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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今夜无风,林中泛着雾气。
      鹤白丁在夜色中疾行,反反复复换着方位,前路林梢间已探出一角屋檐,两侧草木丛生宿着飞鸟。
      这个院子看起来又破又旧,想必弃置已久,他脚步不停,只回头看看后方,仿佛已远远察觉到极轻的脚步声,和隐约亮起的刀光。
      衣物潮湿,他的人也像水中的游鱼般,悄无声息滑上房檐。
      然而没等越过这层生着杂草的屋顶,他竟脚下猛然踩空,哗啦一声连人带瓦直直摔了进去。
      这破房子,竟然少盖了一片瓦。

      他砰的摔在地面,本就带伤的两腿登时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了声,心知这动静必定会将人引来,就地一滚,在一片寂静中起身冲向屋内角落。
      晦暗的屋内并不能辨别事物,他只能模糊看到那里立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不是柜子便是木床,总归是能藏身的地方。
      但等他摸到近前,两眼刚适应昏暗的光线,却见漆黑的床帷里入目一张惨白面孔,坐在床上不动。
      垂眉敛目,乍眼一看好似个泥塑的菩萨,供在神龛里。
      鹤白丁惊得倒退几步。
      他下意识按住刀柄,却随即一顿,盯住那张脸片刻,忽而扬眉道:“喂,死的活的?”
      那人面上不动,只缓缓道:“是死的如何?”
      “死的倒也方便,拜你这破瓦所赐,我摔断腿总要看大夫,你脖子上那串东西就算是赔偿了。”
      他打量着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接道:“要是活人,还有的商量。”
      对方摇首苦笑道:“死了也被讨债,那还是活的好……”说着睁开眼来,面上一扫尘封晦暗之气,朝他微笑:“你过来些。”
      实际上不等他发话,鹤白丁已钻入床帷,隐在其身侧的阴影里。
      屋顶上轻轻一响,细微得如同落叶飘下,鹤白丁绷住脊背,暗暗握紧戒道。
      只要不是傻的,看这屋顶的大洞,都该知道是他的行迹,但他仍选择藏身此处,不过是想赌一把,无论成功与否,总比野外一整夜的追杀要痛快些。
      他的身体显然已耗不起时间。

      月色已将一点模糊的影子从屋顶映出,寂静片刻,人影又消失,鹤白丁一瞬间却听到了屋瓦细微的响动,他知道那是对方在两脚施力,就要提起身形跳下来。
      他的刀也正待此刻自黑暗中刺出。
      旁边这木头似的怪人,放于膝上的右手忽然一动,一颗细小的佛珠倏然弹出,击在松动的瓦片上,无声无息穿了出去,只留一个漏着光的小孔。
      然而并没有伤到人。鹤白丁有些惋惜。
      屋顶的不速之客却显然对这一手有所顾忌,踌躇半晌,忽然高声道:“我等无意叨扰,敢问阁下,可否见到一人路经此地?”
      鹤白丁的眼睛已眯了起来,这人倒是神色平静:“不只经过,还踩坏了我的房子。”
      他叹口气接道:“踩坏了也就罢了,半点要赔的意思都没有。”
      对方一喜:“那此人现在……”
      他淡淡道:“我的眼睛又不是长在他身上,他既已逃走,我自然也看不到行踪。”
      说完这话,他又闭上眼不动了。
      对方显然有些疑心,静默片刻,或者是出于忌惮,终于沉声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阁下歇息。”

      等这几人声息渐远,鹤白丁缓缓吐出口气。
      身侧人却已苦笑道:“施主,人已走了,把刀放下吧。”
      半出鞘的戒道正顶在其腰侧,闪着寒芒,鹤白丁嘿嘿笑着还刀入鞘:“我还以为念经的大和尚都不会说谎,看来是我多虑了。”
      这秃驴面色如常,只慢吞吞抚平袈裟褶皱,有礼有节地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手掌正正对着门口。
      “喂,这就要赶我走了?”
      这人看看他:“若不喜欢走正门,再从上面出去也无妨。”
      鹤白丁仍大马金刀坐在床里,指指自己两条腿:“你莫非以为刚才那几句话就算偿了我的债?怎么也该留我几天,等伤好了才行。”
      他又指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那些个瓦片,把我衣服都给割花了,这点小事我也不跟你计较。”
      实际上这些破口不过是之前恶斗时留下,但他面上一点不心虚,更显得理直气壮,那秃驴睁着眼睛看他半晌,叹口气喃喃道:“好好好,既有伤在身,当然不能逼你出去……”
      说着缓缓站起身,似是要给他让出床位,鹤白丁刚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却见这人又转了回来:“你先起来。”
      “怎么?”
      “还请先将衣物除下。”秃驴看了看他满身的水和灰尘,微微一笑:“我只这一条被褥。”

      鹤白丁并不算说谎,他的两条腿确实受了些伤,被河水浸过的伤口已将化脓,这会儿疼得难耐,他打着赤膊坐床边给伤口上药。
      那秃驴已坐在房间对面的藤椅上,手持佛珠闭目参禅,面色又恢复成之前那种毫无人气的灰白色,两人间隔着一地月光下的瓦砾。
      他拣了洁净的内衬撕下几块,将腿包好,松口气躺在并不宽敞的床上。
      等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发现床帷不知何时已放下,掀开一看,才觉天色早亮起大半。
      对面的藤椅已没了人影。
      那秃驴坐在蒲团上,正对着西面墙边一张木桌。
      鹤白丁走近些,终于发现桌上供着个不大不小的佛像,白衣僧人正低着头,一手持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不断默诵。
      这一长串佛经不知何时念完,他坐在边上忍不住打起瞌睡时,对方终于停下来,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方睁开双目,见鹤白丁还赤着上身,不由抬抬眉,一扫拂尘,垂下佛龛前的帐幔。
      “那边柜子里有衣服,若不嫌弃还请穿上。”
      柜里一色的朴素僧衣,鹤白丁毫不客气随手一披,幸而衣物宽大,穿在他身上虽显得不伦不类,倒也不算太小。
      “喂,你每天都要念这么久的经?”
      “早晚两课而已,”对方微笑着看他一眼,“昨日造了口业,今天自然更要反省。”
      作为口业的受益人,鹤白丁只笑嘻嘻道:“有饭吃么?”

      虽然早做了吃素的准备,但他仍对着一碗菜粥苦了脸。
      秃驴正慢腾腾扫着地上的碎瓦,屋外风一起,上面的屋瓦时不时摇晃着坠下几片,他便也耐心将碎末扫去,动作缓慢,若非仍是满头乌发,简直衰弱地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
      鹤白丁实在看不下去,将人推到一边,几下扫清,又看看屋顶的大洞,撇嘴道:“算了,既是我踩坏的,给你修修便算还你了。”
      他坐在房檐上,漫不经心将几棵树干草草削去枝叶,充作椽子,秃驴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他。
      手边正压到一片瓦,上面一块指尖大小的孔洞,他拿起看了看,认出应是昨夜被这和尚的佛珠击中所留下,边沿光滑,无一丝裂缝。
      他若有所思地往下面那人望了一眼。
      明明身手高明,平时看起来却连路都要走不动。
      僧人正也打量着他。
      “施主看来似乎并无大碍,不如早些……”
      鹤白丁顿时眉头一跳,呲牙卷起裤脚,指着上面渗血的绷带:“哎,看见了没有,给你修个房顶都崩开了,你忍心赶我走?”
      对方叹息一声:“你不必……”
      鹤白丁不耐地挥手,见秃驴已转身去院角搬了一叠瓦片过来,有心试探,便坐得高些,悠悠道:“帮我递上来。”
      他猜测这下怎么着也该露手轻身功夫了,哪知这人竟然慢吞吞准备去屋里找凳子,只得叫停:“不用不用,我下去就是了……”
      非要这么藏着掖着,这秃驴莫非是某个藏匿行踪的江洋大盗,但等他问起名字,对方居然并不隐瞒,颔首答道:“却尘思。”
      这名字真假不知,似乎有些耳熟,但又记不起究竟。
      “看你身手,想来是道上有名有姓的,竟然甘心久居这荒凉之地?”
      却尘思不答反问:“那你又因何要留在此地?”
      鹤白丁将破瓦丢到地下,随口道:“自然是为的养伤,顺便等那几只恼人的苍蝇飞走罢了……说起来我不过是把他们的头子踢进了河里,不忙着给他收尸,反倒穷追不舍……”
      他说到这里倏然停住,眼角一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却尘思只笑笑:“你为的避仇,我也是同理。”

      暮色渐至,屋顶已将铺好,鹤白丁把最后一片瓦盖上,正要落回地面,一直坐在院中看着瓦罐的秃驴却忽然道:“且慢,正中那块瓦楞不必放,掀开就好。”
      鹤白丁有些莫名,但仍照做,等发现这正中的位置,正是昨夜他一脚踩空的地方,不由怀疑道:“原先这里缺块瓦,也是你特意不盖的?”
      却尘思只扇着小火,点点头。
      鹤白丁简直怀疑他是有什么毛病不成,好好的屋子偏偏不盖上,刮风下雨不是全都落到了里头。
      更别说还直接坑了个人下来。
      今夜偏又真落了雨,他跷脚躺在床上,原先还未注意,深夜里万籁俱寂风雨渐起,便更显得屋上瓦叮当作响。
      他坐起身,察觉对面秃驴也还醒着,端端坐着看那一瓦之间降下的雨水。
      “你不睡?”
      却尘思并不看他,慢悠悠道:“夜间不寐,不如一同赏雨。”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鹤白丁向来没这些文人的闲情雅致,托腮看着细小的雨点落在地面,转瞬渗入土里,洇湿一片,不由打个哈欠:“你开门出去看不是更痛快。”
      却尘思莞尔:“那未免太大了些,岂非淋得你一身么。”
      等鹤白丁一觉醒来,秃驴还是睁目看着自屋顶照入的天光,神色平静。
      大概是失眠,他猜测。
      虽然自己才是伤患,但也不好再这么占着主人家的床位,于是第二天便推秃驴去床上躺下,自己靠藤椅上盖层衣服倒头就睡,结果半夜醒来对方还是不睡觉,坐在床沿望向照在地面的一束月光。
      神态若有所思,好像在回想什么事,半晌忽而站起,无声无息走到墙边。
      鹤白丁屏息眯着眼睛,只见他踱至佛像前,沉默一会儿,慢慢往桌下探手,竟直直抽出一柄剑来,寒光自鞘中映出,一瞬间带起了他身上一缕凛凛的肃杀气。
      鹤白丁居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熟悉的压迫感。
      却尘思却像如梦初醒一般,迅速合上剑鞘,身上戾气随之消散。他撑着桌面静立一会儿,又恢复了往常的松弛,仿佛还有些忏悔之意,坐在蒲团上,于一片黑暗中拨动佛珠。

      “你的伤怎样了?”
      鹤白丁正擦着刀准备活动筋骨练套刀法,听得此问,赶忙抛下刀靠到藤椅上:“不好不好,昨天劈柴才又拉伤……”
      却尘思叹口气:“我并无催你离开之意,不过是想提醒,他们还守在山下,你注意些。”
      鹤白丁讶道:“你怎么知道?”
      这情况他早就猜到,但这秃驴整日坐着念佛,连院子都未迈出一步,又怎会得知,难道还有千里眼不成。
      却尘思微微一笑:“你不觉附近鸟多了些么?我在此地住了几年,早知哪些是林中的住客,最近的生面孔,恐是因他们驻扎在山下,被夜间火光惊扰的飞鸟,进而迁入了山里。”
      他用拂尘轻扫佛龛,缓缓接道:“他们既然仍怀疑你藏在山中,想必短时间不会离开,你且安心等待,不要四处乱走。”
      早已将这山头里里外外逛了一遍的鹤白丁摸摸鼻子,应和几声,又开始暗暗打起后山那条泉水里的白鱼的主意。
      说也奇怪,那些人起了疑心不肯离开,应也该派人在山里搜寻,但不知是不是他运气太好,连着十余日连个影子也没碰到,反倒是泉中的白鱼基本已快被他捞光。
      出家人慈悲,那秃驴必定不忍见他杀生,因此都是在外剖好了才回来,偷偷摸摸在院子里生火。
      却尘思并不过问只当不知,但等发觉对方居然开始拿瓦罐煮鱼汤炖山鸡,连带着平日里熬的粥都一股子油腥味,终于忍不住道:“这个还是归你用吧。”
      鹤白丁哦一声,心道真是不领情,他可是特意准备用来进补的,秃驴这发白的脸色跟病了三年似的,再吃那些东西明天就要走不动路了。

      这天他提着一只兔子往回走,嘴里还未哼几句,就听身后突地有人叫他:“施主留步。”
      施主?这是又来了个秃驴?
      他停住脚步,将手里的晚饭往旁边一丢,肥兔随即蹬腿跑走,这才慢慢转回身道:“有事?”
      暮色里站着个面容肃然的年轻和尚,正打量他一身胡乱系起的僧衣,不动声色道:“夜色将至,可容贫僧于贵地歇息一晚?”
      鹤白丁哈哈一笑:“请便,请便。”
      言罢掸掸衣袖,指着两旁的树木:“我这人幕天席地惯了,你不嫌冷,只管随便找个地方睡。”
      说完也不理他,回身要走。
      “施主若是愿意,还请为贫僧向此地主人带个话。”
      鹤白丁冷冷道:“这里本是无主之地,哪来的什么主人。”
      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道:“只需问他,五年前的血债,他何时去还。”
      鹤白丁霍然转身,只见夜色茫茫,早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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