剑!”兄妹二人齐向后跃,刷的一声,双剑同时出鞘。
      袁信之急怒交加,七窍生烟,刚说得一句:“你们两个怎么这般不肯听话?”便听得有人叫道:“二位,可是出了什么事么?”火光下齐元济飞步赶了过来。
      竹氏兄妹虽然拔剑,其实也自知并非袁信之对手,何况他的确也非恶意,只是二人决不愿随他去见萧鹤而已,这时势成僵持,正盼有人解局,见齐元济赶到,倒不禁都是一喜。竹琬先道:“喂,你不是说跟我们是朋友么?这里有人很不讲理,无缘无故的拦住我们罗嗦,还要动手来着,你看怎么办?”齐元济道:“世上竟有这般大胆狂徒?”说话已到近侧,便与袁信之对面而立。
      袁信之一眼看清他的面貌,不禁脸色一变,脱口道:“你……你姓齐么?”齐元济道:“不敢,齐元济正是区区。”袁信之怒道:“你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你不是有名的齐大少爷么?喂,小丫头,你居然跟这万恶淫贼交朋友,你……你当真辜负萧兄弟对你的心了!”
      他这一句话出口,三个人都是面色微变。
      齐元济冷笑道:“齐某与这位兄台素不相识,不料兄台倒知道在下的大名了。”袁信之大声道:“你别跟我假装正经,你坏了多少良家女子的名节,武林中人都欲杀你而后快,老袁虽然常在西域,也曾见过你的。只不过平日里你没惹着我,犯不着找你罢了。今日你若敢拦住他们两个……”齐元济道:“袁兄若要动手,齐某一准奉陪便是,只是别牵扯到二位身上。我同他们乃是朋友,他二位去留自便,我岂有拦阻之理?何况二位又不是三岁小儿,自己想必也做得了主张,倒无烦袁兄操心的!”竹琬在旁道:“对,我们自己难道不会做主,要你姓袁的白操心?我跟谁交朋友,都不跟你相干,你自己滚罢!我二人还懒得和你罗嗦呢。”
      袁信之回过身来怒瞪着她,须发戟张,指着她道:“真不知你这小丫头有什么好,萧兄弟鬼迷了心窍,放着好好的钟师妹不要,偏要……偏要……你还这般不领情,自己不自重自爱,去跟这淫贼鬼混……你……你给我小心着!”竹瑶也不由动了气,挺剑喝道:“姓袁的,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什么鬼混不鬼混的?我兄妹再怎么着,也犯不着你来教训,要动手便动手,别乱扯一气!”
      竹琬气得满脸通红,骂道:“我自爱不自爱关你甚事?就是鬼混也不要你管,你给我滚远些!”转头向齐元济道:“别管这个疯子了,我们走罢!你不是说要借马给我们的么?”她在楼上已答应竹瑶不与此人同行,但这时听袁信之几句说话,心中一赌气,哪怕齐元济便是妖魔鬼怪也顾不得了,何况区区淫贼之名?齐元济道:“姑娘要骑马么?马在这里。”一招手,家奴已牵了三匹骏马过来。竹琬连马匹好坏也懒得看了,翻身上鞍,叫道:“阿瑶,走罢!”
      竹瑶微觉为难,但一则是随袁信之去见萧鹤,一则是与齐元济同行,这当儿两者非择其一不可,心道:“那姓萧的我们是说什么也不要见的,这姓齐的到前路再分道扬镳也不迟!”略一踌躇,便随着竹琬上了马。
      袁信之见他们三人都上马欲行,急道:“你……你们站住!”竹琬回头道:“怎么,袁大爷非要打架?”袁信之大声道:“我和你们动手作甚?小丫头,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不听良言,执意要和这淫贼交往,日后丧名败节,后悔莫及,可不要怨人!”
      竹琬冷笑道:“管他是什么人,总不会一掌打得我吐血呀。就算日后又有怎样,那也不会同你姓袁的相干,阁下这句良言还是留着罢!”扬鞭在竹瑶马后抽了一记,兄妹二人双骑并肩,驰了出去。齐元济微微冷笑,向袁信之抱拳道了声:“失陪!”纵马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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