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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却尘思坐在床上,黑暗中垂着眼睛看地面上一小块月色,不知过了多久,这屋子唯一的门倏然一开,室内便亮了起来。
      鹤白丁慢慢走进来,回身拴上门,手里亮着火把。
      这屋子总紧紧关着门,连个窗也没有,只上头一瓦的光线,更无蜡烛灯台之类的东西,他便点着火把将就。却尘思在夜里似乎不喜欢光,每次他一进来,就能察觉到对方身体紧绷一瞬,又慢慢放松下来。
      现在也是如此,秃驴正放缓呼吸朝他微笑:“今晚怎么空手而回?”
      鹤白丁将火把插在墙上:“不好么,你也能少超度一晚的亡灵。”
      “我知你是有意在外寻找出山之路,但眼下实不该再出去……”
      鹤白丁已走到桌前去喝凉掉的稀粥,漫不经心道:“我自有方法叫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他神色间不紧不慢,眼睛却有意无意盯住对方的脸。
      “只是没想到,我还没被他们捉到,你的仇家倒是先找上了门。”
      室内骤然一静。
      却尘思沉默片刻,居然没有惊慌紧张之色,也不问是谁来寻仇,反而有些解脱般,喃喃道:“还是来了……”
      “他问你五年前的血债,你何时去还。”
      却尘思怔怔捏着佛珠半晌,又慢慢起身去了佛龛前坐下,开始晚课。
      “他既已来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态度太过冷静,鹤白丁紧盯了半晌,忽然拔高声音:“你这是承认了?”
      江湖里五年前发生的大事,也仅有一件,那时他还刚入江湖,不曾见过多少大人物,但也听闻一向清净的佛门出了叛徒,杀尽门人劫宝而逃,从此这名得道高僧便成了各地禅宗追缉的要犯,然而一连五年杳无音讯,以至名字也要消失在能人辈出的武林里。
      “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么?”白衣僧人平静道,“我也从未想过要瞒你。”
      “却尘思”这三字几年前确实算得如雷贯耳,然而多年过去,鹤白丁也不过只记住了失足这个沾满血腥的名号。他不是没怀疑过秃驴的背景,但总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杀戮联系起来。
      却尘思现在看起来仍是个慈悲的佛门弟子,一言不发敲着他的木鱼,虔心礼佛,一点没有辩驳的意思。
      鹤白丁的左手自宽大的衣袖下捏紧刀鞘,突又道:“那真是你做的?”
      只见秃驴顿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是你?”
      却尘思缓缓道:“我一开始也坚信不是,因为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然人证物证俱在,百口莫辩,只能选择保全性命暂时逃脱……”
      他忽而一笑:“那时本打算暗中回到佛门请前辈主持公道,但人人见我如见妖魔,恨不能取我首级,而我更连凶手的一点线索也寻不到,如何自证清白?”
      日复一日的追杀让人精神越来越恶化,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了偏激。
      他时常梦见自己仍身处护送佛门之物的行途中,四面暗沉沉的寂静,只有一点微弱的水滴声和细流声,空气里一片密闭的腥气,不能视物的压抑感让他毛骨悚然。此时前方门一开,光亮几乎让人眼睛刺痛,却照亮了室内的一切,地面上的残肢血水,一对对死不瞑目的眼睛,和他剑尖上一连串落下的血珠。
      这景象每日每夜纠缠在他的意识里,他不能置信地站起身,看到他带大的师弟推开门,血淋淋跪倒在门外,抱着个盒子奄奄一息,只朝他叫了声师兄,头颅便倏然滚落下来,滚到他面前。
      接踵而至的是幸存者的惊呼和怒极恨极的叱问。

      鹤白丁停顿片刻,低声道:“清者自清,你不必……”
      “你错了,”却尘思神情一冷,“杀我门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苦寻多年毫无头绪,但在近两年里,却逐渐不确定起来。”
      时间过得越久,他的噩梦便越加清晰可见,甚至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所见的真实性。
      他看见僧人们为宝物的归属争执不休,本是念经参禅的方外之人,居然个个面带煞气。在不知谁先动了手之后,越发不能控制,他的师弟在混乱中持物夺门而出,又引起别人的猜疑,最后双方竟起了杀意。一片混战后,仅一人持剑立在血泊中,尽是杀伐之气。
      但那个人,分明是他自己。
      “我确是满手血腥,怨不得人要我偿命,你若想替天行道,我也不阻拦。”
      鹤白丁在一片沉默中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片刻,忽然蹲下来,去看秃驴垂着的眼睛:“所以你认为罪责在你?”
      “是。”
      鹤白丁怒道:“你是念经念傻了吗,竟会相信自己是个杀人还无从察觉的疯子?”
      “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却尘思叹口气。
      鹤白丁本打算秃驴说什么他都姑且一信,但这会儿却无法认同,只觉荒唐至极,更想问个究竟,但对方又默然不语,不肯多说其他,他便暂且压住不再多嘴。
      既然秃驴从不问他的来历,他也决不过问此事底细为何。
      却尘思面上毫无波澜,慢吞吞捻着佛珠,好像真的已准备从容赴死,他看不惯这毫不在意的模样,一把夺下念珠抛在桌上。
      “那你就甘心在这里等死?”
      “我不过是想看看,是佛门先来,还是罪魁祸首先到……”却尘思微笑一下:“我是遍寻不到他们,他们总会沉不住气来找我的。”
      鹤白丁板着脸:“很不巧,现在是一群秃驴找了来。”
      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他马上接道:“不管你怎么想,现在跑还来得及,你难道愿意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夜更深,鹤白丁将衣摆掖在腰间,穿行在树丛里。
      却尘思在他背上。
      他明白自己不该趟这浑水,自己尚且被人追杀,秃驴又大敌当前,两个麻烦凑在一起,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然而他这人只有一点好处,绝不能见死不救。
      却尘思直着身体,指点他避开鸟类藏匿的地方,身量轻飘飘的,好似在暗自提气,尽力不影响他的行动。
      但有一点他实在不能不介意。
      “你自己都在逃命,还带什么佛祖。”
      他背着却尘思,却尘思背着佛龛。
      他心想这金身佛像,秃驴怕是舍不得丢,刚要揶揄几句,就听对方忽而在耳边低声道:“此路不通。”
      这条颇崎岖的小道,通向山下一个隐蔽的出口。
      鹤白丁一扬眉,仍然脚步不停掠过去,直到跃上树梢,远远看到几条人影持刀屈身,埋伏在小道两旁,这才停住身形往来路退回。
      此前找到的几条出路,竟已俱被对手堵死。
      却尘思在夜色中仍然显得很敏锐,眼珠盯着四周暗绿色的树林,神色越发凝重。忽听北边来处传来一声夜枭嘶鸣,尖锐喑哑,倏尔由远及近,一片短促而怪异的叫声此起彼伏。
      他脸色一变,鹤白丁也停下脚,抬头看向四面阴郁的暗色。
      “行踪恐怕已被发现,这条路不能再回了。”
      但眼下岂止是这条路不能走,早已没了退路。
      鹤白丁顿一下,将人放到地上,解下/身上披风扔给秃驴:“你这一身白衣服,夜里看着就跟靶子似的,先遮着。”
      却尘思依言披上,又慢慢将剑系在背后。
      鹤白丁打量这微泛冷光的利剑,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肯解开自封的大穴,但现在你我必须分头走,见了那帮秃驴会不会挨揍,就看你自己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剑藏着是会生锈的。”
      却尘思微微一笑:“多谢。”话语间已解了佛龛递过来,叹道:“此去凶险,你若能顺利离开,这佛像劳你送往……送往一际云川,若嫌路途遥远,找个地方埋在地下也好。”
      说罢双手合十肃容一拜,也不知拜的是佛祖,还是接着神龛的鹤白丁。

      却尘思已走远了,鹤白丁立在原地掂掂手里的金身佛像,心道这秃驴真是心大,也不怕他转头就卖了换酒喝。
      他环视一周,慢悠悠捡了颗石子抛了抛,忽然挥手,一下击在几步远的一棵树上,力道不重,树干只震了一震,那枝叶间停着的几只乌鸦却惊得扑棱棱飞起,尖鸣几声。
      鹤白丁往另一个方向掠了出去。
      他并不担心秃驴的安危,反正之前所见的几路人马,哪个都不像是佛门子弟,来找麻烦的显然还是冲着他的多。
      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尖锐的破空声自夜色中响起,一瞬间抵到了背后,他猛地一旋身,整个人侧身避过,又迎上了一双如同鹰隼尖爪的利器,正朝他胸口捅来。
      他的拳头却更快,直接捣在对方的脸上。
      从前被他一拳打歪的头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但这次刚挨到对方的脸,他便动作一顿,反而倒翻出去避过胸口一击,停身在两丈外的树枝上。
      月光下只见一个鸮首人身的怪物站在地面上,铜铃一般的眼珠冷冷对着他。
      刚刚若真一拳击中,见血的恐怕不是对方的脸,而是他的拳头——那尖利的鸟喙看起来随时都能扎入他的皮肉。
      他打量着这巨大而僵硬的鸮面,以及对方垂在身侧的如鸟爪般枯瘦尖锐的双手,慢吞吞道:“有何指教?”
      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已认出这怪物的身份,他一个月前混进那群行迹可疑的怪人里,虽然直到最后逃脱也没见过这号人物,却早听过“死亡角”的大名,手段残忍穷凶极恶。
      这人是来杀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鹤白丁反倒放松下来。鸮首人身的形态在深夜里尤其瘆人,但他已看出这不过是个剥了皮毛贴上的面具。无论如何,面对一个已知的敌人,总比面对一个怪物要轻松些。
      他的手悄悄按在刀鞘上。
      对方只盯着他片刻,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那鸟头中传出:“你是却尘思?”
      鹤白丁一怔,终于察觉自己身上还穿着僧衣,看起来倒真像个和尚。
      这怪物居然把他认成了秃驴。
      但他并不否认,笑嘻嘻拱手道:“不才,正是在下。”
      死亡角冷冷道:“那就是罪域的贵客,请跟我来,有要事一叙。”
      话说得尚算有礼,双手却已亮出尖爪,身形夹杂着血腥气倏然翻出,成一团黑影朝他扑来。
      这手爪刚要扼住他的咽喉,然而鹤白丁人影一闪,竟一下消失,转瞬又落在了地面,悠悠道:“你们罪域请人做客,难道就是这么请的?”
      不过几个字的功夫,死亡角的掌风又至,两人已缠斗几个来回,鹤白丁只避不攻,腾挪几番,终于在尖利的爪风中寻得空隙,骤然冲到近前,刀光自他衣袍间飞出,斩向对方手腕。
      只听“咔”的一声,刀刃被一把抓住,嵌入那漆黑干瘦的手掌中,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死亡角毫发未伤,语气却突地一变,大而突出的眼珠直盯着他:“你不是却尘思。”
      鹤白丁仰身避过直直往他脸上扎来的五指,顺势一脚踢向对方胸口,迫得死亡角放手后退,才持刀立定,暗暗活动被震麻的虎口,面上笑道:“哦,何以见得?”
      “我只听说却尘思用剑,什么时候学了刀法。”死亡角嘶声道,“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鹤白丁叹口气:“自己眼神不好找错人,竟然怪起别人,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他说着便摆摆手,道:“你我素不相识,告辞告辞。”
      死亡角却一闪身挡在他身前,尖喙翕动着,视线瞪视他周身,从背上的佛龛到腰侧的刀鞘。
      “既然来了,请跟我走一遭,”他冷冷道,“鹤白丁。”
      最后三字出口,他的双手又猛地击向对方脖颈,鹤白丁却已整个人飞了出去,如离弦之箭般迅速冲入暗绿的树林,几个起落便要消失在枝叶里。
      死亡角正待追上,西面忽的传来一声高而短促的哨响,在夜空里尤其尖锐。
      他身形霎时一顿,张目四望,竟仰首尖啸一声,纵身而起掉头离去。

      鹤白丁半步不停,一气冲出十余丈,踩在枝干上刚缓口气,察觉身后无人,便身形一坠,脚尖勾住树枝,整个人在空中倒旋一翻,往回路追了上去。
      那声哨响他当然也听到了,当初混入罪域一行人时就已听闻过,是他们互相联络的讯号。
      信息只有一个:有情况,众人速回。
      而在这三更半夜的荒山野岭,所谓的紧急情况,无非是与他们所寻之人相关。
      秃驴恐怕也已被找到。
      但他现在却更关心另一件事。
      罪域这群人本该来找他的麻烦,怎会与秃驴扯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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