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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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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对杨康本无甚印象,但听得欧阳克称他“小王爷”,心里早已对他提起几分戒心,又看他面上含笑手里插刀,心思诡秘难以预测,即便是对上小毒物也毫不吃亏,更是将他视作毒蛇猛兽一般。洪七公本是光明正大豪气冲天的性子,对这种弯弯肠子的人向来敬而远之,此时听他平白无故陷人于绝地尚且面不改色,自然大感厌恶。
莫愁心中却是赫然跳出一个人名,下意识地望望黄蓉,已听她柔声道:“你想嫁祸给裘千仞?”
杨康低低一笑,道:“师娘果然聪明。”
黄蓉被他说得面上飞红,斜斜瞥一眼莫愁,似怒还羞:“瞧你教的好徒弟!”
莫愁大感无奈,只得安抚一笑。她虽也聪明,到底不及黄蓉机变,既尚未想通,也不装懂,直接向杨康道:“倒难得你一片苦心,想替我去除这一大患。我只不明白,你若拿匕首刺死欧阳克,却怎么能嫁祸给裘千仞?”裘千仞以铁掌著名,虽也狡诈,却不可能对欧阳克用这偷袭之策。
她之所问也正是洪七公心中所惑,当下瞪圆了双目看向杨康。
杨康却只看着黄蓉,神态恭敬道:“师娘却是如何猜出,徒儿甚是好奇。”
黄蓉面上红晕尚未褪去,听他又如此叫,恨不能跺脚,面上却只摇头道:“敢与欧阳叔侄对着干的人不多,恰巧在这附近的人更少,能让你甘冒此奇险的便是少上加少。我们适才在树林刚好见到了欧阳锋跟一个多半是假冒的裘千仞,能猜到并不出奇,不过是排除法而已。但你却如何得知裘千仞正在此地?”
杨康眼中恍然,却微笑道:“师父师娘有所不知。一来西夏当年依附大金,曾供奉过一种奇特的溶尸液,用之一两滴,尸体即化为腐水,死亡原因再无可查。我离开王府时,暗忖日后或许用得上,便私留了一瓶。欧阳克死于铁掌还是匕首,想来除了在场之人,无人可以得知。二来裘千仞与金国暗通款曲已久,之前负责与他联络的正是完颜洪烈。欧阳叔侄此次南下,多半也负有跟他联系、促他在大宋境内起兵,以解金国燃眉之急的意思。然而今日大金早已不是昔日大金,裘千仞这种墙头草,肯定不甘心与大金陪葬,恐怕已倒向蒙古亦未可知。”
“而既已决心与金国决裂,来使的欧阳叔侄倘若联手他又打不过,只剩欧阳锋一人倒还可拼上一拼,那么先暗地除掉一个小的,倒也像是裘千仞的作风。”莫愁颔首道,“而你功夫尚浅,没人会想到你竟会冒死偷袭……”
洪七公听得一半,心里已是凛然,心道这小子看起来白净文弱,却是心思狠辣下手决绝,真是个狠角色。然而他心中到底不喜,忍不住便出声道:“在父母灵前行此偷袭算计之事,哼哼……”
黄蓉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两个玉瓶,柔声笑道:“这可是七公你老人家太过挑剔了。康儿这么做,一是为了莫愁或许能免了与裘千仞正面相争,二也是为了您啊。”
“为了我?”洪七公怪笑一声,全不以为然。但见那玉瓶精致可爱,拔~出瓶塞来,一个是清香扑鼻的九花玉露丸,一个淡黄澄圆,金色纹路层层盘旋而上,却是那日在桃花岛上见识过的蛇皇解毒丹!
这不是西毒家的丹药吗?怎么……他正诧异间,黄蓉已笑道:“爹爹当日比试偏心,事先透了题给欧阳家,却也因此得了蛇皇解毒丹的药方。虽然对别的毒作用不及我家丹药,但对蛇毒尤其是欧阳家的蛇毒那是百分百对症。这些是我爹爹上次赶制的,七公可放心服用。”
这丫头的精灵古怪跟她爹爹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洪七公摇头失笑,道:“你们这些丫头小子,一个个都是九转肝肠,恁地那么多心思。你是随了你爹爹也就罢了,莫愁和这小子……啊,你刚才说这小子嫁祸人还是为了我?到底什么意思?”
这时却是一直没说话的穆念慈怯生生发了言:“七公您中了毒又受了伤,杨康他既见了,自然不能束手旁观。杨康他……他虽然心思多些,人却是好的……”
洪七公猛地想起适才情势来,心里不由重重一挫。是了,是了。他因中毒又被西毒重伤,的确是处于欧阳克挟持之下,他自己虽未当多大回事,看在这一对少年男女眼里却未免惊骇。当日收郭靖为徒时,穆念慈和杨康曾在北边和他匆匆见过一面,也曾述及往日~他与穆念慈的三日师徒之情……这么看起来,倒是自己失于偏见了……
他为人重义,不肯多受恩惠,何况之前还曾冷言相讥,此时老脸一红,便即颤巍巍起身,深深一揖:“老乞丐口不择言,还请杨公子原谅则个。此番舍身救命之恩,老乞丐绝不敢忘。”
杨康穆念慈都吓了一跳,慌忙施礼相还:“七公您言重了……”
洪七公哈哈一笑,道:“老乞丐一生清贫,除了这身功夫,也没什么可以给的。杨公子既已有名师,老乞丐也无以为报,倒不如这样吧,若是念慈你不嫌弃,我便收你为关门弟子如何?”
穆念慈大喜拜过不提,杨康心中也暖意融融。
他自小心思缜密冷静决断,也知旁人对他不择手段之类微词,洪七公之前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事发当时他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暴露自己的本性,毕竟此举甚为危险,洪七公不领情他倒是不太在意,但若念慈和自家小师父也因此对他有了戒心……
在王府长大,物质上倒是没缺过什么,完颜洪烈待他极好,母亲对他更是几乎溺爱,但说实话,从小到大,他都没什么朋友。母妃是汉人,让他在王族子弟里暗受排挤。王府里又全是下人,对着心事深沉的小王爷都是战战兢兢。
他很少被人当作好人看待。念慈是个傻~瓜他是知道的,经过这些时日的风雨,他也信了她会与他同舟而行。而师父呢?师父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她都看得比他还通透,可偏偏是他,师父为何对他青眼有加?
他立场犹豫不定,他自私又小气,他瞒了好多事没跟她说,她明明都知道的啊。她应该像黄蓉一样对他戒心满腹才对。可她却毫无保留堪称纵容地教导他、保护他。为什么?他在她面前几乎有些愧疚,更是有满腔的不解。但随着时间的逝去,他也开始渐渐有了信心,对她,也对自己。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行此险着吧?为了师父与人决斗多一分胜算,为了那个完全不熟据说为人仁义的洪七公,他居然真的豁出性命去,对欧阳克下了手?如果失败了呢?如果师父没有及时赶到呢?如果她们误会了他呢?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在心里,他没有一刻停止问自己。然而他还是做了,毫不迟疑地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良机。
他杨康,竟也有了这样一天。渴望被认可,渴望被接纳,渴望被她开心地赞一句:“做得好!”
他不肯说出那些弯七绕八的心思和动机来,心里却盼着有人能懂,尤其是他在乎的人。结果呢?师父虽然责备,却是护紧了他在身后;念慈只是担心他受伤,眼泪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师娘……竟也替他说话……
洪七公的感激他虽不在意,但他知道念慈对这老爷子有多在意。能够重回他身边受他教导,对念慈来说是多年心愿一朝达成,他又怎能不替她高兴!
这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还要北上去找完颜洪烈,忘了自己心里纠缠成死结的纠结——既是杀父夺母的仇人,又是爱子如命的父亲——他究竟该怎么看他,又该怎么对他?
如果说在北边的时候他尚是半信半疑,后来回了牛家村,父母日日在他耳边念叨的那些细节已让他相信了故事的真实性。而在他决意要不理世事置身事外时,父母却惨遭横死……苍天不给路,他能怎么办?
其实内心深处,他很明白,站到完颜洪烈面前,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承认人是他派来杀掉的,但那人……即使真不是他派的,也是揣度了他心思而来的。
杨康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养父了。得不到想要的,便加倍努力排除万难去得到;排除万难仍得不到的呢?满腔热血化作冰凉,十数载心血捂不热,斯人一去不回头,放任他们卿卿我我在这世间?怎么可能!
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猜到的!他只恨自己太过天真!
父亲到底是陌生的,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谈不上多少感情;可母亲……那是他一杯一勺一点点喂养他长大的母亲……他不能原谅,他怎么能原谅呢……即使他是他叫了十八年的父王。
可让他亲手去杀掉他,他又怎能做得到!他也是曾经抱着他牵着他迈过宫城高高门槛的父王啊……
这几日白天黑夜,他的心都在被啃啮,耳边一时是母亲的柔声呼喊“康儿、康儿”,一时是完颜洪烈带着笑意的声音“康儿、康儿”……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谁能给他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