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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两茫茫(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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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对一人来说是春肖苦短,对另一人来说却是长夜难熬。
夜幕降临,婢女来到门窗紧闭一片漆黑的主人房前,小心翼翼地通知里面的人晚膳已经备好许久了。
房内终于燃起了烛火。
榻上两人方穿好贴身衣物,训练有素的婢女们便鱼贯而入开始服侍主人和夫人梳洗更衣。
小红安静地任由侍女为自己穿上衣服。她对待这样的场景已经不觉得尴尬和羞涩了。侍女们很快便为两人收拾妥当,铜镜前照映出一对光鲜的璧人。
“晚上摆在庭院中吧,再叫几个人弹奏助兴。好了,你们先下去候着吧。”
摩严的心情格外地好。
“差点忘了。来,看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摩严说着,从虚鼎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子,殷勤地打开递到小红的面前。
小红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盒子,但见盒子里所盛之物洁白如凝脂,散发着浓而不烈的香气。她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猜到此物不俗。
摩严继续兴致勃勃,满心期待着能见到她的笑容。
“谢谢郎君。”小红轻声说道。她确实笑了,可任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双暗淡的水眸中并没有丝毫笑意。
是的。即使已经放弃了抵抗,即使身心已经麻木,小红仍然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更无法接受这个男人为她安排的未来。
现实永远都是很难如人所愿的。小红并没有爱上摩严,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心都是没有的。同床共枕的日子,一时一刻对于她来说都如漫漫长夜,凌迟酷刑。
不得不承认,能够从一个无名之辈变成拥有尊贵身份和优渥生活世尊夫人,此等际遇可谓是一步登天。换做旁人怕是要兴奋得扇自己一巴掌以确认是否正做美梦或身处幻镜。然而,时至今日这天降大饼般的“好运”对于小红来说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小红的真实想法,摩严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心机的她,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内心,所有的抵触和厌恶都转变为沉默写在她的脸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发觉她的不愿,除了摩严。
气氛有些尴尬。
些许失落在摩严的眼中一闪而过,他很快就重整旗鼓,继续说道:“我在东海海底千年珠蚌里为你寻了颗珍珠,命人研磨成粉加入鲛油和百种花香制成香膏,涂抹在身上滋润却不油腻,最适合夏天了……”
这个东西来之不易,但我送给你,你看我对你有多好。
摩严一边介绍,一边径自用手指蘸取了些许香膏,拉过小红的手涂抹起来。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很是心疼和自责:她这一世法力低微,生活清苦,不仅文墨不通,而且也不曾好好保养呵护自己,肌肤比上一世粗糙许多,手上竟还有老茧。若是自己能早些寻回她,何须吃这么多苦头?
与摩严满脑子前世截然相反,小红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轮回转世。
她,只是不幸遇到了一个因为痛失爱妻而疯魔的男人。
摩严眼中的情意无法压抑地汹涌溢出,满意地将两只散发出淡淡香气的小手捂在胸口。
“你闻闻,这香膏的的气味集齐百花的精华,浓而不烈,十分难得……”他微笑着,将这双喷香的手送回它们的主人鼻下供其嗅闻,希望能在爱妻的脸上看到一样的笑容。
刚毅的脸上,是笑容也难以掩盖的,淡淡的忧愁。
她的双手,他明明焐了许久,却感觉依然捂不热她的心。
世尊的心坠入谷底,隐隐作痛:是否破镜终归难圆?
“绵绵……”
摩严低低地唤着那缠绵的名字,轻微颤抖的臂膀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主人内心的惶恐。他低着头,继续将她的手捂在胸口,却不再敢去探究她的表情,更不敢与她对视。
小红低眉顺目地应道:“谢谢郎君。”——她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去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很努力地去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和绝望,很努力地去承受命运的捉弄。不得不承认,她不是个合格的俳优,做不到时时刻刻都在演戏,
她无时不刻都想逃离,迫切地想逃离。
然而,她现在所能做到仅仅是撒娇般地说一声“郎君,我饿了”,来换取双手片刻的自由。
摩严呆愣了片刻。
一声“郎君”,如同一味灵药,霎时驱赶走了所有笼罩摩严的阴霾。反应过来后,他忙松开她的手,兴匆匆地应道:“好好!我们去用饭,用饭!”
或许,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愿好起来的吧……
世尊不禁无奈地自嘲道:赵绵绵就是赵绵绵,即使今生只是小小的红耳鹎也好生厉害,竟然让高傲的雄鹰失了自信,说出去恐怕无人会信。
呵,原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赢不了她。
是夜,庭院中灯火通明。
主桌上,美食美酒摆了满满一桌,无一不是“女主人”喜爱的食物。乐班和舞姬皆已盛装就位,只等主人夫妇入座便可立即开演助兴。
摩严牵着小红的手,姗姗而来。
华灯之下,摩严薄唇微抿,依旧是不怒自威的模样,小红的眼中却在往日的麻木中多了些许波澜。
主人落座。摩严扫视一眼桌上的菜肴,举筷夹起一块金黄的炸酥酪放入小红前面的小碗中,温和地说道:“趁热尝尝吧,也是你从前喜欢的。”
小红听话地咬了一口炸酥酪,一股乳品发酵的酸味直冲而入,令她几欲作呕。
“好吃吗?”身旁的人满心期待地追问。
“好吃……”好吃个鬼!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强忍着恶心拧起秀眉,想马上吐掉但又不敢。
正应了白子画那句“看似细心,实则粗心”的评论,摩严再一次愣是没瞧出来那女子的勉强。只道是一番精心的安排得到了肯定,霎时心情大好
摩严将各种食物夹进那女子的碗中,嘴角噙着笑看着她乖顺地一一吃下,自己倒是甚少进食。他与师弟们一样是辟谷多年,所有的美食佳肴都是为了身边的女子准备的,偶尔入口全是为了陪她。他满意于她的听话,又示意身旁的婢女为二人斟满美酒。
摩严举杯柔声说道:“绵绵,此酒乃是用产自西域仙山的葡萄精心酿制数百年方成,芳香甘醇,是难得的佳酿。前几日日偶遇西域仙人以此赠我,就特地带来给你尝尝。”他平日里偶尔也会小酌,得到如此佳酿,自然想到与娘子一同品鉴。
小红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在摩严的注释下举杯一饮而尽。
酒兴已起,摩严长袖一挥手乐曲随之奏响,舞姬们开始展现她们婀娜的舞姿。
曲还是那《霓裳羽衣曲》,舞还是那《霓裳羽衣舞》,相似的场景在短短的数月里已经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上演了无数遍。
仙家的酒真的是好酒,绝对不是凡间的俗物所能及一二的,却也带有几不易察觉的烈性,不知不觉中饮得多了仙人也容易微醺。
二人各怀心事,恰逢佳酿,正好消愁。不知不觉已酒过三巡,量浅的小红有了醉意,脸颊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摩严也有了几分恍惚,侧目再看身旁的佳人,但见在烛光的映衬下微醺的她神态愈发酷似记忆中的模样,令他移不开眼。
她并不是什么绝代佳人,相貌无论是搁在六界只能算中上,仙子和妖女里有许多中胜于她的人。可她们都没有进到摩严的眼里、心里。天地之大芸芸众生,千百年来从来不乏想接近世尊的女人,唯有一个赵绵绵成功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
赵绵绵,是摩严在循规蹈矩自我压抑的漫长修炼生涯中,仅有一次的遵从本心。谁能料到,就是仅有的这一次,毁灭了从前的摩严。
不知道第几回一饮而尽,当仙界的美酒一杯接着一杯被喝下腹中后,摩严终于也有了醉意。
得道仙人即便醉了,也是有五分清醒的。只是那道行浅薄的小小鸟儿,已然无法坐稳,瘫靠在凭几上。
摩严布满剑茧的手爱怜地抚上你的鬓发:“绵绵,你醉了,我扶你回房吧。”明明才折腾了一个下午,目睹她的醉态,他心中竟又生出几分悸动和些许说不出口的渴望。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或许是太了解这个男人,小红瑟缩了一下,破天荒地摇摇头,一双眼慌乱地望着乐班和舞姬们:“不,我还想听曲,还想看舞……”其实,她不过是不愿回去与他单独相处罢了。
摩严轻声哄道:“你醉了,我们明晚再看好不好?”
小红仍旧摇头,挣扎着想坐直身体:“我喜欢这歌舞……你、你让我再看一会儿,行吗?”
“好,我陪你。”摩严心情好,虽然有些失落,但也顺着她。
摩严突然不喜欢皇帝和贵妃的故事了。
酒醉的小女子,双目迷离,表情却无比认真。
他们很难得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
她问,他答——
“贵妃真的成仙了吗?”
“并未。”仙界未曾出现过这号人物。
“那她,果真是死了吧?”
“嗯……”
“她和皇帝还会重逢吗?”
“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
“那皇帝后来说的话,做的事,她还能知道吗?”
“应该不能了……”凡人身殒后,魂魄通常即入黄泉,即便因执念深重徘徊于世,也是五识俱丧无法感知。
“那贵妃会在奈何桥头等她的皇帝吗?”
“……”
不会,贵妃不会等皇帝。十里黄泉路,没有谁能等待谁。冥界有规矩,从来不允许亡魂在往生的路上驻足停留,更何况徘徊。亡魂们会被鬼差驱赶着,过奈河,饮孟婆汤,入轮回。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所谓成仙,所谓七月七日的私欲,统统都只是那白乐天和凡夫俗子们为了却执念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除了一星半点的慰藉,没有任何用处!
小女子彻底醉倒,沉沉地睡去。她没有看到身旁的男人惨白的脸,没有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微微颤抖,更没有发现他的额上不知何时已溢出冰冷的汗水。
还有,还有……
眼底颓然、沉痛的红。
耳边的《霓裳羽衣曲》从天籁堕落成刺耳穿脑的魔音,令人不安,令人生寒。甚至令人恐惧。
“停!不要再奏了!都退下!退下!”
摩严紧紧地搂住身旁的胴体,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回房,迫切地抚上那因酒醉而泛着绯色的脸颊——
身体是温热的,呼吸是均匀的,心脏是跳动的……
心终于稍稍安定。
摩严喃喃自语:绵绵,我们不是他们!不是他们……不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人,不用苦等每年的七月七日,不用守着一个木偶以慰相思。你不等我没关系,我已经找到会找到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还有,还有我们的儿子……
对不起,
若重来一次,
我一定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我一定会相信你,
我一定会像子画渡夏紫薰那般渡你,
我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