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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对弈 ...

  •   第一章 弈棋

      四方宫,政事堂。

      龙涎香暖,黑白子凉。

      上官燕和欧阳明日在西暖阁里下着棋,外间不时传来三省长官低低的议事声。

      上官燕不执子时,就捧着檀木手炉,静静地看着棋盘。习武之人,内蕴精气,目含星辰,上官燕的眸子又生得比别人纯黑,平日里光亮平滑如琉璃镜一般,但今日这盘棋却映不到眼底。

      她虽不说,但欧阳明日又岂会不知晓,只是不愿多言。黑曜石落在水晶棋盘上,浅浅的晶石相叩声是屋里唯一的动静。

      他曾允诺过下棋决时不让她,所以这盘棋,欧阳明日反而费了更多的心思。一步步引着、吊着她的棋路,既是在和她下棋,也是在教她下棋,更是在探她的心思。上官燕不爱言语,不爱解释,朝堂上的谋划,便都在这棋里。

      刑礼房的堂后官入了内后,便在一旁静静候着,等欧阳明日落了子,才趋步上前把奏表递上去。

      二府在朝堂上厮杀得厉害,两位正主却常在政事堂里下棋,一下就是一两个时辰。公主神色素来冷然,燕王倒是一脸温和,不过一看二人棋路,却都凶险得紧。

      “恩,大夏国君来访便如此安排了,礼部为主,鸿胪寺配合,不必再来报了。”欧阳明日扫了一眼奏表,便递了回去。

      官员们已经都习惯了燕王一目十行、处事果决的风格,便也不觉得吃惊。但从来没有人敢松懈怠慢,因为还没有哪一个错处是不曾被发现的。

      “想不到居然是赵翎承继大夏大统。”上官燕捻着白玉子在指尖转了两圈,落在棋盘上。

      欧阳明日瞥见这个小动作,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浅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呢,欧阳明日心里想着,继而回道:“人虽不是那个人了,但心思怕还是没改的。”

      不论是当年的太子赵翀,还是现在的皇帝赵翎,来访四方,都是一样的心思吧?又有谁在见到她之后,能放得下呢?

      上官燕闻言不由轻扬柳眉,看了欧阳明日一眼,却见他盯着棋盘,神色如常,心里居然生了一丝恼怒。

      当年的那句话,竟不放在心上了吗?当这样的质问浮现在上官燕心间时,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也是,都还那么小,不记得了也是应该的。他连那样的承诺都不记得了,怎么还可能记着这句话呢。而他都不记得了,自己又记着做什么呢。上官燕心里接连翻过几个念头,刚刚有的那一丝不快很快便被平复了下去。

      察觉到上官燕握着檀木手炉的手一紧,而复松开,欧阳明日心中微微泛涩。

      是在担心他吧?担心司马长风会对上那个弓马骑射具佳的大夏皇帝?

      很久以前,笃信未来会有这样的一仗,和那个骑射之国的国君,在他的长处上一决高下,然后勒马回鞭,把她从高台上抱到自己怀里,昭告这天下,他就是那个“吾心之主”。

      因此即使不良于行,他从未放弃骑射练习。他用鹿筋带把自己缚在马背上,跌落时来不及解开,便被狂奔的骏马拽着拖行,留下一路鲜血淋漓。他没喝麻沸散,而是硬生生地把腿上的砾石一颗颗挑出,他不惧这样的痛,他只怕自己配不上她“吾心有主,非汝可取而代之”的宣言。

      到如今,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却失去了为伊人挽弓的资格。

      欧阳明日随意落了子,拿过一旁的茶盏,低头呡了一口,掩盖了眼底的失意。

      “公主殿下。”一个侍女走到上官燕身边,屈身行礼,把手中托盘举过头顶。立在一旁的荆蒹伸手把托盘中的小瓷盅拿了过来,递给上官燕。

      “桂圆莲子百合粥,健脾滋养,近来事杂,容易没胃口。”欧阳明日再抬起头来时,又是双目朗朗,温和神色。

      “多谢。”上官燕如平常一样道了声谢。欧阳明日在堂厨之外设了小厨房,每日上官燕在政事堂议事时,就会送来各色调养汤药。

      “燕主,中书省今天拟的诏令都审完了,这几封,事关重大,还得请燕主拿主意。”侍中荆霖并中书令房乔一起入内来,见二人都未执子,便也不等,直接报了。荆蒹接过父亲手中的诏令,熟练地打开。

      “辛苦了。”上官燕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荆蒹递来的诏令一目十行地看着。相较于欧阳明日,她平日里要批的公文并不算多,速度也慢了些。

      连看了几纸诏令,上官燕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们都先退下。”

      荆霖等人察觉气氛有异,连忙行礼告退,转眼间一屋子人走得干净,连侍从也退到了暖阁外。

      欧阳明日盯着上官燕,观察着她脸上细微表情变化,但见她阖着双目,并不言语。

      “我不同意。”上官燕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张开双目。

      中书令房乔主持修律有功,上嘉之,进位太子太傅,兼授帝业。

      她承认这是个好办法,但时间如此宽裕,她宁愿慢慢来。

      欧阳明日等了一会儿,见上官燕没有往下说的意思,明知道她心理清楚,也只得解释道:“房乔无依无凭,历经三朝而不倒,靠的就是审时度势的功夫。尚书令李平是我父亲的宅邸旧臣,我对他多有倚重,对房乔则任而不信、用而不亲,他早有易主之心,只不过公主府更是难进罢了。此番推他一把,于仁和是大有助益的。”

      上官燕依旧不言语,欧阳明日所说的,她都知道。皇甫仁和在朝堂上并无亲近权臣,全靠她和欧阳明日支撑,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房乔早有另起炉灶的心思,若使他任帝师,他必然会抓紧一切机会替皇甫仁和谋划,那在这朝堂上培植起属于皇甫仁和的势力便指日可待了。

      而她和欧阳明日在这一过程中也可以顺水推舟,直到最后形成皇帝大权在握的局面,结束四方国一直以来皇权旁落、将相相争的乱象。

      然而,尽管这是一个好主意,上官燕却从来没想过选这条路。她宁愿多费点心力和时间,像培养傅言一样一点点为皇甫仁和积攒势力,也不愿那般行事。

      毕竟,生生地把中书省从燕王府内剥离出来,看着朝堂之人私底下对他的猜疑和奚落,他虽不在意,她却下不去手。

      在她心中,他就当是一身清贵、风华无双。

      “明明还有其他办法的。”上官燕把诏令放到一边,已然笃定心意不用这个办法。

      “但这是最好、最快的办法。”欧阳明日望着上官燕,眼神里有自己都不察觉的留恋。

      他何尝不想慢慢来,这样,就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政事堂对着她。但,从她舍了对傅言的安排,或者说从陈汤之事后,他就知道很多事情,终究是避无可避的。

      “我们不缺时间。”上官燕略略向前倾身。

      幽幽的零陵香近了几分,清雅致远,这是她独有的味道。

      他也希望能留着这清馨,越久越好,但有些人、有些事,却等不得。欧阳明日缓缓开口道:“时间虽多,但早点了却,早点归去。”

      “你就这么想走?”上官燕听了欧阳明日这话,心中一慌,撂了诏令在一边,直接站了起来,迈了两步到他身前。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他本就无意于这权柄争夺,留在此处,不过是心有所恋罢了。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走。此刻一时察觉他有这样的想法,便不由慌乱。

      欧阳明日未料到上官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抬头看着她俯视而下的双眼,水眸沉沉,深如寒潭,望不见底。

      欧阳明日紧锁着上官燕的双目,缓缓站起身来,几乎就要和上官燕贴身而立,上官燕并不退后,他也不避让。

      他望着她,想起了秋猕时他弓下放走的那只小鹿。他在草丛掩映中看到了它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箭尖一偏,射在了它藏身的树干上,惊得它一腾身就像密林深处跑去,他原以为它不会回头了,可它偏偏在密林深处立住了身子,回头朝他深深望了一眼,才继续跑开。

      就是和眼前这双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都是那样的多情和令人难忘。他也不知,是因她想起了鹿,还是因她才射偏了那一箭。

      鬼使神差地,欧阳明日居然慢慢抬起了手,半拢着上官燕的侧脸,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道:“你若要我留下,我便留下。”

      予取予求,燕儿,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给你。

      上官燕没有言语,只是凝眸深深,依旧直视着欧阳明日,待到樱唇微启、见得贝齿编列,却听见外间一阵纷杂之声,隐隐约约闻得“司马将军”几字。

      二人一时回神,欧阳明日垂下眼眸,坐回座上,捻过棋子把在手中,故意放低了声音,道:“傅言之事明日允了,房乔之事还望公主高抬贵手。”

      尾音未落,司马长风已裹挟着凌冽秋风入内,明光甲上还凝着秋日的寒意,西暖阁里,一室肃杀。

      上官燕并没有看向司马长风,而是双眼直直地望向欧阳明日。

      他竟什么都知道。

      今日,她一直心神不宁,几番想和欧阳明日说傅言的事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该怎么说?该怎么去说她为了司马长风,放弃了对傅言的安排,背弃了,两个人共同的心意?

      傅言并不是多么举足轻重的人,也不是一颗多么至关重要的棋,她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补救,按理说她不该有那么多犹豫。但她心里居然有了那样的不忍,甚至是背叛的感觉。她可以无视、可以不承认,但不得不说,她内心里对为了司马长风而拂逆了欧阳明日心意的行为,是抵触的。

      是以,她拖了一个多月,才下了决心。她甚至不敢直接吩咐荆蒹拟了文书,而是设计了大理寺少卿在宫苑偶遇傅言、二人共议新律、大理寺少卿向皇甫仁和力荐傅言这样的情节来。

      可再怎么千回百转,还是敌不过欧阳明日的心如明镜。自己为了司马长风而不顾大局的心思,就这么被摊开在了他的眼底。

      只是上官燕竟分不清,心底涌起的这股气愤,是因为心思被他洞悉,还是因为,他居然这么波澜不惊,并且把傅言的调令从大理寺主簿改为中书省主书,同样的从七品上,后者显然是面前一条康庄大道的仕途前景。

      “燕儿。”司马长风向前迈了一步,来到上官燕身边,目光却注视着欧阳明日。

      上官燕从司马长风的举动中察觉到了隐隐的敌意,心下一惊,难道自己忽视了什么?两封调令,并不只是那么简单。

      “燕儿。”察觉到上官燕的分神,司马长风加重了语气。

      “长风,怎么了?你不是在校场练兵吗?怎么过来了?”上官燕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察觉到司马长风的情绪不佳,连忙迭声问道,语气较平时和缓了许多,还带着几丝柔情。

      司马长风眼角余光冷冷扫过了水晶棋盘,上前一把抓住了上官燕的手,道:“西北来了好马,想带你去看看。”

      上官燕心底还想着方才的疑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任司马长风抓着自己的手,随口应道:“嗯,那走吧。”

      上官燕话音未落,司马长风便拉着她转身离开,宽衣长袖飞扬,诏令被扫落在了青石地砖上。

      “公主都应下了,且拿下去吧。”欧阳明日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棋盘,声音里透着分外的冷淡,侯在门外的侍从赶紧把散落满地的诏令拾起退下。

      西暖阁里又复一片寂寂,被秋风扬起的微尘,缓缓地穿过光影,落回了地上。

      欧阳明日向前倾身,捻过一颗白玉子,落在棋盘上,原本进退自得的黑子一下子气数全失。

      修长的手指一一拾起失了活路的黑子。黑曜石滚落到掌心,微微摩挲,低低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忽然,玉手轻扬,棋子打在窗棂上,南边的窗子登时大开,寒意并着余晖一起泄了进来。

      远处,回廊下,明光甲携着青罗衣,越行越远,那环在纤腰间的手,分外惹眼。

      他就不该存着那样的幻想,不该去等这一个多月,他就该直接把傅言放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她会为了一全司马长风的颜面而许傅言一个前程,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无足轻重的人。

      欧阳明日心下苦笑,郁结之气勾动旧伤,一声咳嗽,来不及遮掩,鲜血沿着掌纹滴落在水晶棋盘上。

      很快,在黑子被提走的空白棋格上,积了一洼深红,血色浓重。

      “殿下。”闻得这声咳嗽,侯在暖阁外的侍女连忙出声询问,语气着急。

      “无事。”欧阳明日定定地看着棋盘,道:“东暖阁里有一件猞猁毛领锦裘,你拿了送到校场去,给荆侍从,就说是府里着人送来的,去吧。”

      这么冷的天,就穿着宫装出去,也不怕着凉么?欧阳明日心里这么想着,神色一时又柔和了许多,衬着嘴角的殷红,正所谓,有情皆殇。

      注:
      政事堂:唐初,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皆为宰相,则需要在一起商讨政事,因此就有了政事堂。
      堂厨:唐朝是有工作餐的,叫做“公厨”,宰相的待遇比一般官员好,在政事堂开伙,因此政事堂的厨房就叫做“堂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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