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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曾经问过秦扬:在学校的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我的?
秦扬每每会眯缝起眼,眼里泛起清晨的湖面才会有的雾气,带着点神秘莫测的瞳子,会变得像湖一样深,一样黑。
那一天的情形,始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模糊或残缺。那一天,新生张宁第一次走进他的眼底。
那天召开全系学生的一个会议,秦扬并不是在人群中发现张宁的,“你不具备在人群中让人一眼就找到的特质,你是只丑小鸭。”他说。
秦扬那时候虽然只是念二年级,但已经是老师非常倚重的学生会干部。那天散会以后,秦扬留在会场和辅导员一起善后会场,走出课室的时候,正好看见张宁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她跑起来一点也不造作,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照顾着自己的姿势和外表。她一边跑一边把落到胸前的花围巾甩到身后,可是没跑两步,围巾又落到胸前,她就这样一路跑一路甩着,手舞足蹈毫无仪态。然后她跑进课室,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竟然装着她借的手提电脑。她看到电脑还在,脸上笑开了。以浅紫和珠灰为主色调的围巾上用彩线绣着一些花纹,有一些溪水的清纯,也带着些时尚的热闹,映在脸上,竟让秦扬看得呆住了。
他就站在门前看着张宁抱着电脑跑出课室,看着她原来抱在怀里的记事本落在他的脚边而不自觉,他静静地等在门口,等着这个粗枝大叶的女学生再次回来找她的记事本。不到一分钟,张宁又跑回来,从他手中接过笔记本的时候,笑着说了声谢谢。声音非常好听。“学前教育专业的”他想。
张宁没有告诉秦扬,那一瞬间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从秦扬手中接过笔记本的时候,是用尽全力发出自己最美丽的笑容的。那一刻,她也爱上了秦扬。那以后,无论是在夜里熄灯以后的床上,还是早晨醒后的第一个清醒意识,只要是在张宁觉得安全不会被人发现的环境里,秦扬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头脑中,像热恋的情人一样,挥之不去,甜蜜而淡然悠远。
在那一刻,他们的心都是诚实的,他们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谁也没有想到时过境迁,感情会有变化的一天。
后来张宁窥探过很多人的婚姻,发现像她这样美好的并且成功的初恋,是非常少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充满了一个女人的虚荣心,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地享受着幸福的婚姻生活。看着周围为生活奔波劳累精疲力竭怨天尤人的女人,她有一种睥睨众人的优越感。这种优越,甚至也包括面对杨芷青这样的事业成功的单身女强人,她总是好心地劝芷青快些找个可心的爱人,结束这种孤独的日子,弄得杨芷青有一段时间几乎不与她谈心,一见到要处于和她单独面对的危险就落荒而逃。
可是美好的日子竟然就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张宁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婚姻虽然也会有波折,会有争吵,但凭良心说真的没什么本质性的问题,夫妻恩爱,父爱母慈,孩子聪明活泼,怎么会就突然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回忆?张宁打死也忘不了,那天她出差回家,一打开门,秦扬正急急忙忙地从保姆的房间里出来。不需要抓奸在床,什么都明明白白。明白到张宁也没质问详细过程,秦扬也没解释和求饶,倒是小保姆哭着对张宁说:
“我们还没做,什么都没做。先生喝多了,他只是抱了我一下。”
一段长长的沉默的冷战以后,张宁决定要打破僵局。她决定要好好和秦扬谈一下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折。那个时候张宁并没有打算离婚,这个年龄,这样的事情,偶然的出轨,实在眼见不鲜,苦苦纠缠不放倒真是有些可笑。但人生就是如此,总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意外。一个星期后,那个小保姆竟然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绑架了斌斌。
原来出了那件事情以后,这个小保姆伤心了一阵子,就觉得自己吃亏了。她于是去找秦扬谈判,要求补偿。秦扬不想扩大麻烦,就想给她两千块钱了事,谁知道她竟然不满意,在秦扬的办公室就开始哭闹起来。秦扬心里笑她连勒索的砝码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宣布她被解雇,不再理会她了。谁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气和胆量,当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幼儿园,把斌斌接走了。
当天晚上,发现斌斌失踪的秦扬和张宁都吓倒了,他们一直留在派出所等着消息,也等着那个女孩儿打电话来。秦扬一支一支地抽着烟,烟雾把他的脸淹没,他借烟雾掩藏着自己的恐惧和不安。张宁则不由自主地发着抖,除了害怕,还有恨,深深的不可测量的恨。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儿,恨自己面对事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的颤抖,还有,最深最深的,是恨秦扬。
第二天一早,从郊县的警方传来消息,斌斌在一个郊外的小树林中找到了,他的头部被击伤,昏迷不醒,满身鲜血地躺在草丛里。原来,斌斌发现小姐姐把自己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就不肯再跟着她走,又哭又闹起来。那个女孩儿惊惧之下,把他打昏了。被吓坏了的绑架者以为自己的人质已经死了,就把他扔在草丛里,独自逃跑了。
张宁疯也似地跑进医院,看到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时,她能感觉到血一阵阵地冲上头顶,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激动,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神经已经紧张了一夜的张宁以为自己要会晕过去,但她始终冷静地硬朗地清醒着。
她冷静地推开试图扶她的秦扬,冷静地试了试斌斌的体温,然后就转身去找处理斌斌伤口的主治医生,仔细地询问了伤势,全面地了解了会出现的各种可能性。然后她平静地交待秦扬回家取一些必须的用品,包括要为斌斌拿什么衣服、他的杯子碗勺、还有斌斌最喜欢的玩具,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接着她打电话给母亲,让她来医院帮忙,最后还去了一趟小卖部,为自己买了一点吃的,一边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不可以累倒。
斌斌住院的整个过程,她都异常平和地对待秦扬,商量斌斌的治疗,和医生碰头,做各种各样的决定,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对和睦的夫妻。连秦扬也以为危机已经过去,心里只有满满的歉意,柔柔软软地想着,以后,要好好待张宁和儿子,好好照顾他的家。
对于秦扬来说,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临出院的前一晚,等到斌斌睡着,病房只有他们两人在的时候,张宁突然对正在看手机上的黄段子的他说:“我们离婚吧。”
秦扬惊愕地看着张宁的眼睛,那里面流露出来的是坚定。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秦扬此时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张宁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冷血,在别人的眼中看来,也可以解读成一种坚韧吧。她的坚韧在斌斌出院以后充分地表现出来。刚出院的斌斌被张宁送到了母亲家。送斌斌回家的时候,她顺便告诉父母自己离婚的决定。还没等母亲说出反对和质问的话,张宁已经三言两语把秦扬和小保姆的事情以及后来造成的斌斌的事故全都交待清楚。她也没等到母亲咬牙切齿地喊出骂秦扬的话,就扔下目瞪口呆的父母扬长而去。那一刻,她已经厌倦了观察别人的感受,她对自己说:现在我要为自己活着。谁也不用来教育我应该怎么做,我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就不理人。我想笑就笑,不想笑就绷着,我再也不会应酬任何人了。我现在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再也不相信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串长长的空虚,张宁以家庭变故身体不适为名,在单位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这段时间她几乎成天什么也不干,在长长的空虚中体会自己的恐慌和隐隐约约的心痛。那种心痛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愤怒,但长长的孤独中,更多的是冷清,她从来没有这样子怨天尤人过。她每天愤怒地想,用最恶毒的后果去想秦扬,希望他受到老天的处罚。其实她不是不可以去身体力行地报复秦扬,但实际上,她只是想想,并不想自己真正披挂上阵。她比较希望秦扬遭到天谴,这样她可以以一个旁观的者的身分,保留着自己的那一分清高和傲气,云淡风清地看着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带着清高的优越感。但事实却事与愿违,除了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觉得她行事太欠思考外,她还作茧自缚地发现自己陷入了十分令人烦恼的焦虑当中。
这段日子秦扬时而会来看看她,一如既往地细心和耐心。离婚的时候秦扬大方得不得了,不但把房子、车子、几乎所有的存款和有价证券,一股脑地全给了张宁。她讨厌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她最终必然要重归他的怀抱一样,而要命的是,她自己也似乎觉得,迟早要回到他的怀抱。但她始终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人一客观地想起问题来,就不免要掂量和算计,张宁怎么算都是回归秦扬最有利,如果不过分考虑自己在情感上所受的伤害。而情感的东西,张宁深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要么更深,要么更淡漠,爱也是如此,恨也是如此。她跟杨芷青只是说需要钱要把房子出租,其实她是讨厌秦扬的来访。她希望秦扬更热烈更深情,有更积极进取的态度和行动,以便自己更容易作决定,并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逃避给秦扬一点刺激。至于这点刺激会把事情引向更好还是更坏,她一向不作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