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 ...
-
3
张宁一直是个强势的女人。在秦扬的小设计公司创办之初,张宁一边在自己的单位上班,一边在公司替秦扬免费打工,公司的每一笔微不足道的利润里,都有张宁的一分心血。那时杨芷青神经病一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张宁,非要和他们一起开创公司。后来证明,当时的决定是伟大的英明的正确的,杨芷青整个家族都在官场上混,虽不是大官,但总有各种各样的便利,信息上的,时间上的,手续上的,对公司的发展大有裨益。这些年发展下来,小小的设计公司倒也没成为巨头,但一些关系单位的小CASE,他们总能以不太费力的方式夺得,也渐渐在业内有了些许小名气。
关于她的童年,张宁总认为是有缺憾的。因为母亲过于严厉,她几乎不记得童年时期曾经有和她撒娇的行为,以至于一直到她成年,对母亲都敬而远之。母女的交流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责任。她对母亲有一种又敬又怕又爱又恨的情绪,有时候恨得甚至会觉得是母亲导致了自己一生的不快乐。母亲对她的教育是严厉而苛刻的,小时候张宁的学习成绩必得是全班第一,性格品行上也必须是一尘不染的,母亲对她的要求有时候近乎变态,她经常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的情况下被母亲惩罚。
张宁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母亲买了一袋桔子,当着她的面数了数量以后,告诉她没有大人允许不可以自己拿来吃。那天放学以后,张宁回过一趟家,放下书包就跑出去玩了。再次回到家里,等待她的是母亲冷冷的脸。母亲说桔子少了一个,问是不是她拿了。张宁吓得要命,否认的结果是被狠抽了一顿。母亲有一把专门对付张宁的尺子,一尺长一寸宽四毫米的厚度,很熟练地用来打她的臀部和大腿。尺子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身上,张宁跳着逃避,却怎么也躲不过那种痛楚。她怕得要命,哭得声嘶力竭,连委屈都顾不上,只顾得想如何才能结束这场灾难。母亲打累了,再问她有没有“偷”桔子,张宁没经任何思想斗争就一口承认了。证明放学后的时间只有张宁回过家的外婆在旁边说:“看吧,一开始说实话就好了嘛!”那一刻张宁觉得老太太脸上有一种阴险的毒辣,平时让她在感情上还有所依赖的外婆,一下子也成了她根本不信赖的人,她再也没对老太太有过任何一个亲热的表示,尽管一直到今天,她还经常会给外婆送些钱和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内心里其实一点也不爱她。那天晚些时候爸爸回家了,因为他上班中途回家拿一份文书,顺便吃了一个桔子,造成了那次冤假错案。
真相大白的时候母亲并没有一丝悔恨或愧意,也没有向张宁道歉。爸爸和外婆也没有给她任何抚慰。一直到今天,张宁还想不清楚,母亲到底在一个桔子的价值上,苦苦追寻什么。童年和少年时期张宁还常常会幻想期待母亲慈爱的眼光或抚摸,后来就渐渐地不再对这些东西抱有希望,等到她成年以后,干脆就觉得这些东西本来就无关紧要,不过是文人墨客用想象力常渲染出来的虚拟的气氛而已。在她和母亲的关系中,只剩下责任,不过是定时打电话回家问问二老是否健康、没事儿回家看看、年节生日重大日子准时奉上贺礼和金钱而已。
而秦扬的童年则与她完全不同,他的家庭幸福而和谐,张宁第一次去秦家,就为秦扬的妹妹和母亲的真实的相互关心和依赖的关系打动了。那种普通人家的世俗和亲热,每天家长里短地议论着亲戚们家的八卦,为每一个人的鸡毛蒜皮担忧,让张宁觉得既陌生又温暖。她认定在那样的关系中成长起来,秦扬会带给她同样美好的家庭生活。用秦扬的话来说,他们俩是绝对的门当户对,普通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有一点文化,经济上既不特别富裕,也绝对不贫穷。俩人从小受到的价值观教育一致,同样在千军万马中挤过高考的独木桥,懂得要适时抓住人生的机遇,也懂得如何向现实低头。
于是,秦扬的结论是:他们的婚姻中不应该有什么理念及价值观上的差异,应该至少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是幸福的,所以,偶然的偏差即便是不可避免的,也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可是偏偏他们分开了,张宁只是无法接受一个有了残缺的婚姻,就像她买的那只漂亮的日本碗,摔破了一个小角,就不想再保留了。张宁不止一次地说服自己这种爱情洁癖是一种变态的心理需要,可是感情不容许她笑对残缺。其实,从结婚的那一刻起,张宁就知道,从小在关心疼爱和百般呵护中长大的秦扬,注定无法理解她阴暗冷漠的成长环境,这一点距离是天生的鸿沟,永远不可能逾越。
斌斌出生以后,张宁申请休了一年的产假。产假结束以后,张宁就果断地办理了停薪留职,做了全职太太。和她一贯的强势和干练一样,决定做得很迅速,不容置疑,尽管当时身边就有几个因为被老公夺取了经济大权而在离婚时一无所获的先例,张宁做这个决定,其实也从侧面反映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有把握很有自信,以及对秦扬有无条件的信任。她为自己童年的心慌无依伤心透了,偏执地认为既然自己把斌斌带到人世上,就要给他最好的教育。她要全身心投入地陪伴斌斌,让他幸福,让他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是金钱和物质,而是母爱。她不要自己的儿子对人生有怀疑,感情有缺憾,无法信任别人。后来,有一个文件说不允许继续停薪留职,她就托关系调到了一个教育科研单位,收入低,没什么大的前途,但很轻闲,不用坐班,有大量的时间呆在家里搞所谓的研究。把斌斌放在母亲身边,如果不是张宁实在心力交瘁无力顾及,她是打死也不愿意的。她担心自己此时神经质而且情绪化,根本不可能扮演好一个好母亲的角色。她担心自己会哭会叫会打骂斌斌会对斌斌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她深知童年记忆的阴影会影响他的一生。
广州的门牌编号总是混乱不堪,明明是同一条街,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另一条路,这让张宁找到那套房子很费了一番周折,特别是开着车的时候,一不小心走过了路口,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调头。这个小区不算高级的小区,但总体而言环境还不错,只有两幢单体的高层住宅,楼下围着楼身还有小小的绿化带,人少,不吵杂。还有一个不大的地下停车场,每个月租金四百五,张宁觉得还可以接受。
用钥匙打开这个套间的门时,里面有人。豁然有陌生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被吓了一跳,张宁也吓了一跳。张宁第一个念头就是:明明是陌生的脸,为什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只有几秒钟的惊愕,那个男孩儿就恢复了平静。他脸上绽开了单纯干净的微笑,说:“您是张姐吧?”
“你是——”
“我叫林幕强,负责设计部。另外住这儿的还有一个杨微,她家在广州,今天应该是回家了。”林幕强有很一张俊朗不凡的脸,和秦扬一样有着雕塑般的肌理感觉。张宁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记不清楚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我知道。我和杨微很熟。”张宁温和地笑着。
“您的房间在这儿。”张宁注意到他很考纠地用“您”字称呼自己,觉得有一点好笑。广州人一般不太精通普通话的发音和用词,外省人听起来会有一点儿混乱和粗鲁,但眼前的这个男孩儿,虽然个子高高的,但透明的皮肤和简单干净的脸,让她想起了斌斌。她不禁对眼前的年青人有了一点儿爱怜之意。
“小林,你是外地人吗?”张宁一边用手摸了摸房间的窗台,考虑要不要再找人搞搞卫生,一边做邻居访谈。
“每个星期公司都会有清洁工来打扫屋子,您放心,挺干净的。我家在北京。大学也在北京念的。”林幕强看出她的意图,很及时地解释道。
张宁感谢地望了一眼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那你为什么会跑来广州?”继续倚老卖老地八卦。
“想离开家闯一闯。我从来没离开过家,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独力生存。”
“住得惯吗?广州和北京很不一样的。”
“对啊,广州人能把酒吧喝成大牌档,实诚得让人惊讶。”
张宁笑起来,心道,这小伙子还挺有意思,倒是能抓住本质和精髓。她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被同事请在一间酒吧里开生日会,大家并不喝酒,而是点了一桌的吃食,摆满了两个桌子共享,硬把那气氛高雅的聚会变成了一次大食会。她一边笑一边端详这个小伙子,发现他长得很帅气,脸上的线条柔和俊美,肤质洁净透明,眼中透着单纯的光芒,仿佛心无城府地嘴上总带着温和单纯的笑意。这张充满阳光的脸,让张宁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个时候,爱情、事业、友情都单纯而美好,有无限的未来,虽然无知,但满怀期待。
“行,我后天搬过来。”离开的时候,张宁对林幕强说,她简单地盘算了一下,觉得有一天的时间,足够可以收拾停当了。转身出门的刹那,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对小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因为他长得和秦扬有几分相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张宁蓦然想起,林幕强就是中午在路上鸣她喇叭的人。
“这世界真小。”张宁自嘲地笑笑。这个男孩儿有这样单纯的笑容,却会这样心浮气躁违章按喇叭呢?正如以前在课堂上学过的那样,人格是具有多重性的,有时候人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属什么样的人格。复杂、混乱、无迹可循,这就是张宁人生的全部。
其实张宁心里常提出这样的疑问,但通常是不求回答的,她也不需要回答。隔天,她把自己打好包的东西搬到公寓,正式过起了集体宿舍的住宿生活。除了自己的衣帽服饰和日常用品,她还搬来了自己的钢琴。大学时代曾经学过的一点钢琴技能,其实早就随时间流逝了。把钢琴搬过来,张宁是预见到前路茫茫生活孤寂,早早防犯于未燃,说不定能重拾旧艺,再现辉煌——张宁大学时代是全班钢琴弹得最捧的学生,而且有一把好歌喉。学前专业的人都能歌善舞,而张宁觉得自己在琴声和歌声中才能找到平静和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