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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秋意正浓,乔楚端坐在石桌旁,手执黑白两色棋子对下,看着是在下棋,可惜心思却不在此处。
      璞月笙陪同坐在他对面,苍老的梧桐古树飘飘悠悠落下几瓣黄绿相间的树叶。璞月笙无聊的头上都要冒出青烟来,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握住茶盖拂了拂茶沫子,淡淡抿过一口,随后抽了抽嘴角,“嫌弃”二字坦坦荡荡的大写在脸上。
      他这一口茶叶沫子还能咽下去,而不是喷出来,算的上是他耐力极好。单单一杯茶,说它是茶沫子都是抬举,即便随手摘两片树叶泡一泡可能都比这强。他虽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出身,却自幼在秦风翎膝下,魔门不似正道端的是清心寡欲,连着衣食住行都是勤俭节约的。秦风翎向来奢靡,什么都要是最好,对他仅有的两个弟子,自然也不会差在银钱上。杨钏城靠近蛮夷,边野粗汉茹毛饮血,怎么能指望着他们懂茶和水的分别?
      璞月笙扯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乔掌门真是好雅兴,我师尊走了有两日的光景了,也没见你问过半句。”
      乔楚放下棋子,看的璞月笙莫名奇妙,他可是说错了什么?
      “乔掌门,为何不说话?”
      乔楚道:“大公子难道不是因为茶水难吃,便来寻乔某的乐子?”
      “怎么可能?”璞月笙矢口否认,便是寻了你的乐子,我也不可能当面说出来啊。话音一落脸色一变,面露凄凄,黯然道:“哎,可怜我那苦命的师尊,一走数日无音讯,更没个人来关心,好不容易救回来一个人,竟是面冷心硬的主儿,都说这世事无常,果真如此啊!哎……”
      乔楚眼角一抽,心道,原来真有变脸像翻书似的人,他这么多年算是见识到了。“哦,那你说一说秦宗主这两日去了哪里?”
      璞月笙暗自偷笑,也不枉他平日里看的那些戏文,压下心底的洋洋得意,“我师尊他老人家可是为了乔掌门的事日夜奔波。”我怎么知道师尊去了哪里?他出去从来不打招呼,如今出去能有个期限已然不错,还指望我上杆子去问一声么?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了我?”乔楚疑惑道:“我有何事值得秦宗主奔波?难不成真是‘千山孤影剑’?”不可能,不可能,他当日只是戏耍我一番。
      璞月笙截住他的话茬,脱口而出:“不错,就是那‘千山孤影剑’,乔掌门,我师尊如此在意你的嘱托,你就没有什么表示?便是身无分文,也该有感激之情的。”
      他也不算说谎,几日前,秦风翎飞鸽传书,明令花语霜暗中打探‘千山孤影剑’是否还在天和派,若是不在,也要打探出具体方位。
      乔楚思考一番,“大公子说的是,我承秦宗主救命之恩,如今乔某这等小事,秦宗主都能放在心上,无论如何也该对着秦宗主说上一句感谢。”
      “哧。”璞月笙讥笑,“我师尊要你感谢作甚?何况依乔掌门的性子,对着师尊说上千遍万遍都有可能,再听见你说‘感谢’师尊应该是能立刻暴揍你一顿了。乔掌门真是天和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归隐贤士啊,红尘俗世里的人情往事真真是半点不沾啊。”
      乔楚拱手恭敬作揖,摆出一副谦虚好学,不耻下问的模样,他听的出来璞月笙的讽刺,说到底,他能逃出生天,全赖秦风翎救助,他欠的是秦风翎的情,是整个魔道的恩。
      “还请大公子教我。”
      璞月笙唇角隐隐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不怀好意“请教谈不上,有一件事,只有乔掌门你能做到。”
      “大公子请说,若不违背道义,乔楚上刀山下火海必践诺。”乔楚承诺道。
      “没有那么艰难,绝不违背道义,只要乔掌门记住今日誓约,待到回宗门,我即刻就去安排。”
      乔楚心中一跳,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卖了,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道了一句“有劳。”
      璞月笙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乔掌门你看今日阳光无限好,你我二人出去逛逛集市可好?”一口白牙笑的甚是灿烂,好像说出口的生硬转折是从始至终都在与乔楚讨论的话题似的。
      言罢,只见璞月笙迅速站起,扔下一句“如此甚好,待我给你找件披风再说。”也不给乔楚反驳的机会,脚步轻盈的好似都用上了‘踏雪寻梅’。
      乔楚:“……”
      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说了,心累……
      此时拱门外,盈盈走入一芳华年龄的少女,姿态娉婷,娇柔可人,她手中端着滚沸的热茶,轻轻放在乔楚右手边,声音宛如黄莺清脆动人,“公子,请喝茶。”
      乔楚抬手将棋盘打乱,并未端起茶,只对着少女淡淡道:“多谢姑娘。”
      少女抿唇一笑:“公子是宗主大人带回来的,就是我府中贵客,这样说便是见外了,宗主若是知道,定然责骂于我没有照看好客人。”这样清浅一笑,眉眼之中都好似有了魅惑之相。
      音色飘渺,音线颤动,少女偎依在石桌上,无骨一般,一双柔荑划过乔楚衣襟,缓缓而上,唇齿轻启,飘散出芬芳花香,眉娥簇弯,一双媚眼勾起半月的牙儿,动作随性自然,简简单单间媚态浑然天成, “公子这样客气,是不是江湖上的那些郎君们都似公子一般,个个拘礼的很?乔公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那公子瞧瞧,奴家可比江湖上的那些个姊姊们美上几分?”
      乔楚握住在自己身上“非礼”的手,转手将桌上的热茶推给她,笑道:“姑娘蕙质兰心,自然是美的。”
      孰料,少女“咯咯咯”笑得好生动人,“乔公子真是有趣,还从来没有人夸过奴家‘蕙质兰心’呢。”笑语中带着几分轻佻,妩媚入骨,酥软无力,整个身子都要倾倒在乔楚身上“乔公子这样说,可是愿与奴家春分一度?阴阳调和?”
      乔楚将那棋子握在手中,神色不变道:“红粉骷髅皆是皮相。百年之后你我不过是路人脚下一尘埃,一浮云,姑娘美貌与否,同我手中的棋子并无二至。”
      黑白两色,黑的浓郁,白的透彻,正如世间划分的正邪两道,真假对错,待百年之后,终归尘归尘土归土。
      “公子真是一妙人!可惜这天下间谁人能像公子这般透彻。呵,好一个红粉骷髅皆是皮相,可这天下间的男人,爱看的不就是我这红粉骷髅么?奴家这皮囊下纵使千般丑恶,也无人会掀;表面毒疮恶臭,哪怕你内里玲珑剔透也无人看你一眼。乔公子将世道看的透彻,也不过是白白的浪费自己的心思罢了。”她叹出一口气,娇俏的面容上仿佛挂上了岁月的风霜,待到她从万般思绪中抽身,笑容又戴上了平日的面具,“乔掌门是个明白人,可奴家却不愿意出这泥潭,所以也请乔掌门随奴家入这泥潭一趟,想必,乔掌门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办法!”
      五指成爪,纤细的手指指尖窜出惨白的银针,迎着乔楚的面门夺面而去。
      乔楚脚下一轻,身影飘里半尺,握在手中的黑白两色棋子掷出,快如闪电,黑白两道虚影缠绕,空气仿佛都被交缠在一起。
      她早听说天和派的掌门叛逃出山,被门中长老伤成重伤,已与废人无异,与一煞气极重的黑衣男子同行,却不想,将乔楚庇护在自己羽翼下的黑衣男子竟会是秦风翎!
      是秦风翎又怎样,只要是人,都会有“失足”的时候,何况是一个及其自负的人!
      区区一个内力尽失的乔楚还不被她放在眼中!
      然则,就是这不被世人看在眼中得乔楚,才真是意料之外。
      那两枚小小的黑白棋子,在她双手交握的刹那分散,两道虚虚实实的光影擦过少女吹弹即破的肌肤,留下浅浅的两道极为对称的血痕,鬓梢的发丝悠悠然的在秋日的光泽下隐匿。
      “乔楚恢复功力了。”心中想到这里,随即否定,“不对,若他当真恢复了,怎么可能被秦风翎摆布。如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可“时机”这东西错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躲在拱门后的璞月笙闲庭漫步般的走进来,怀中抱着玄墨的大氅,手中不断把玩着乔楚刚刚扔出去的两颗棋子。
      他道:“乔掌门真是好身手,这一招‘水中探月’用的着实漂亮,师尊若是看见了,定然也会赞赏一二。”他摩挲了两下棋子,棋子在摩擦中发出刺耳的“尖叫”一时鸦雀无声的庭院中形成三足鼎立的阵势。
      “你为什么回来?”那少女在看见璞月笙时,面色唰的一下子惨白了好多。
      璞月笙忽然攥住棋子,轻笑两声,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回来?难道向你娇月柔一样没心没肺?”
      娇月柔抿抿下唇,艳红的胭脂瞬间被吸吮了一半,只留出有些略显苍白的唇色。“你是知道我进了这门的,就不该拦我。”
      璞月笙嗤鼻一笑,“你说这话的时候,慕家主知道么?呵,也对,慕家能公然叛离祖宗,你说这么天真的话,也就不奇怪了。瞧我这记性,忘了与乔掌门介绍一下,这女人是胡族圣女之一的娇月柔,算得上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人物了。”
      娇月柔抹过脸颊的血痕,不错,确实是人尽皆知,“□□、□□、背弃礼教……”哪一个都是如此刺耳,胡族圣女?不过是人尽可妻的婊子罢了。
      她惨淡的对着天空微微一笑,半仰着头,一双凤眼望向刺目的红日,“乔楚既是你鸣泉宗护着的人,我北庭就给你这个面子。”她退后几步,又对着乔楚说道:“乔掌门被秦宗主圈养多时,想必是不太知道今时今日的江湖,既不是菟丝花,何不就此离开?我胡族三庭恭候乔宗主光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来日方长。”言罢,翻身一跃,已不见了踪影。
      璞月笙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将大氅披在乔楚的肩上,拿起石桌上渐凉的茶水,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叹道:“不错,上好的‘雨后山岚’可惜……”随手泼在地上,“脏了。”
      璞月笙把玩手中的杯盏,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乔宗主这园中的人不可都信,不可都不信。”
      乔楚道了声谢,并不问璞月笙和那女子的关系。娇月柔既然能进这里,来去自如,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二人并立走出庭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踏前弯腰跪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的头深深的低下,棕黄色的发丝微微翻卷,怎么看都不似中原人。
      当着马踏的胡族少年四肢服帖的跪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鼻尖处却慢悠悠的滑落一滴汗珠,也不知他跪了有多久,鼻尖下的一小块土地竟都有些潮湿。
      璞月笙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在上车时足尖点地,轻飘飘的落在马车上。
      乔楚暗自在体内提气,半晌摇摇头,内息纷乱,难以聚拢。他上前扶起那胡族少年,从衣襟中摸出一块玄紫的手绢放在少年并不算干净的手中,轻声道:“莫要跪着了,找个梯子过来。”
      少年从乔楚将他从地面拉起来时就一直在哆嗦。
      没有什么比饥饿、挨打更可怕的了,他在家乡就是低等的庶民,地主抢走了他们家最后的一只羊,阿爸跪在地主老爷的脚边苦苦哀求,布满老茧的手脏了地主老爷华贵的衣襟,他就让猎狗活活咬死了阿爸,他记着阿爸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柯拔沙,去中原,去中原……”阿妈饿死在乱石边,临死时仍不忘说着:“孩子,去中原吧,那里有数不尽的粮食,脚下的大地是金子铺成的道路,中原的奴仆都穿着昂贵的丝绸,他们喝着我们永远喝不到的茶叶,那里的贵族老爷和善又谦卑,柯拔沙,我的孩子,去中原吧……”
      他来到中原并没有看到金子铺成的道路,也没有和蔼的贵族老爷,或许是有的,但那从来不是对他这样的外族。
      少年在乔楚搀扶的瞬间,天空般湛蓝的眼睛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和物。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这般好看的人?莫非这就是阿爸说的神祇?
      站在马车一旁的车夫见之,忙跑过来,凶神恶煞的对着柯拔沙忒了一口痰:“看什么看,你那双狗眼也是能看贵人的么?还不给我滚回去跪着!”接着又露出讨好的笑容,呲着一口黄牙,半弯着腰问道:“可是这小兔崽子污了公子眼?公子放心,小人回去就换了他。”
      乔楚下山这一连数月,虽不能说是阅尽千帆,却也不是刚刚从山上下来时的单纯无知。明知车夫的这番嘴脸,也是这世道使然,仍忍不住皱起眉目,道:“我看这少年身板似乎有些瘦弱,怕是禁不住我的重量,不如你来换他。”
      这语气看着好似疑问,实则是不容置疑,车夫在一旁冷汗直流,手中的马鞭握在手中瑟瑟发抖。
      乔楚立在原地,神情如往昔般漠然,眼神淡淡睥睨的看向车夫,“你为何还不跪?”
      话落,车夫禁不住乔楚的气势匍匐在土地上,颤抖的说着:“公子……请上车。”
      月牙白的靴子踏在人体脆弱的脊背上,那人明明好端端的还跪在那里,可是一定有什么碎了、折了、破了……
      乔楚回头,精致的面孔在阳光照耀下泛出微微的熹光,不近人情,不识五谷,不入红尘,睥睨他脚下的蝼蚁,“你叫什么?”
      柯拔沙忽地发现,四周寂静无声,恍惚了好一阵才发现,乔楚是在问他,匆匆忙忙的用着他不太熟练的汉话回答:“柯......柯拔沙。”
      乔楚:“可会赶车?”
      “会,小人会。”柯拔沙“贪婪”的仰望乔楚,这是他的火种,他之一生该追寻的圣光,“阿爸,我看见了圣明的光辉,看见了神祇的化身,他一定是来救赎我的神明,我要追随在神明的身后,一直跟着他……”
      乔楚走进车厢,看到抱臂在一旁看了一出戏的璞月笙脸上露出的一抹玩味的笑意,与秦风翎如出一辙。他有些心累的闭上眼。
      璞月笙笑嘻嘻的说道:“乔掌门好大的威风。”
      “是么,你师尊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改变吗?”乔楚睁开眼,单手挑开车帘向外一瞥,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璞月笙,一字一句问道:“变了,不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他好似在乔楚身上看见了秦风翎的影子,心中如何叫嚣,说出口的总是违背心意。璞月笙咽下口水,“自然是好事,师尊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这种令人臣服的气息,他都不敢想象,乔楚功力未失时,该是怎样的一尊杀神!
      乔楚轻轻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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