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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01.

      第二回见公孙钤,陵光远远地瞧着,远远地瞧着他被众人欺凌,又旁若无人地爬起,拂衣上尘土。约莫是晚春时候的御花园吧,他一直记得那人身后绽放的海棠枝子,娉娉婷婷,骀荡的风儿轻抚脸颊,捎带着将不远处学宫的钟声送抵耳畔。

      这让陵光回想起初见公孙钤的景致。

      初见却是在冬日里,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祭酒大人所作的九九梅花消寒图上尽是素色梅花与墨色枝干,朱笔没染过几瓣,也没侯来初雪。

      陵光看着窗外红梅潋滟,实则是在看公孙钤。

      朴素蓝衫的士子靠窗坐着,牢牢遮挡不知是谁破坏的窗户纸,隔绝企图趁虚而入的酷寒。

      陵光因此多看他几眼。

      如此低调的作为,身份实在不难猜。

      公孙家的嫡子入宫来是充做大王子伴读的,这样身份的哥儿身边自然少不了略次一等的装点,越是清贵的人家越会粉饰雕梁,旁人也只传说这孩子仁义,时刻不忘提携自己异母兄弟。

      这样的情景,陵光见怪不怪,哪里都是一样的。公孙铭平日里的口吻才好,这家伙算是他们府上半个下人。

      几日的工夫,陵光冷眼看着,公孙钤替他兄长缓缓磨墨,公孙钤替他兄长整理书笈……必要时还要替他那兄长跑腿,给公主们送些宫外的小玩意儿,有时还有书信什么的。私/相/授/受这种事聪明人都不会自己出面。

      公孙钤鲜少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情。

      好容易一场雪下来,学子们疯了似的奔出去,由平日里几个会玩的小子牵头,滚雪球,打雪仗。

      公孙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

      天气一冷陵光就懒得挪动,索性留在暖烘烘的室内翻些闲书。

      四下再无旁人的好时机难得。陵光想了想,放下书,走到那人身旁:“你这是做什么?”

      公孙钤头也不抬地抛出一句:“临帖。”

      “这是谁的贴?”陵光不自在地揉揉眼睛,觉得这纸上的字迹十分熟悉。

      公孙钤压低声音:“今上。”

      果然!

      “公孙钤!”陵光拔高声音,继而懊恼地捂了下嘴巴,“不要再拿出来了。”

      “嗯。”这人嘴上答应着。

      “公孙钤?”

      “二殿下怎知在下的名讳?”

      陵光顾不得回答他,定定地望着他:“你愿意做我的伴读吗?就像,你大哥一样。”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倒像是蓄谋已久。

      草民不愿意。

      之后的许多时日,陵光的耳边时不时就会回响起这句“草民不愿意”。

      “你为什么……”他愣在当场。

      “嘘。”趁还没人跨进来之前,公孙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真就利落地收起那幅字帖,边收拾边嘱咐,“殿下千万不要同我走得太近。”

      陵光还想问出些什么,可他的骄傲已经不容许他再待下去了。

      谁给他的胆子拒绝一位王子?还是说,他公孙钤其实和外头那些个庸人一样,眼中只看得见如日中天的大王兄?陵光挨着灿若红云的海棠花站着,至今时今日也想不通。

      微风徐来,他掏出纸笔,几笔勾勒出池塘边借假山掩护濯手的背影,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收起,迅速画了池边袅娜的细柳了事。

      少傅今日布置的课业是作御花园任意一景。

      公孙钤交上去的是一棵孤零零的海棠树。矮矮的一小棵,结着繁花,大片的留白。

      02.

      四时田猎,夏季曰苗。

      今夏的狩猎场面尤其大,上到内廷下到前朝,大家倦怠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谁都盼望着松泛松泛筋骨。

      陵光是个异类,只想找个阴凉处睡觉。

      林子里的树木多,蚊虫也多,他这个下午过得不太舒心。

      期间表兄櫻栎侯派人催了又催,最后不得已亲自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那边来报,大王子已经打下十数只猎物了,你,你,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混,混账!”他一着急就会结巴,背地里也总有人拿期期艾艾来形容他。

      “表哥?”陵光打断他。

      “做什么!”櫻栎侯赶紧凑过来。

      “后背好痒,帮我抓一下。”

      “滚滚滚!”

      作弄完人,陵光站起身,笑了几声,真就滚进林子深处去了。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从极浅的缝隙中来。他信步走走停停,漫无目的。

      报应很快就来了。

      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居然有猎坑。

      他很不走运地掉进了猎坑里。

      坑中深浅刚好留着视野,人也爬不出去。

      “喂!有人吗!”起初还有模有样地喊两声,最后干脆坐下来,等着人来。有猎坑的地方自然有猎人,总会等来人的。

      不幸中的万幸,他没等多长时间。

      “喂!下面有人吗!”

      “有!”火光透进来,好像星星坠落。

      “谁在下面?”

      “谁在上面?”他丢开手里那把枯枝败叶,开心地反问。

      “在下是淮西公孙钤!阁下是谁!”

      “好歹同窗,公孙兄不认得我了吗?”陵光道。

      上头沉默了一会:“草民这就救殿下。”

      他说着,从高处跳下,落到陵光眼前。

      陵光拉他起来,头一回见谦谦公子这样狼狈,忍不住要笑,转头想到自己必定也好不了多少,只得止了笑:“你可以回去找人来的。”

      公孙钤低头点亮随身的打火石:“恕草民不能放任殿下独处危险之中。”

      陵光抽了抽嘴角:“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这人郑重道。

      还等什么?我怎么等来这么个玩意儿!陵光气笑了:“身上,有吃的吗?”

      “草民出门前带了干粮。”

      “快,快拿出来。”陵光捂着肚子蹲下来,有气无力地冲眼前人伸手。

      这位皇室贵胄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一整块葱花饼,梗着脖子顺口气:“你,饿吗?”

      “不饿。”

      “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

      困境中的氛围松快极了,没有想象中难熬。

      等到后来,天色应该是暗下来了。

      “还等吗?”陵光终于有些不耐。

      “不等了。”公孙钤叹口气,顺势弯下腰,“请殿下踩着草民的背上去吧。”

      陵光负手站着:“那你怎么办?”

      “殿下岂是过河拆桥之辈。”

      “等着我来。”

      “殿下此去!别回围场!也不要去宫里!”

      陵光停下攀爬的动作:“知道了。”

      03.

      别回围场,也不要去宫里。

      要回自己的地方去。

      陵光回到地面就遇上了负责接应的下属。四下凉嗖嗖的,猫头鹰的叫声始终不绝,搓搓手,他接过披风,只在无边夜色中露出一对明亮的眸子:“说说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王上遇刺,围场里已经乱了,大王子的人攻破宫门不过早晚。”

      “哦。”意料之中。

      君王行事荒唐,不久前立了襁褓中的月贵妃之子为储,经过立子杀母这一劫的大王子当庭红了眼,终于被这诛心的薄情耗光了耐性。

      “殿下,我们怎么办!”有人急了。

      “回封地去。”陵光拔剑劈开肆意横生的枝桠前行,留下原地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哪来的什么封地?

      正郁闷着,主君扭头又有吩咐:“坑里头那个人,叫人守着,先观望一阵,过两个时辰果真没人来救,便拉他上来,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

      陵光随即离了王城。

      先王遇刺,伤重不治。深宫里的贵妃提前得了消息,抱着四个月大的孩儿仓促即位。

      当天夜里,带梓宫返回的大王子称自己得了父王临终遗旨,当即王位,引出不少世族附和。

      翌日晨起,宫门打开,朝臣们跪的是大王子。

      昨晚上的风风雨雨再没人提及。

      公孙府上门庭若市,公孙铭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前院的宴客交游不曾断绝,撇下西苑一座孤岛。

      夏日悠长,热起来最难熬,闷热。有那么一日,长久以来闭门读书的公孙钤收到一纸暗暗递进来的空白诏。他想起昔年初雪,笑着摇摇头,提笔往上添补:陵光,孤之第二子也,性情温良,天资聪颖,年及弱冠,宜,赐往靖地……恐将不久于人世矣,乃遗吾儿。

      等到新王回过头来料理一帮兄弟时,公子陵光已在千里之外的靖州遥遥向他贺喜。盖因遗诏这等稀罕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有我也有。

      大家心里头明白,狗屁诏书,哪来的什么诏书!

      得过且过到了秋天,钤公子收到一位远方同窗的来信。信上只有短短一行,两个字,檄文。

      公孙钤欣然挥笔写就。

      04.

      战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

      入城之后,陵光勒住缰绳。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自他身后奔出,飞扬的马蹄掠过街面,所到之处,黄叶旋起。

      副将兴奋地将久别的王城打量又打量:“殿下,我们,直接进宫?”

      陵光打了个哈欠,回头挑了他的头盔支在手上玩,散漫道:“我让你留心的人呢?”

      “公孙先生安坐家中,并无损伤。”

      “走吧,去看看。”

      一行人便至公孙府上。

      入目是重重缟素,妇人的哭声连成一片。

      陵光摆摆手:“直接去西苑。”

      西苑里有棵极为打眼的红颜枫,绚烂的红火随风摇曳。陵光跨进院门,公孙钤就站在树下,披着件偏素带蓝的袍子,正俯身盯着什么看。

      “在看什么?”陵光凑近。

      “蚂蚁搬家。”这人指着树下大大小小的土窟窿,答。

      陵光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依旧警觉,盯着他:“你把谁比作蚂蚁?”

      “草民并无此意。”

      到底是久别重逢,陵光端详他片刻,倏地笑了:“要想/俏,一身孝?”

      公孙钤咳嗽两声。

      树下摆着张空荡荡的棋局和一壶香茗,二人重新跽坐,论得是前尘往事,一盘旧账。

      “故意露出自己能仿先王字迹,你父和公孙铭自以为得了新的筹码,进而说服大王兄下定决心,使我父王速死?”

      “若是草民没有猜错,殿下月前使人频繁出入寒舍,又故意留下行迹,打的就是叫大殿下阵前斩我兄长的主意。”

      陵光随手拾了枚棋子在手,抛在半空中又接住,如此反复,似乎起了玩心。

      “公孙钤,你真不错。”

      “比不得殿下。”公孙钤笑着摇摇头,摘去误入棋篓中的落叶,又去添茶。“殿下此来,是为什么?”

      “没什么。”陵光弃子,引出一段噼里啪啦的响动,“有件小事,孤王想亲口告诉你。”

      “什么?”

      “公孙家,是你的了。”

      “天璇,是殿下的了。”公孙钤如此回敬。

      “错了。”陵光摇摇头,目力深远。

      “愿闻其详。”公孙氏的新任家主说。

      “天璇,是我们的了。”

      二人相视而笑。

      半个时辰后,公孙钤亲送这位至尊至贵的客人出府,顺带递给王上的侍从一把伞。

      他遥遥站在阶上:“王上!快下雨了!”

      “知道了!回吧!”陵光应着,策马疾行,闯入征兆频频的风雨中。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了一个日夜,还不肯消停。陵光站在宫门前,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幕欣赏天地盥洗,地上的积水时刻不停地冲向地下,檐下一角滴滴答答地淌。

      有人撑伞迎面而来。

      05.

      陵光不喜欢批奏折,王位一稳,本性暴露无疑。

      丞相使内监抬来一捆堆积的奏章,又来劝谏:“王上……”

      陵光:“公孙呢?把这些,通通送到副相府上去!”

      “副相大人如今远在淮南,忙着赈灾呢。”有人从旁提醒。

      “那就快马给他送去啊!”天璇王不假思索道。

      “如今天下初定,王上您万万不能懈怠啊。”配合着丞相大人苦口婆心地说教,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王上三思。”

      陵光被逼得无法,背过身去:“有淮南来的折子吗?”

      几个侍从埋头挑拣,还真就找着了。

      折子是公孙钤上的,汇报一些当地的情况。除此之外,内里居然还夹张早年的画纸,画的是春日海棠花开,绚丽纷繁,旁边添一抹紫色的身影,却是近日痕迹。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陵光怔愣片刻,鬼使神差地运朱笔批: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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