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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时机 ...

  •   ***
      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狂奔的莫林,屏障是格里姆肖撑开。没有谁,比起图腾的主人,是更好隔离他的选择。先前分散的树林里,一无所获的团队正集结,莱斯特病态的发泄与卡伦无措的安慰,隔着这老远也能听见。
      莫林加快了步伐,不顾生理的已然极限,身后的血迹从断续的点线变成浓密的稠团。不消血族,甚至一个人类都已能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他。所以我们放慢了步伐,将先前自家门口移除的血迹引向某个灌木丛。无论如何,不该把自己牵扯进去,不是吗?
      莫林到了丛林,冷杉树上斑斑驳驳地落着他的血。不算很好闻的味道,但对于尚未进食的同类而言,亦不可不算一诱惑。有人咽了咽口水,显然在克制。我想他最初并不打算再与莱斯特相见,他的路径沿树干直上。可惜血味太浓,血珠太多,甚至有些滴到了莱斯特纯白的外袍。
      莱斯特摸了摸身上的血迹,脸上唯有喜色。他顺着落血的方向看起,脚跟已起似要弹跳。然后莫林在叹息声里跌落在他面前,地面散落的树皮划伤了他的膝盖。他已太虚弱,敏捷的身手根本无法施展。
      莱斯特飞快地将莫林上下打量,像是在寻找伤口。他没有找到,这并不意外。但这却也阻止不了他想救对方的心。手掌移到了嘴边,只差被咬开。看起来他又想用故技重施。但是手腕被莫林抓住,莱斯特几番尝试也未能挣脱。鲍尔德斯顿稍带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已到末路的莫林看起来是为莱斯特拼上了一切。
      卡伦也围了上来,包括莱斯特在内的众人纷扰地表示着关怀,却被莫林略显粗暴焦虑地打断。看他身体的状况,应是到了最后阶段:听力、视觉各种官能都将开始衰退。杂闹的声音、快速移动的景象,最会给他们带来困恼与烦躁。
      所有人有一瞬间的僵硬,来不及回神已听他粗犷着嗓门,急急道:“时间不多了,你们都听我说……”听起来会是个严肃而简短的话题,可惜被咳嗽耽搁了。一部分因为衰竭的器官,另一部分我想与他以为已经摆脱了的气息脱不了干系。

      从我们的角度能看到他的身子一凛,抬头环顾,东南西北四方由我们各守一处。他看了一圈,目光落定格里姆肖,眼神仿佛在说“你已答应放我走”的。回答他的是格里姆肖凉薄的嘲讽,“让你走,并不代表放过你。”
      他惊讶地左顾右盼,却发现周围的人只是关切地看着他。他一定在想着不可能,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格里姆肖的声音是多么清晰地落入他耳中。格里姆肖与我换了眼色,然后由我告诉他:“他们都听不见,我们的话只是对你说。”
      莫林转向了我,盯着我看得太久,以致引来周围好奇的视线。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卡莱尔小声对莱斯特说,可能是失血过多引起了幻觉。莫林没有理他们,他大概已经明白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好久之后,他似对我说,又想兀自叹息:“你们……他……都是……”
      话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我们都懂。所以鲍尔德斯顿劝他,“如果你在担心提醒他们注意我们的机会,你大可不必——因为你绝不会有。时间不多了,你还不如和他道别吧。”莫林气得发抖,似有破釜沉舟的打算。格里姆肖把手一指,他立刻疼到抽搐。
      莱斯特与卡莱尔一左一右将他扶稳,看样子是要替他诊断。他挣扎着挥开又被再此抓紧,抵抗的力量正一分一秒理他远去。嗡嗡的耳边传来格里姆肖无多起伏的声线,永远的冷静叫人厌恶。
      他告诉莫林,“你是打算就此死在他怀中,然后任他为你不明的死因奔波,最后为我所杀吗?”莫林愤恨地瞪他,得到的回应是露骨的轻蔑,“你当然也可以证明是你咎由自取,只要他不纠缠,我们也不再追究。”
      莫林的呼吸开始急促,卡莱尔建议带回镇医院进一步检查。莱斯特不能更赞同,而莫林的指甲死抠着泥土,任他们再用力也不松开。偏偏他们怕伤到他也不敢太用力。拼命的结果是眼里血丝爆满,而他的眼神开始坚决凝聚,终于是下定决心。

      ***
      “滚!开!”无论牙缝里蹦出的二字,还是突然站起的他,都卯足气力,混如展开攻势的刺猬全身冷硬。然后他开始讲一个故事,滴血的故事,字字伤人也伤己。
      他说自己受雇于战时医团,调查莱斯特行医背后的目的。没有哪个医师会动辄把自己的血喂给患者,所以他们怀疑他其实把患者当成了实验的白鼠,狂热于测试最佳的组合,以达到超神的能力。历来传说对于血液调和与能力的记载,不在少数。
      他们早有疑虑,苦于无证,多年来旁敲侧击的打探均以失败告终,所以莫林想出这个大胆而危险的接近。他知道会成功,却没想到那么成功。他本可以在被莱斯特救活后立刻将之清除,但上级提供的资料表明莱斯特的实验进展惊人,他的任务修改成了得到实验品。所以才紧紧跟随这许多年。
      但莱斯特藏得太好,时至今日,莫林也未如愿得到那实验品。只是执行任务的时间太长,他与莱斯特相处得又似乎太好,以致于雇主认定他叛变了。从边城到福克斯,他始终在躲避的是雇主的追杀,可惜终究没能躲过。
      不存在的医团,不存在的雇用关系,和不存在的实验。这是一个莱斯特永远无法求证的故事,因为故事里的每一环都是虚构。死士、傀儡在送到我和格里姆肖以及诸多同辈面前,经历过漫长的培训与筛选。他们的确被训练得太好,以致许多年后的今日他还能熟练运用这些技巧。
      莱斯特站在原地,发抖。半天挤出三字“我不信”。不敢也不能接受突然翻转的事实。我想莫林本身也不能。分明的感激非要说成痛恨,分明的好意非要说成恶毒。他当然该恨。恨我们。他多活的一秒便是一秒的威胁,谁也说不准他是否会在莱斯特的煽情下不顾一切。

      我望向格里姆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们互相点了点头,然后他抬起右臂,向着莫林的方向,右手缓缓收缩,直到紧握成拳。血从全身的血管飙出,莫林的身体就像慢慢干瘪的水袋,随着格里姆肖的动作一再收缩、一再干扭。
      围观的人,都呆楞。他大概已不再能被称为人形,你甚至很难辨认出他的五官和手足。大量大量的血塞住了呼吸道,空气的味道渐渐被血腥取代。他知道他的时间到了。挣扎着举起已不能算手的手,想要抓住莱斯特却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尽量逼迫自己恶狠狠地对着天空说:“莱斯特,我死了之后,一样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然后他死去。一如所有的死士、傀儡,死不得其所。死于他们,不止是合眼那样简单。他们的躯体会在他们合眼的那瞬迅速消融、化解,就像骄阳下的残雪,直到荡然无存。
      莱斯特的情绪在莫林话音落下时彻底奔溃,蹲下身子想要握住什么,可消失远快过他手速。匍匐在地,他能抓到指尖的唯有一杯泥土。然后泪水如断线。
      就是此时。我和格里姆肖在彼此的注视中,摆开法阵,许久未尝结起如此反复的印结好在还没忘到彻底。脚下是旋动的六芒星阵,手中指势变化交错,直到双双推出手腕,看不见的红光在莱斯特的颈部交汇成党徽的融合,方算到尽头。
      我们给了他最后一批死士、傀儡的图腾。因为莫林的死无论对于利用他的实验者抑或我们,都是一个遗憾的终结——他们渴望图腾下的力量,而我们需要一个陷阱引诱他们现形。
      莫林出现在名单,便是由于他的图腾。我们不知道实验者怎会发现,但那剧烈到反常的吞噬无异是错用药物的结果。很显然,他们对他做过什么。但那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找到他的替代品。现在,我们为他们创造了一个。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周。莫林逝世也已足周。他死的那天,莱斯特大哭了一场,闹得很凶。卡莱尔从医院偷出镇静剂给他上了一针。人类的药物对于血族不会有同等的效果,但多少也是有效果。等莱斯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周四那天我请了一整天的假,和格里姆肖一起围着莱斯特转。我们看着他,他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格里姆肖说在不短的将来内,他不会忘记那日午休结束,卡莱尔看见护士口中“来帮忙”的他时,那种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想我大概也不会。
      他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和病患玩笑,甚至正常地和所有卡伦一起打猎。他很不正常因为太正常。重情如他,歇斯底里的发泄才是正常表现;而太冷静的压抑分明是危险的前兆。
      普鲁登斯本也与我们一同监视,直到这画面沉重得她不想再看。临走时她问我们,是否早知会如此?如果早知如此又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亦不需要我们的回答。因为她和我们一样清楚,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们的选择始终如一。
      你也许会问:如果换作是她,会怎么做?如果换作是她,也一定会加速莫林的死亡,但恐怕不会在莱斯特最伤心的时刻复加以利用。归根结底,其实是个简单的命题:时机是冰冷的存在,无以撼动、无以更改;而利用与否取决于主观的选择,最好的时机未必最合适,最合适的或许很差。
      在莱斯特这个例子里,我和格里姆肖选择这样一个时机,因为他的悲痛会是他最充沛的原动力。图腾控制的强弱,固然与施法者的法力高低脱不了干系,而目标本身的精神状态其实也起着极大的影响。
      说这些,并非要求理解,亦非寻求宽恕。我们做的许多事本来就不可能被理解,更不用说宽恕。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觉得该做的。一个好的决断者往往不值得被原谅。

      那夜饮完野鹿的血,莱斯特向卡莱尔提出离开。当被问到为何离开,他说想四处逛逛,去看那山林湖海、世间斑驳。而谁都知道,他想看的不过是曾经与莫林一同看过的风景,想离开的只是莫林丧命的地方。卡莱尔果断地拒绝,莱斯特的状况也确实不适合远行。
      被迫寄宿,一住便是一周。期间周末我与鲍尔德斯顿登门,故意提起周三的不告而别,将周四的缺勤解释成了追踪线索。当时在楼上的莱斯特带着克制不住的兴奋一跃而下,问我结果如何。当我告诉他结果是没有结果,不意外地看见暗淡的眼神。
      去拜访,想确认的是他究竟有多悲伤。程度比想象更深。他在卡伦家留下完全是巧合,但即便这个巧合不曾发生,我们也会想办法绊住他的脚步。他需要等待,或者说我们需要他等待,等待到报仇的疯狂念头足以推翻所有执念、所有原则。而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隐而不发甚至自己都未察觉的念头,强烈到星火燎原不作不休到契机。
      这个契机是我们设想里的愤怒转移。莫林的雇主一说,莱斯特从未真的相信。他不信的,不必说,是闻所未闻的战时医团,是强悍到令人质疑的资源。对这一切的回答有两个:虚构,抑或对事实的掩盖。我们自然希望他相信后者。
      愤怒转移的对象也便应运而生——一个强大到令人忌惮的组织,一个即便被欺凌也不敢控诉的集团。因为它能只手遮天,因为它或便是权威本身。凑巧的是,这样的存在刚好有一个,甚至就在手边。
      沃尔图里。
      我们稍稍打听了下,由于梅森郡案与福克斯郡的关联日渐明朗,调查专员会在近期再次到福克斯取证。我知道你会说,我们无法保证被派遣的专员里一定包括沃尔图里的两位。但如果我告诉你,这层关联是在他们主导的模拟实验中被揭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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