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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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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里凉,食辣暖身,陵光落箸,碗里的汤汁犹有热气,边缘却已糊了层红通通的油脂,叫人看了发腻。将这只破口的碗推出去老远,他便不知该将视线投向哪里了。
不得已去关注街面上的热闹,花灯是什么制式的他没看清,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狼狈极了,他觉得难堪,继而生出挫败来……
目下的烦恼,怕是夜风也驱散不了。
“擦擦吧。”
对面的人递来一条雪白的汗巾子。
陵光接了,也只揩揩额头。他私逃在外,面容自然做了修饰,装束也是刻意隐入人群。
“店家,来碗面汤。”那人从容道。
“好嘞!”灶台前忙碌的店家应下。
“圆汤化圆食。”
他既这样说了,陵光没再开口,端起面汤,想着润润喉咙。嘴上火辣辣的滋味还未散去,太烫的东西偏要急着下嘴,活该起一阵的心慌。
“不急。”他听到对方在笑,又像是在极力忍笑。
此人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是该笑的。这样想着,陵光忽然有些释然了,捧着碗仔细吹凉,顺带借着这温度来暖手心,总算找回一点王族风度来。
只是再多的心烦意乱积压,他也没有忽略此人一路的打量,毕竟这也是心烦意乱的一部分。
他信不过他。
从前赴过几回曲水流觞,倒是同眼前这位公孙公子打过照面。当时只是远远地投注目光,未料今日生出这般渊源。
这碗面汤称得上是寡淡。陵光放下碗。
公孙钤起身。
无数灯火将天幕映照得如同白昼,他携着他穿越人海,辗转走入人迹罕至的街巷里。
尽头是没有路的,两旁却有人家,都是些不起眼的院落。带路的人在最里的住户门前停下,回头:“世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陵光也不避讳他身钧天的臣子,退开几步,直言:“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先回国再说。”
“回国之后又当如何?”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一直掩藏着,如今也不过露出冰山一角。险些沦为阶下囚,便被动用了这等口气,若是再当上几年质子,怕是命里所带的锐气都要被磨平。
一时的沉默也不能改变什么。
陵光斟酌字句无果,气闷道:“该如何便如何。”
好一个该如何便如何。公孙钤听罢,道:“我送世子离开。”
“多谢。”
“随我来。”公孙钤上前敲门。
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个形容猥琐的接引奴仆,急哄哄地推着人往内。入内后,陵光始觉,这家原来是个暗门子。他退了几步,脸色已有十分的不好,又观身边这人神态自若,看来平日里没少涉及这种腌臜地界。
“烦请月牙姑娘同在下出城一趟。”
“公子容小女准备准备。”名叫月牙的俊俏女郎欠了欠身,扭头吩咐人去套马车,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有流露。
即使听到什么风声,这些个人家也不会多问,双方你来我往,最是容易买断。
丝竹潺潺如流水,只是调太轻缓,也就添了靡靡之气。陵光觉得此处的脂粉香呛人得紧,还有散不去的酒气,摆设居然也俗艳,几个披着轻纱的女子正逢场作戏……凡此种种,无一不扰乱他的心神,怎样也觉得不自在。他吸气又吐气,压低声音道:“我们,立刻就走?”
公孙钤道:“钱粮和符堪都需要打点。”
陵光看了他一眼,又道了声“多谢。”
约莫一个时辰后出发。
逢佳节解了宵禁,不好大张旗鼓寻人。城门令识得公孙家的大郎,只当这位小大人是带了红粉知己出游,不想声张,便也不肯再多问——公孙家族子弟的品行他还是信得过的。
陵光藏在马车里混出了城。
天很快就要大亮,之后的路他得独自走。
破晓时候,山里头露水重,风也来吹动林梢,公孙钤冲他拱拱手:“世子保重。”
陵光很快回礼,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阁下的救命之恩,陵光来日再报。”
“不必。”这人冷淡道,“我倒是希望,世子永不再踏足这天子脚下。”
这是要撇清关系了。
趁着海捕文书还未到达地方,他得快些走。陵光不欲同这人多做纠缠,只道:“他日诸侯入朝觐见,总归还会再见。”
骑士化作天边的黑点,林中也还一切如旧。
“公子为何放他离开?”月牙不懂。
“天璇世子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在王城里。”公孙钤闭上了眼睛,四周是簌簌风声。
行到人迹罕至的小道,陵光翻身下马,终于有机会检查那人所赠行李。银两上头并无印记,勘合这物事仔细埋了便是。
他在溪边扑了几把脸,好叫自己清醒些。
南下的路子多的是,官道盘查严苛,就算要走,也不能用此人给的路引。
02.
太阳落山,投宿的客人多,大厅热闹起来。客栈掌柜目送两位官差押着囚犯上了天字一号房,低头继续拨算珠。
犯人看来年纪不大,做下得却是够发配流徙的罪名,又或者说还不止如此。他方才注意到,负责押解之人的态度还是礼遇居多。
缚手脚的镣铐拖着楼梯叮当乱响,那枷锁也嘎吱嘎吱地微晃,引人注目。
官差领着犯人上楼,关上房门,隔绝一切审视的目光,紧接着后窗也合上了。
房内宽敞,摆设也讲究许多,比之前几日的风餐露宿稳妥极了。没了旁人的窥伺,这二人赶紧替“犯人”除了禁锢,跪下告罪。
“卑职无能,委屈世子了。”
“这是哪里的话,左右都是权宜之计。”陵光坐在塌上,拍打身上这件污乱的囚衣,温声安慰两个随从,“若非如此,我等怎能堂而皇之出现在钧天境内。”
“多亏世子急智。”
“行了,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日随我入月照关。”连日赶路,天璇国土如今近在眼前,总算能够松口气了。
“是!”两个下属转进里头的小隔间歇息。
外头暮色渐沉,陵光躺在榻上,睡不着,干脆爬起来从包裹里拿出那道发配文书反复翻看。
“公孙良,淮西公孙家族旁支子弟,强抢民女,致刘家灭门,经查。又与三年前京畿纵火案有关,详情另附,不赘述。此等纨绔恶少,刺配边关。着,令到即行。”底下密密麻麻写有犯人的各项特征,用来避免有人顶替或是中途逃亡。又有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司会审的签押,想来这桩案子当时闹得够大。怎就没在京里翻出些水花呢?
再想到,这样的歹徒居然只是刺配,可见能托生公孙家也算本事……
却说那日陵光出了林子,转头就与前来接应的下属打了个照面。归途中偶然遇见押解犯人的官差,他们人在暗处,亲眼瞧见两个官差一刀解决了这恶徒,遁入林中。官差走后,他命人查验犯人的堪合,才知此为南下的罪人,竟是与他顺路。心思一动,这才定下后来这出李代桃僵的脱身之计。
他留下两个心腹作伴,命其余人马先行,自己扮做犯人,持官府文书,畅通无阻。
明为身陷囹圄,实则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这哪里是急智,分明是运道好。陵光强迫自己阖上眼睛,明日之后事情还多着呢。
与此同时,京中公孙府。
“公子,沿途关卡回报,您信中提及的那封路引并未过关,是否还要……”
公孙钤执棋的手一顿,将那枚黑棋丢进棋盒里,又看看窗外天色,道:“不必盯着了,过几日便会有消息。”
这消息自然就是天璇世子私自归国的消息。陵光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天璇侯甚是爱重,必定不肯叫他藏着掖着,早晚要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公孙钤挥挥手,侍从今日却没像往常一样退出,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可还有事?”
“良少爷一行,就要到流配地了。”
公孙钤蓦地抬头,拧眉问怎么回事。
“我们的人未能除掉良少爷。”侍从犹豫道,“沿途都有他们的踪迹。”公孙良此人恶行昭昭,罪有应得,他那酒鬼父亲却要求家里出面保下他,如此这般,到了流配地肯定还要生出事端,留着也是贻害家族。更何况,公子早就打定主意要为刘家人报仇……他是知晓其中利害的。
哗啦……
有的人杳无踪迹可寻,有的人却处处留下痕迹。
明月西垂时,熏炉里的香料燃尽,公孙钤还在棋盘前枯坐。
“只此一次……”
他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收入棋篓。
天明,正院差人来请。公孙钤整装去见父亲公孙宏。
等待他的果然是兴师问罪。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
“良儿与你有何冤仇,你要下此毒手!”
公孙钤跪着,腰背挺得笔直:“父亲从小教育儿子,咱们这一大家子,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公孙良为人阴狠歹毒,孩儿不能叫他毁了公孙家的家声。”
“仅仅是如此吗?”
“这对刘家不公平!”他的声音在颤抖。那是几十口人命,他没办法漠视,更没办法将这样的恶行和自己的姓氏上联系起来。
“可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他的父亲痛心道,“钤儿啊钤儿,你素来聪慧,怎就在这是非曲直的问题上,这般看不透呢!”
“此事你不要再管,为父已经替你遮掩过了。”
公孙钤慢慢抚着袖口的皱褶,没有说话。
“也怪为父,由着你的性子,将你养出这样仁弱的心思!”公孙宏咳嗽两声,摆摆手,“明日你便进宫去吧,这几日事情多陛下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是。”他垂下眼皮,无异议。
……
晨起的月照关朦朦胧胧,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值守的小兵喝破鸭青色的昏沉,眼光一刻不离栈桥下那人:“来者何人?”
陵光仰头望着城门楼上的一众将士,只觉从前积郁散去大半,胸中畅快淋漓。胯下马儿似乎将他的心思全盘洞悉,朝天嘶鸣,带着他绕着久别的城墙跑了个来回。
“吾乃世子陵光!速开城门!”
“真的是世子!”守将有幸认得陵光,急令,“打开城门!”
离家去国许多年,他又听到了熟悉的月照关的号角声。
03.
“南归之事,朕已悉知。适闻陵侯久病,病中思及亲子,世子亦心悬其父。此皆常情驱使,故,免除陵光无诏归国之过……”
殿中龙涎香料续了再续,有宫人隐在帘后抚琴,潺潺的阳春白雪伴着袅袅轻烟随处倾泻,相和外头的濛濛雨声。
公孙钤于下首跽坐,提笔誊写啟昆帝的口谕。他的形容举止,莫不合这芝兰玉树四字,公孙家的儿郎是世所推崇的君子,六艺娴熟,这只运笔的手也能游刃有余地使剑。
笔也好,剑也好,皆可摆弄乾坤。
“然,父子亲情、君臣之谊俱在纲常之列,陵卿岂能厚此薄彼?”啓昆帝负手在殿中踱步,偶尔停下提点几句,眼中始终带着赞许。天下共主的审视落下之时,用来起草的藤纸上覆了大片的阴影。
“公孙呐。”将收势时,啟昆帝忽然开口。
公孙钤缓缓落下最后一笔,起身:“微臣在。”
“哎,朕不过与你说说闲话,何必端着。”
“是。”
“你见过陵光吗?”
“昔年世子抵京时,曾在迎接的队伍里远远地见过一面。”公孙钤道。
“依你看,天璇世子如何?”啟昆帝笑着看向他。
“这……”公孙钤滞了一瞬,“说来惭愧,臣从前实在驽钝,竟未有过结交的心思。”
“你啊你啊,怎的如今才肯入仕。”似是想到什么,啓昆帝叹息了一回,随后转身入了偏殿。
宫人们追随圣驾撤了个干净。
顾不得思考今上的未尽之意,公孙钤飞快地摊开手掌。手心早已起了层薄薄的汗,滑溜溜的,险些叫他握不住笔杆子。
再看这铺开的满纸言辞,各国诸侯进京是大事,大约就在明年开春了。
此时的天璇国内倒是平静。
一连晴了多日,穹顶呈剔透的湛蓝色,透着股犀利的冷。陵光同府中几位幕僚议完事,匆匆出了殿,往西暖阁里接见此前滞留钧天的侍卫。那侍卫等候多时,见到完好无损的主子且惊且喜,又念及当日疏漏,自是跪伏不肯起。
陵光赶紧令他起来,问:“公孙钤如何?”
“公孙公子如今已从太常寺提到御前,专司文书起草之职,很受倚重。”
陵光一哂:“倒是个仕途光明的。”按照惯例,有资格接触到这个层面的文臣,将来无一不是左右臂膀,国之肱骨。
只是,这样一来,他便更加摸不透此人心思了。富贵闲人和为人臣子的想法,从来不能一概而论。
公孙钤,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陵光正有遐思,忽闻天子之使来到,忙整装出来相迎。天璇侯爱子心切,已陆陆续续“病”了几日,世子彼一回国便领监国,声望一时水涨船高,也算弥补了他多年去国离乡而疏散的人心。
使者宣了旨意,随后代啟昆帝探视陵侯,见人昏睡着,实在不好叨扰,也就回典客署中歇了,预备三日后回国之事。陵光挽留再三,又备出许多朝觐进贡的礼物,总算将人打发走了。
旧年为质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筹措练兵。粮饷辎重,也需得运作起来。近来最南方的异族总不安分,正好以此为借口。
等到入春,陵侯病好了,索性上表,随着几位诸侯一道,浩浩荡荡地入了朝。
惠风和畅,浮云悠悠,阅兵台拔地而起,世子陵光一身甲胄,由承袭父位不久的裘振陪同着拾级而上。
春光美好的像是明媚的少年意气。
旌旗猎猎,风声时缓时疾,应和着喊杀声。
“报!”两匹千里神驹从不远处冲出来。
近臣正欲阻拦,陵光招手放这二人近前。
两位玄衣斥候翻身下马,跪下,其中一人颤着声音:“陵,陵侯……”
陵光心知必是出了紧要事,因而指着旁边还算周整的那人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陵,陵……”谁知那人也是支支吾吾,好久才挣扎道,“陵侯……薨了。”
方才展露的笑容连同惯有的凌厉顷刻僵在脸上,陵光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
泪是先流出来的。
心口一阵钝痛,这少年趔趄着,险些栽下此前心心念念的筑梦的高台。
“世子!”亏得裘振就在跟前,抢先稳住他的身形。殷红的血经过隔板的缝隙,微弱地滴答。众人急急围过来,台下的操练仍在继续,嘹亮的角声刺痛了天际,火红的晚霞像是一道狰狞的裂口。
“传医官!医官!”
三日后,陵光幽幽醒转。
“父王的意思,我明白了。”他说。
天权自立在前,如今天璇也反了。天璇军全军缟素,乘势而起。前线战事焦灼,王城里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池里莲花娉娉婷婷,周围草虫喓喓,夏日悠长。
公孙钤下朝回来,至闲云亭面见父亲。
“孩儿明日就要随军出发,特来与父亲告别。”
“陛下此番点你为监军是天大的恩遇,你去吧,不必顾念家里。”公孙宏拍拍他的手,“盼我儿此去,为国为民,一展所长。”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04.
公孙钤抱着幼帝站在天阶下,天璇国主高高倨在马上,周围是尸山血海,残墙断垣。
啓昆帝死于假意投诚的刺客裘振之手,各属国随之溃散。灾害频仍,州县困顿。天欲亡我,非战之罪。钧天历时三百二十八年。
“久违了,公孙先生。”陵光遥遥冲他伸出手,眼睛约莫是眯起的,带着审视的。天璇王衣上的朱雀纹路在阳光下振翅张开,长长的一绺垂下马背,受热风鼓动。
“太子太傅公孙钤,见过天璇王。”这人长身玉立,既不稽首也不叩拜,面色淡淡。他唯一的学生紧紧攥着他的肩头,背对来人,小小肩膀微微颤抖。
陵光饶有兴致地盯了阶下人半晌:“牵马来!孤王要与公孙先生同游京师!公孙先生在这天子脚下为官数载,做孤王的向导再好不过。”
马牵来了,公孙钤也不迟疑,抬步上前。
“太傅……”幼帝挣扎起来。
“陛下安心。”公孙钤出言安抚自己的学生。
二人在城中并辔而行,公孙钤的马上还坐着幼帝,小皇帝生得玉雪可爱,糯米团子似的被圈在怀里,只是不言不语。陵光落在一旁,捎带看他一眼,他便瑟缩着,扯他老师的衣襟。
道路两旁的桐树下列着一排兵丁,也有急着摆摊收摊的商户,比起硝烟后的宫闱,城中并不是很乱。日头依旧很晒,小孩子恹恹的,还是公孙钤眼尖,看到贩伞的商家,立刻打马过去买了两把,一把自己撑,一把丢给天璇王。天璇王笑着接了,伞花撑开,刻意去同旁的伞磕碰。
公孙钤:“……”
行过一段路程,天璇王勒马,指着前方一处简易的棚寮:“先生可还记得此处?”
“记得。”公孙钤被他勾起回忆,却不愿多说什么。
陵光不以为意,笑道:“难为先生还记着。”
“来都来了,去吃碗馄饨。”
“陛下饿了吗?”公孙钤伸手碰碰幼帝的发璇儿。
怀中的小可怜不点头也不摇头。
翻身下马,撩袍落座,幼帝照例紧紧挨着老师。新来的店家心性不稳,服侍贵人时失手将碗打翻,热腾腾的汤汁透过桌缝流向地面。
陵光立刻挪开脚,直觉胳膊下这块黑乎乎的饭桌更油腻了。公孙钤不紧不慢,拿巾子揩桌面。
店家一骨碌地伏地告罪。
“行了行了!下去!”陵光觉得烦躁。
棚子还是能遮挡一些毒日头的。公孙钤道:“王上此行,想让在下看出什么?”
“自然是看孤王治军严谨,并未生出干扰民生之过。”陵光随意搅着馄饨,面有得色,“你当日的檄文,言过其实,是欲加之罪。”
公孙钤兀自沉默着。
树下蝉鸣聒噪,天璇王吃过馄饨,额上积了层薄汗,开始细细打量眼前人,此刻那两截如玉指节正捏着白瓷汤勺,细致地给孩子喂饭。呃,小孩子就是麻烦,别人家的小孩尤其碍眼,陵光想。
“哎你这身上什么味道!”他说着,干脆凑过来,眉头随即皱起,巴不得远离。
公孙钤一愣,一阵踟蹰:“陛下他,他……”
原本咀嚼吞咽的孩子看情形也躲了,仿佛长在老师身上似的,怎么也不肯露面。
“……”陵光心情复杂地望着蓝色外袍下方那大片异常的水渍,招来扈从:“去!快马替公孙先生取件新外袍来!”
公孙钤看看他,又看看身上蜷成一团的小皇帝。
“再去找件小孩子的!”
“多谢王上。”
“公孙先生客气了。”陵光望着眼前人,“先生的救命之恩,孤王永世难忘。”
公孙钤对着碗中几颗馄饨叹口气:“昨日种种,譬如朝露,王上何必旧事重提。”
那是啓昆帝在位第十六个年头,陵光那时只是天璇侯的世子,客居京城领个闲职,待遇实同质子。有天权侯自立再前,京里对各国世子的态度也就变了,更不要说其中还有天官署那群老神棍的推波助澜。
这种时候,他收到父亲密信,称,此若是行全身而退,归来之日则奉王者玺绶,若不成,则另举贤者居之。他素来高傲,也清楚得很,卦上说潜龙在渊,父亲是在迫他飞龙在天。
上元佳节不设宵禁,趁夜出逃再好不过,他联系了京中部署接应,却不料混乱中走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孤王那时躲在人群里,饥肠辘辘,以为自己不是被发现就是饿死,你拉住我,我那时险些要骇死,回头见是个半张脸带面具的年轻人,当什么恶作剧呢……”
“王上如何确定那人是我?”
“当时京中的曲水流觞,孤王也凑过几回热闹,旁人总道公孙公子如何如何,想不知情也难。”
公孙钤摇摇头,替幼帝拢好衣襟:“记得不久前,王上急于写信求证,险些令下官被先帝斩在阵前祭旗,当真是报恩心切。”
好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那是孤王一时糊涂!”被人这样拆台,陵光难得没有恼,眼巴巴地同他理论,“再者,孤王听闻洛城之战水淹火烧之策出自你手,心里头恨得要死,哪里还能顾忌!”
公孙钤笑而不语。
天璇之主语露诚恳:“兵者,诡道也。两军阵前各为其主乃是本分,兵不厌诈,你来我往,孤王确实不该生出别的怨怼之心。”
“大抵孤王觉得,先生于我,是不一样的。”
公孙钤避开他的目光:“这是什么话。”
“孤王与先生神交已久,与旁人自然不同。”
“王上说笑了。”
回程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洋洋洒洒。
怀里的幼帝睡着了。
“王上打算如何处置钧天旧臣?”
“能者用,庸碌者罢,格杀逆臣。”
“怎么?先生有指教?”
公孙钤:“王上误会了,在下只想替自己求道恩旨。”
“哦?”
“下官请求择日还乡,此生再不涉朝局。”
“这个小鬼你也不管了?”
“若王上准许,我……”
“身为啟昆帝的托孤重臣,亡国之日却与我这刺王杀驾的逆臣把臂同游,身边还带着幼帝,你当天下人会怎么看你,公孙家那群老顽固又会如何看你。” 天璇王好算计,言语像淬了冰的利刃,斩断他的所有退路。
“公孙钤,你没有路了。”
05.
“副相。”
“嗯?”公孙钤从漫长的神思游离中回神。
仆人道:“小公子又在哭闹,还砸了好些东西。”
“我去看看。”公孙钤振振衣袖,穿过回廊。
进门便有一只簇新的花瓶砸在脚下,晨起结着霜雪的梅花摔在地上,尖利的素瓷碎片四散。迎面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明眼人都知道,这孩子便是曾经的幼帝。公孙副相尚未婚配,哪来的孩子?不过以远方子侄的身份养在身边,纵使有心人知晓,也不敢与他作难。
“柘儿。”他出声唤他。钧天后主名柘。
啓柘抱膝坐在地上,怀着怨恨冲他吼:“你还来做什么!”
骤逢家变之后,从夏天到冬天,这孩子性情反复,哭叫起来没完没了,已经赶跑了好几个乳母,这是对外的说辞。
帝王家事可不就是国事么。
公孙钤慢慢蹲下,迫他长时间注视自己的眼睛,尽管这双眼此刻平静无波:“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话吗?”
“在你没有任何筹码的时候,你要做的只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朕不愿意这样活着。”啓柘很少对着他称朕,一来不亲近,二来很讽刺。
“活着才有希望啊,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就像这盘梅花糕,今日供在祖宗祠堂,明日可就要进你的肚里……”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他稳住他在颤抖的肩,同他说些浅显的道理。
“我,我从不吃上供过的点心!”
“现在可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梦见了父王,他说我没有出息,非但不能替他报仇,连自己的国家都保不住……”
“原来柘儿是梦魇了啊。”
“是梦见了父王,不是梦魇。”他纠正他,又补充,“我父王是好人,他连行刺他的刺客都不忍伤害!”
“太傅能一直陪着柘儿吗?”
“今天我哪儿都不去,就陪着柘儿,柘儿想做什么我都陪着。”
“副相,早朝……”家人面忍不住开口提醒,该是心痛他不知如何取舍。天璇王据钧天,文武百官各有封赏,原太子太傅公孙钤,加封上卿,行副相之职。新朝新气象,何苦守着旧人旧事呢。
“就说,我身体抱恙。”
“哎。”
陵光来的时候,公孙钤正与啓柘在院中堆雪人玩。鹅毛雪花飘了整夜,厚厚的几层,今晨还未及清扫出来,只开出一条薄薄的路径。公孙钤拾了两截枯枝,充当雪人的手臂。它的躯干和头部已有雏形,只差描摹五官。
天璇王裹着绛色披风,一深一浅地踩过雪地:“爱卿称病不能上朝,却能腾出手来与家中稚子玩乐,当真是叫孤王开眼。”
公孙钤停下手头,抱了啓柘在怀:“微臣这点小手段,让王上见笑了。”啓柘在他怀里,居然不畏惧,直勾勾地迎着人看。
“罢了罢了,原是孤王不请自来,唐突了爱卿。”陵光瞥见还未完成的雪人。
“堆雪人有什么意思呢。”他说。
公孙钤早知他不大能看得上这些安静的耍头:“那依王上之见……”
“依孤王看,打雪仗吧,怠懒了这些天,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陵光卸了披风。
“柘儿要打雪仗么?”公孙钤问怀里的小朋友。
啓柘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公孙钤担心啓柘觉得吃力,特意吩咐几个家人在一旁看顾着他,谁知这小子越玩越起劲,搓出好大的雪球,揪着陵光不肯放过,仿佛打在人身上的雪球都能够戳出窟窿似的。
他是他的仇人,怎么能放过仇人呢,小啓柘这样想着。
陵光也是小孩子心性,受了多少暗箭,自然要讨回来的。
夹在这样好勇斗狠的两个人之间,公孙副相很无奈,不是忧心伤了这个就是怕那个折辱太过,不得以从中拦了一回又一回。
好容易挨到这两位的交锋告一段落,副相牵起宝贝学生,向陵光道:“微臣带柘儿去更衣,请王上进屋稍事歇息,午膳随后便好。”
陵光笑着答应:“好。”
换好衣裳,公孙钤牵着啟柘跨过门槛,院中的雪毯已被践踏大半,黑白混杂,倒显得枝头白雪更加高不可攀。
啓柘指着变矮的雪人,喃喃道:“雪化了。”
公孙钤摸摸他的小脑袋:“太阳出来了。”
end.
是少年心气相爱相杀情愿置对方于死地又愿意拼命怀念对方偶尔柔软的钤X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