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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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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昏天黑地却不知历时多久,待到渐渐神识回复,张口便叫:“蝶儿!”身体还未挣扎,已被人伸手按住,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应道:“我在这里。”他猛然睁开眼来,看到的果然是竹蝶微微含笑的面容,霎时间心底一松,说不出的平安舒坦,问道:“你没事么?”
只听有人笑道:“怎么才醒过来就先问人家没事?你自己的事可也够人受的了!”萧剑平侧过头来,才见鲜红的火焰扑动,火堆旁一个白衣女子抱胸凭立,明艳的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意,却是五毒教主何红萸。
他见到这位五毒教主,心下一凛,这才想起晕去之前的事,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猛可里竟跃起身来,反手按剑,手上却按了空,原来连剑鞘也已失落。竹蝶忙抢来拉着他,急道:“你做什么?好不容易才救转过来,还不安静躺着!”何红萸道:“是啊,想萧大公子这条性命……”一语未了,竹蝶已道:“何教主,请你走开成不成?”何红萸道:“哟,救醒了人,便想赶开我了?莫不是二位今晚……”竹蝶淡淡笑道:“想不到何教主如此的善解人意,想必也会成人之美了?”何红萸笑道:“你既说得出,我哪有不识趣的?好,我们各人自便,明儿见罢。”
萧剑平不明白她们的说话,只见竹蝶使眼色教自己噤声,却也说不得话。竹蝶直看到何红萸已然去远,才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小表哥,现下何教主总当我们相好,那你就让她错认了罢。你放心,这事本不和你相干,我总能教你平平安安便是。”萧剑平不解,问道:“为什么?你……你答应了她什么事?”竹蝶不答,起身走到火堆另一侧,才道:“别动问西问,好好休息是正经,明儿还要赶路呢!”
第二日早起,分吃了少许干粮,果然便即上马趱程。萧剑平掌心的刺伤均已愈合,但上了马背,仍觉头脑眩晕,胸口泛恶,几乎连缰绳也难把握。竹蝶在他身畔扶持,说道:“你还该多谢何教主那日解药给得及时,不然再迟一刻,你这条小命就算捡回,两只手掌也只怕要废掉啦。”萧剑平四下环顾,但见黄沙莽莽,一望无际,与那日大雪气象已是两个天地,不禁问道:“怎么那些雪都化尽了?”竹蝶不觉一哂,道:“真是三不知,你都躺了三天三夜,这些日子里咱们早走出上百里啦,你还当是在原地么?”
萧剑平微觉吃惊,呀了一声,料知自己三日间不省人事之时,定然有过不少变故,很想细问端详,但眼见竹蝶并无讲述之意,又碍着何红萸在前,不好追根究底,只得听她说些闲话,两人并马而行。
何红萸策马甚急,每每抢过二人头里十余里才停马相待,不等他们赶到并驱,又已提缰疾驰,傍晚也要到人马都捱不住了才肯稍息歇宿。一路都是向东,行得数日,已深入沙漠腹地,虽当隆冬,兀自烈日炙人,三人长日急驰,都不由汗下如雨,三匹马更是渐渐支持不住,何红萸到此天地也是无可奈何,只有放马量力而行,但她心急行程,总还是遥遥在前十余里,只是时时回顾,不让二人落于视线之外。萧剑平毒伤虽已痊愈,也一直想着同竹蝶寻机远遁,却也始终无机可趁。
这日二人远远堕在后面,望着何红萸前行背影,萧剑平忍不住道:“蝶儿,咱们这一路究竟是往哪儿去?”竹蝶道:“他们五毒教的总舵在云南,咱们自然是跟着何教主回苗疆去了。”萧剑平道:“你实话告诉我罢,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事?”竹蝶叹道:“有事也罢,没事也罢,反正我们两个都是落在人家手里,多问多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想回家去见你那朱师妹,但眼下这情势,我们要逃,在何教主眼皮底下压根儿逃不开去,就算逃开了,这大漠之上无处可躲,到底还是要教她捉住了,岂非徒劳?你还是乖乖走罢,只消你一直听我的,总有法子教你平安无事。”
她说了这番话,连续两三日却全没出什么主意,直到第四日上,两人仍是落在后面。竹蝶突然悄声道:“小表哥,想不想一两日间便见着你朱师妹?”萧剑平一怔问道:“怎么?”竹蝶低声道:“此刻有法子能教你逃脱何教主之手,你肯听我的么?”
萧剑平惊喜交加,问道:“是什么法子?我当然肯听你的了!”竹蝶道:“你也小声点,别嚷得何教主都听到了。小表哥,我跟你说,其实何教主最不提防的就是你,你假作身体不济,远远落在后面,等到拉开有二三十里的距离,猛地转马向南,她一定追你不上。南边便是昆仑山麓,从这里到你家,最多一日的马程,你不必顾惜马力,只管拼命打马过去,一旦入了昆仑派的地界,何教主也要忌惮几分,况且她身有要事,也不会有工夫进山拿你,你岂不是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回家去了?”
萧剑平喜道:“这法子准成,蝶儿,咱们就这样走罢!”竹蝶摇头道:“不是咱们走,是你自己走。”
萧剑平心头猛地一跳,失声道:“你这是……”竹蝶低声道:“你好呆!我们两个若是一齐落在后面,何教主岂不疑心?只怕那时连你也走不成了。”萧剑平急道:“可你也不能教我一个人……”竹蝶道:“就是要你一个人走才成,我日后自有我脱身的法子,你担心什么?”
萧剑平纵然再不明事理,却也听得出她这一句话只是勉慰自己,心下更急,道:“蝶儿,你不用骗我,何教主这般精明厉害的人,要是走掉了我一个,难道日后还能再容你脱身?你跟在她身边,定然危险得紧,要走咱们一齐走!”竹蝶急道:“唉,傻瓜,跟你说实话,何教主要找的就是我,你不过适逢其会,呆在这里有什么用处?一过今日,离你家的路程便越拉越远,要走也没这般容易了,我这几日拼着让她错认了你我相好,要的就是这一刻防范不到,时机稍纵即逝,你还犯什么糊涂?难道你不想回去见你那朱师妹了?”
萧剑平勒住了马,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握住缰绳的手心微微出汗,知道竹蝶之言再不会错,过了此刻,日后怕是再无这般逃走时机;而朱兰言的身影一直盘旋心底,想到或许日内便能与她相见,如何不心意动摇?但自己一去,便是将竹蝶独个儿留在这恶毒险狠的五毒教主手里,别说何红萸此后必定着意提防,再容不得她使计兔脱,就算终有脱身之日,这其间的折磨又怎堪想象?他连日奔驰,没一日不在想逃离何红萸之手,但竹蝶这番话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心中又觉得万万不可,呆了半晌,只道:“蝶儿,我们一道走。要是你走不成,我……我也不要走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她手里,我们在一道,就算一道死了也不打紧。”
竹蝶驻马凝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但见他满脸执拗之色,此时此刻,知道再说也是枉然,不由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蓦地里疾抽一鞭,打马前驰,赶上何红萸去了,更不回头看上一眼。
此后一路无话,直行了半月有余,终于出了沙漠边缘。这日到了婼羌。萧剑平平生还是头一次见着市镇,虽然放目满街之人服饰怪异,语言不通,看来却事事透着新鲜。
何红萸更不停留,与二人在镇上换过了坐骑,便即重新上路。越过阿尔金山,一路仍是迎着日头而前。这一带僻处西疆,虽已入了村落聚集之地,却仍是荒凉无比,循着驿路行走,还是常常连日不遇人烟,十日中倒有九日是在荒山野岭之地歇宿。好在三人都是沙漠中行走过来,却也不以为苦。
不日到了格尔木,又经香德、乌兰,便即转而南下,行路间跋山涉水,人烟渐稠。待入了云南省境,愈行愈暖,四处已是春意盎然,下昌都,经盐井,过中甸,一路上山川奇秀,风景宜人,倒也甚足畅怀。萧剑平有时想起家中,记挂朱兰言,但离家越来越远,也知回归无望,索性便绝了逃走之念。平生从未行过如此长路,此时伴着明媚春光驰马而行,途中听竹蝶评话江山,指点风物,若非为人挟持而来,又有这一位五毒教主前后不离的监视,竟可算作是未遇之乐了。
中甸往南又行了两日,到了一城,但见城北一座山峰浮起林表,峰顶全是白色,衬着蔚蓝的天际,奇丽如绘,听竹蝶言道是有名的金沙河畔玉龙雪山,原来是到了丽江,离大理已不过三百里路程。何红萸这时也不急于换马赶路,领了二人径自到城北象山脚下的玉泉龙王庙投宿。只住得一日,便即有教徒打扮之人寻来参拜教主,三日间连续来了七批,整日喧嚷纷扰不绝,蛮语夷音,也听不懂言之何物。
萧竹二人一路上被何红萸监视极紧,半分不得自由,此刻更见她来了这么多手下,想必逃脱更难,不由都觉烦恼。关在屋内只听院中说话不绝,萧剑平问道:“蝶儿,你听他们说什么?我半句都不懂。”竹蝶道:“你若懂事倒好了,白烦什么心?她五毒教自家后院起火,争权夺势,反正又不是我们的干系。”
待到院中教徒都已去尽,何红萸这才开门催二人上路。她神色间似乎满怀心事,一路都沉默不语,打马疾驰,傍晚赶到了剑川,此去大理已不在远,次晨便不骑马,三人步行往下关而去。
这时正当阳春时节,山路之畔只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竹蝶道:“这是杜鹃花,传说这种花全是杜鹃啼血染成。杜鹃这鸟儿,倒是愁苦得紧呢。”萧剑平问道:“杜鹃?”竹蝶道:“这鸟儿各处都有。相传古蜀国有王杜宇,当年国中有一个名叫鳌灵的人平治水患,立了大功,因此蜀帝便让出王位给他,自己隐遁山林,死后化作了这杜鹃鸟儿,整日价便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直到叫出血来,真是天下至愁至惨之物了。”萧剑平道:“他是懊悔了么?”竹蝶笑道:“我不知道,大约是罢。”
萧剑平道:“这鸟儿也不通得很,他既然让位给了人家,那就不用后悔啊,要是后悔,当初又谁教他让了?”竹蝶格的一声笑,道:“小表哥,你可驳倒我啦。有的事,自己做的时候不知道,事后才懊悔起来,也是有的。”
萧剑平心中一动:“蝶儿莫不是在说我?”斜目向她看去,却不见她神色有何异常,便道:“不过,有的事呢,便是知道日后要懊悔,当初也是非这样做不可的;况且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我也决不会反悔的。”竹蝶笑道:“那你可变不成杜鹃鸟儿啦。”
他们两人说笑,何红萸走在前面,全似不闻,始终不回过头来。
下关是在大理城南,何红萸领着二人不入市集,径向前行,不多时便已看到了前面一塔耸立。竹蝶轻声道:“原来到蛇骨塔来了。”蛇骨塔相传为纪念南诏时舍身杀蟒的英雄段赤城所建,那段赤城是白族人,当地村民奉祀为“本主”,即汉人所谓城隍之意。四季香火极盛,百年以来更为五毒教的集居地。塔后好大一座庙宇,重檐密瓦,正是百年来供奉香火之场。萧竹二人随着何红萸被门口涌出的五毒教徒迎将进去,只见天井间一堆堆人烧炼药物,摆弄毒虫,耳听虫蛇嗤嗤,一股腥气扑面而来,二人都忍不住脸色发白,心中发毛。
当晚无事,第二日绝早何红萸便将他二人叫了出来,带到偏殿旁一间暗室之中,取过了纸墨笔砚放在桌上,笑吟吟的道:“小竹姑娘,可要偏劳你了。”
竹蝶道:“不敢,原来何教主是想教我做通译来着。”何红萸道:“那日在大漠之中,我问你有什么本事同我说话,须是你自己满口应承,许下诺来,此刻不用我再提第二遍了罢?”竹蝶道:“承蒙何教主看重,便请吩咐。”
何红萸微微一笑,点燃了壁上牛油灯,回身在墙角一按,屋梁上缓缓垂下一根丝绳来,她伸手将丝绳轻轻一拉,壁间一幅白衣观音图忽地卷起,图后露出一道小小暗门,何红萸取出钥匙打开,自内捧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的在竹蝶面前揭开。萧剑平便站在竹蝶身后,凝神看去,只见 她连打三层,露出的是三卷书册,书页均已泛黄,纸角也颇有缺损,封面上还隐隐沾有几点陈旧的血迹,色泽已成深黑,想来年代久远。何红萸凝视竹蝶,道:“这书你见过么?”竹蝶道:“这一部《毒物阐微》,五年之前尚在敝派藏书阁里,我岂有不识?”何红萸道:“好,冲着你一口便能报出这《百毒真经》的本名来,我便信了那日你在大漠中的说话,你且再同我说一遍,此书同我天南第一毒教渊源若何,为什么以我父女两代教主的身份,却至今不得书中真传,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奥妙?”
这部《百毒真经》原名《毒物阐微》,乃是南宋时一位天竺高僧所撰。原来天竺是湿热多瘴之国,更滋生诸种毒草虫蛇,人兽误触,往往死伤无救。这位高僧是佛门中人,生具慈悲心肠,曾立誓要遍识毒物,著书立论以明告世人,指引迷途,拔救苦海,因此上发愿出游,足迹遍及中土西域,将平生所历遇的毒物记载下来,取名叫做《毒物阐微》,原是一部济世救人的解毒之书。
然而解毒之法,要较下毒之术更难精擅,持毒物而施之于人,即小儿亦能,但要将中毒之人解救回转,却非通晓毒性善于医术者莫办,更何况天下毒物千变万化,头绪难明?这位天竺高僧自幼便精研本草,游历之后眼界开广,兼之发了菩提心普救生灵,无数次以身试毒,终于深谙此道,成为解毒名家,其间九死一生的经历,自是难以赘述。他在撰书之际,想到毒术之道本是繁复深奥,既有种类之别,亦存深浅之分,只消配方制法略有小差,往往使得毒性迥异,自己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敢说书中业已包罗万象,更不知后世又会有什么奇方异法出来,但是倘若有人能通晓其理,具备基本常识,即使日后遇上未明之症也可应付一时了,因此全书中不但缕述条陈疗毒之法,更详细阐述各种毒草毒虫的养育炼制及至施毒下毒的种种法门,说明救治原理,以便后人学者举一反三。有些剧毒本是无药可解,也记录了各种以自身功力疗毒的方法。他本身不通武艺,但天竺乃是释门武学之总源,同门师兄弟之中也多有高人,更各处寻访武林高手备录其学,博采众家,内中自也有不少毒掌毒功的修炼旨诀。
这位天竺高僧不会汉语,因此全书也尽以梵文写就,他游历中土之时与人交谈不便,身边一直伴有一个汉人通译,这人由此也学了几手药理医术。天竺高僧圆寂之后,这一部《毒物阐微》后世流入西域,被武林中人改称为《百毒真经》,最终为天山派所得,历代虽然珍如拱璧,却也就此束之高阁。那通译是当时大理国人,回乡后由他后人传下了一些使毒疗毒的法门,又和本地苗人养蛊之术结合起来,终于创成了五毒一教。自第四代祖师以下的教主都是姓何,至何红萸已传至第十二代,十数代整顿发扬,五毒教已成为天南第一毒教,势力之广,毒术之精,可谓擅绝一时,但论根源,总之出于这一部《百毒真经》,历代传人也多以不见此书为憾。
到了何红萸之先再前一任的掌教何雪姑,却是何红萸的嫡亲长姑。这何雪姑与竹蝶祖父傅宁私谊甚笃,傅宁一生脱略不羁,每为人之不敢为,于少年闯荡江湖之时便已同这位五毒教主结下患难之交,待得三十六岁上正式接任了天山掌门,更进而与她八拜为交,轰传天下。何雪姑心仪天山派密藏的《百毒真经》,傅宁便即慨然借阅,何雪姑自此羁留天山,一住七年,竟自客死在仙影峰上。五毒教继任教主何不哀是何雪姑的幼弟,亲来天山迎先姊灵柩,却因《百毒真经》与天山派冲突起来,结下嫌隙,待到傅宁夫妇封剑归隐,两下便即失和。十七年来争斗不休,天山派固然是元气大伤,五毒教却也日渐涣散。何不哀虽于五年前便夺到了《百毒真经》,却终其一生不能通解这梵文古经,而十数年里远征西域,云南总舵早已人心不附,待得何不哀在大漠之中过世,何红萸接任教主,承父之志再与天山派攻战,借此觅求解人,怎料手下竟自变生肘腋,若非当晚狂风大作,一教之主便险些要丧生于那烈焰火场之中了。
这时何红萸听竹蝶侃侃而谈,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我父女两代教主只为这一部《百毒真经》,连年攻战,以至酿成教中内乱,依你之见,自是不智了。”竹蝶道:“那倒未必,何教主的向学之心,我是佩服得紧。何况这《毒物阐微》虽是解毒之书,书中所载的用毒法门,却也是神妙绝伦,何教主也是为贵教的发扬光大而计,怎么能说是‘不智’?”何红萸道:“你那日言道,先父之所以不得其解,只因未遇解人。这梵文古经虽说难读,但中原南疆也不乏精通内典的人物,本教这五年来也曾觅人通译,如何只是劳而无功?”
竹蝶道:“倘若只是通译字句,自然不是难事,难处却在通译之人的高下。别说这部《毒物阐微》博大精深,非穷年累月不能解透,就是书中所记载的各种花草虫兽、药名毒方,中土与西域的名称便已大有不同,要是不懂两地的风土人情,如何能译得妥帖?”何红萸皱眉道:“正是如此,以前那些通译,译出的名目乱七八糟,教人解读不得。可是你小小年纪,难道便敢自称通晓两地风物?”竹蝶淡然一笑,道:“我也不敢诳语欺人,这部书共有三编,上编《本草篇》,中编《诸物篇》,要我通译倒不在话下。只有下编《武学篇》,录的却多是种种内功修炼的法门,本来就芜杂零乱,我年幼学浅,能读懂已是勉强,只怕不能够译得十分之好,还请何教主原宥。”何红萸冷冷的道:“这一部《百毒真经》受武林中人如此看重,其实还是这下编最为紧要,你难道欺我不知?你虽应承了此事,毕竟不是心甘情愿,此刻也不用把话先说在头里。”竹蝶微笑道:“我能做的事,想必何教主也总有手段教我去做;我做不来的,何教主便是逼迫也是枉然。我当然不必预先留下退步来。”何红萸哼了一声,道:“我们走着瞧罢!你先替我译出这前两编再说。”
萧剑平一直在旁听她们说这些渊源掌故,他本来识字无多,对什么梵文通译更是全然不懂,倒也插不下口去,但见竹蝶听了何红萸此话,咬住嘴唇沉思了一晌,伸出手去取那《百毒真经》。他眼睁睁的瞧着竹蝶手指触上封面,忽然惊跳起来,大叫一声:“蝶儿,别听她的!”
他这一叫突如其来,二女禁不住一愕,一齐回头看他。何红萸微微冷笑,道:“莫非萧公子还有什么高见?”萧剑平急道:“蝶儿,你千万别听她的,她……她要你做事,一定不怀好意……日后她定会杀人灭口什么的……”心急之下,早忘了避忌,一口气抢着说了出来,岂知竹蝶连眼皮都不抬,只淡淡的道:“小表哥,这是我的事,请你不必多管。”
何红萸笑道:“是啊,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萧公子一个聪明人,难为你还当面说出来。你怎么不懂,今日之事便是因你而起,你是最不该拦阻的人?”萧剑平怒瞪着她,何红萸只作不见,微笑着又道:“要不是那回在大漠里求我替你解毒,令表妹怎么会教我明白这《百毒真经》的通解之法?小竹姑娘,你那日指天山雪脉立誓,倘若是不听从我差遣……”竹蝶道:“何教主,我都记得。”何红萸笑道:“你怕重听那日的毒誓?好,你记得便成。”
室中一阵沉寂,萧剑平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竹蝶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坐下,取过书册来看,何红萸隔了良久笑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回头问道:“小竹姑娘,要不要我将你这位小表哥换个地方招待,免得聒噪了你?”竹蝶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何教主既然不想放他,便留下给我做伴又何妨?反正他的聒噪我平日里也听惯了,虽说帮不了我的忙,想必也不至于误了何教主的事。”
她一直垂着眼皮,这时目光一瞥,两道清亮的眼波忽如电光一闪,何红萸本来在探究她的神情,被她这眼神一逼,竟自噤了一噤,随即轻轻一声笑,道:“好,反正他连‘杀人灭口’的话都说出来了,关在别处你也不能放心,还是让你亲自看着罢。”翩然出门,。
萧剑平心里七上八下,一见何红萸终于走了,忙问道:“蝶儿,你那天……到底……”竹蝶凝神看书,更不理睬。萧剑平道:“你不要为了我,被逼做不该做的事……”竹蝶皱眉道:“好笑,没有你她一样要逼我,平白的要扯上你,你便信了?再说这是我天山派的事,该不该做,也轮不到你说。”萧剑平急道:“可是你……”
竹蝶手按书页,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道:“小表哥,你怕死么?”萧剑平道:“我不怕!可是你……”竹蝶道:“除死无大事,我自然也没什么好怕。小表哥,我教你一件事,没到要死的时候不要总想着这个‘死’字,死到临头便是多想也自无益,这样不论怎样你都能心平气和了。”回头又自己看起书来。
她虽然口中说这这话,其实心下何尝不犹疑交加?耳中听得萧剑平跺脚叹气,心内也不禁暗暗叹息:“到如今你还是不懂事,将什么都看得恁般容易!”记得当初父亲要自己赶下仙影峰相送,便是将这位全不懂事的小表哥郑重托付给了自己,眼下既然已到如此地步,要保两人平安,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这番主意又何必跟他明言?她知道萧剑平全无主意可出,心下尽管也一般的惶然不安,脸上却半分神色不露。这位表哥武功见识,一不足凭,便算知悉实情,于他也毫无益处,反而更要添惹麻烦,闯下乱子,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忖夺的为是。况且想来何红萸也不会一意与他为难,本是冲着自己一身而来,那姓竹的便将担子一肩挑去了也罢。
这一部经书果真是玄深繁难,兼之词句古奥,竹蝶虽然五年之前初学梵文之时也曾翻过此书,但其时年龄尚幼,草草阅读,如今早已忘了大半,现下重新细读,直化了四五日的工夫才翻阅一过,而要将其翻译成准确浅易的汉文,更非得用心揣摸不可。饶是她天分聪颖,毕竟不是才子文士,提笔沉吟,在纸上写三句,删一句,涂改狼藉,常常整日也写不满一页。每日里除了放笔用餐,倦极小睡,便是坐在案前展卷提笔,费神凝思。
何红萸似乎教中事务甚忙,每每隔得三四日才来瞧她一次,来时也都见眉头深蹙,心事重重,萧竹两人也知道她五毒教的叛党势力定是日甚一日,但何红萸既然绝口不提,两人也当作不见。萧剑平识字既少,于什么药理毒术又是一无所知,天天看竹蝶写字已是发闷,听何红萸来讨论译文得失更觉乏味,索性只当自己是聋子哑巴,再不理会。忧惧之情一消,日子便也不难过了,暗室之中不见天日,只能凭一日三餐来计算辰光,掐指半月有余,但觉天气日暖一日,来时是阳春时节,这时却已入四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