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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家里请了道士给锦春念经坐七,按苏镇的风俗,人去世之后是要在家搁棺守灵七日。
      若莲坚持在灵堂里守着锦春,连续几夜都不曾合眼,也不怎么吃东西,锦夏劝过几回都没用,没几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大嫂。”
      看着孤孤单单跪在锦春灵前烧着纸钱的若莲,锦秋迟疑了许久,才哀哀地唤了她一声,然后在她旁边也跪下来。
      “大嫂,你脸色很不好,听姐姐说你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这样下去,你身子吃不消……”
      “我就是想多陪陪你大哥。”
      “你这样,大哥看见……也不会安心。”
      若莲抬起头来,看着锦秋。
      锦秋皱着眉,神色忧郁,说着一些自己不善于说的安慰话。
      若莲想起刚嫁给锦春的时候,锦秋才是十三四岁孩子,第一次叫自己大嫂的时候,也是这样低着脑袋,皱着眉头,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大嫂,然后脸就红了。
      “一转眼……锦秋竟也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来岁呢,成天只会念书,教书先生教过的文章,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找你大哥来了,那时候,就跟你哥有很多话说,到了别人跟前,就是个闷葫芦,如今,也会安慰人了,到底是成家了呢,你大哥肯定欣慰极了。”
      若莲说着说着,自己掉了眼泪,又不想让锦秋看见,忙偏头用衣袖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锦秋,你大哥没了,以后叶家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你呀,要给爹娘争点气,给你大哥争点气,千万别让你大哥走得不安心,他心里其实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大嫂……”锦秋看着若莲,恍然地叫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锦秋,挣点气,别让叶家无以为继!”
      想起去正院给父母请安,父亲病怏怏地躺在软塌上和自己说的话,那苍老虚弱的声音又盘桓在他耳边,像有千斤的东西压在身上,感觉令人喘不上一丝气儿。

      从灵堂出来,锦秋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一路跑着拐了几条廊子拐进了后花园,坐在凉亭边的一块假山石上望着湖面一个人怔怔出神。
      “锦秋少爷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惊动了锦秋,他回头,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湖岸的缓坡上,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锦秋望着那个人,神情恍惚,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似的,轻声道:“是你。”
      “是我。”来人应了一声,又说:“锦秋少爷气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
      锦秋苦笑一声,别过脸去,轻叹口气,幽幽道:“让邱先生白跑一趟,又没能好好招待一番,实在抱歉。”
      “感到抱歉的应该是我,或许我早些动身……”
      “或许我们早些认识……或许我回家那天就把你请了来……又或许这都是命……”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锦秋少爷还请多节哀。”
      锦秋闻言回头看着邱明生,静静凝视端详了许久,突然问:“邱明生,你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幅男人的样子,你是很想自己变成男人么?”
      邱明生没料到锦秋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目光闪烁了一下,嘴边也露出一丝苦笑,道:“也许吧,有时候也会有这种念头。”
      “当男人是不是很好?”
      这个问题就更有些古怪。
      邱明生盯着锦秋,想了想,才点头道:“确实有许多便利。”
      “男人可以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可惜,这些我都是做不了的。”
      “此话怎讲?”
      锦秋嘴边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着邱明生,慢悠悠道:“因为我和你一样啊,只有一身行头罢了。”
      邱明生目光探寻地盯着锦秋的神情,对这小少爷的话听得似懂非懂,看着他那十分清秀的面容,端详了许久,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隐隐的念头,又觉得这念头实在荒唐,笑着道:“锦秋少爷和我怎会一样,邱某……”
      “邱明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锦秋打断她。
      “锦秋少爷但请讲来。”
      “以前啊……有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娶了很多房姨太太,生了很多女儿,可就是没有生儿子,后来好不容易有一房姨太太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结果,姨太太难产死了,一双儿子生出来也病怏怏的,二儿子不到周岁就夭折了,另一个从小就病体虚弱,疾病缠身,这个老爷不甘心,怀疑是不是家里风水不好,就去道观里请了老道士来家里算卦,结果老道士给这个老爷出了个主意,说家里女眷太多了,阴阳不和,不利于男丁兴旺,于是,这个老爷听了老道士的话,就把几个庶出的女儿和姨太太都送了出去,偏偏这个时候,有一房即将要被送出去的姨太太竟有了身孕,老爷大喜过望,觉得老道士的话很显灵,家里风水一改,儿子就要来了,可是姨太太最后生的也还是一个女儿,不过这个姨太太事先就有准备,她害怕自己万一生了女儿也被老爷赶出家门,在生产前就住进了尼姑庵里,买通了老尼姑帮着自己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女儿说成了儿子,起初还装疯卖傻不让来看儿子的老爷靠近孩子,竟也就这样让她蒙混过关,从此,这个女儿就变成了儿子,变成了堂堂一府少爷,从此锦衣玉食消受不尽,最可笑的是长到十九岁还娶了亲……”

      “荒唐!”
      邱明生满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叶锦秋,一向温和稳重的她,听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一个故事,也只能吐出“荒唐”二字表达内心的震惊。
      “是荒唐至极。”锦秋笑着接了一句,又道:“这小少爷小的时候不懂事,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个小少爷,人人都宠着疼着,自然满是心高气傲,就是有一点她不明白,亲娘把她看得特别严,从不许她和任何人亲近,甚至亲爹都不可以,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真相,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假的少爷,她娘那么对她,是害怕她被别人发现是个假的,才拼命看紧她……从此她就变得特别怕人,谁都怕,她拼命躲拼命藏,怕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从此活着就像唱一台戏,她是戏子,她不知道自己演的是谁……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锦秋说完,站起身走到了邱明生跟前,和她面对面站着,一阵风吹过,吹起他额前的短发,邱明生渐渐平复了心情,却仍旧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平息神色,缓声道:“明生以前也年少意气,也惋惜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定也是顶天立地不输任何人,后来见的人和经历的事多了,才悟出一个道理,男儿身也好女儿身也罢,我就是我,我做的就是自己,意诚心正,云雾自然消散殆尽,所以,明生也希望锦秋少爷能够早日驱散眼前迷雾,找到自己的本心。”
      “驱散眼前迷雾,找到自己的本心……邱先生的话总是这么耐人寻味。”锦秋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说一边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又怔怔回头,看着她问道:“今天的故事,你会讲给别人听么?”
      邱明生回望着他,看着他一脸迷惘神色,嘴边扯起一丝浅笑道:“自然不会,你想必也是料定我不会,所以才说给我听的不是么?”
      锦秋别开脸看着远处天边,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不过说都说了,也管不了了。”
      锦秋说完转身离去,邱明生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许久才迎风叹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时也,命也……”

      六月十八,叶锦春出殡。
      漫天的纸钱飞飞扬扬的,遮盖了天际。
      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沉沉的天色有些阴郁,像是在替叶府衬托这一特别时刻。
      叶锦春生无子嗣,于是替他打幡引道的,就只有他的亲弟弟,叶锦秋。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中,法师的念经声,道士们的敲锣打鼓声,亲眷下人的哭喊声,显得十分悲郁。
      每走一段路,旁边的叶府管家管叔会提醒叶锦秋,然后他便反身重重地跪在长兄的棺木前,拦住去路,有人端上祭桌摆上祭品,如此反复,直到到达叶家祖坟。

      三少爷都不会哭了,那样的时刻,所有人都在哭,但他却一滴泪也没有,就像块木头一样,麻木地走着,麻木地跪着,麻木地举着那一杆白幡,像丢了魂的躯壳,好像大少爷去了,把他的魂也带走了,那模样看着令语默惊心。
      “少爷,您哭出来,哭出来吧。”
      最后大少爷的棺材盖土的时候,全部人都跪在旁边哭着,语默流着泪,忧心地看着一旁睁着眼既不哭也不喊的三少爷,语默知道三少爷难受,他肯定比谁都难受,他不哭的样子看着比哭出来还让人揪心,语默忍不住扯住三少爷的衣袖,出声央求他,三少爷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着语默。
      他像小孩子一样稚气地跟语默说:“哭什么,大哥说了,他最讨厌看我哭鼻子,我不哭。”
      那天晚上回去,三少爷就病了,连着一天一夜发着高烧,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似昏似醒的模糊状态,既不吃也不喝,连仁妈好不容易喂到嘴里的汤药都全部吐了出来。

      锦秋和水兰的卧房里。
      “我的儿,你就好好将药喝下去吧,再这么下去,非烧坏了不可。”
      大太太坐在锦秋床前,一张憔悴的脸上满是忧心。
      锦秋一张脸烧得通红,头发也被汗浸湿,水兰在一旁一直不停用湿毛巾给他敷着额头,擦着脸上的汗,神情里也全是浓浓的担忧。
      “太太,您在这里已然熬了快一夜,先回去歇歇吧,秋儿有我们在这里照顾,不会有事的,您当心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姨太在一旁劝慰大太太。
      “是啊,母亲,您先回去休息。”水兰也出声劝说。
      大太太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看着锦秋难受的模样,伸手摸着锦秋的额头,难过道:“锦秋,如今家里这个样子,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快点好起来吧我的儿。”
      说完站起身,四姨太陪着她出了屋子,她跟四姨太说:“你也一夜没合眼,晚些时候我叫锦夏过来,你也回屋歇歇。”
      四姨太嘱咐仁妈继续守着,陪大太太回去。
      “仁妈,再去端些药来给他喂一点吧,能喝进去一点是一点。”
      “好,我这就去。”
      仁妈听了水兰的吩咐,又去给锦秋端药。

      “哥,哥……你别走啊……哥!”
      锦秋从前一晚开始,便一直意识不清地说着梦话。
      “锦秋,锦秋。”水兰忙上前抓住锦秋在空中乱抓的手,轻声喊着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仁妈很快将药端了来,水兰紧紧握住锦秋的手,让仁妈尽量给他把药喂进嘴里,但大部分都被锦秋吐了出来,烛花在一旁拿着毛巾一直给他擦着。
      “锦秋,你喝啊,听话,把药喝进去好么,喝了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水兰几乎是央求着锦秋喝药了。
      “水兰……水兰!”锦秋又开始唤水兰的名字。
      水兰见他突然喊自己,忙欣喜应着:“锦秋,我在这呢,你听话将药喝下去好么?”
      “水兰,你别对我这么好,假的……都是假的……我和你说……”锦秋的话含含糊糊的,声音低下去,让人很难听清楚明白。
      “说什么?”水兰忍不住追问。
      但锦秋却又停下了,仿佛在梦里他都在痛苦挣扎,难受非常。水兰看见,他的眼角竟缓缓淌下一行泪来,看得她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到底是有什么苦,这样折磨着你?为什么,我却不能倾听半分呢?
      仁妈看着锦秋可怜的模样,看着水兰跟着流下泪来的难受神情,也忍不住抹了把老泪。
      孽债啊,都是孽债。

      “仁妈,锦秋怎么样了?好点了么?”
      锦夏来看望锦秋,在门口撞见仁妈从厨房又去端药过来。
      “还是高烧不退,一直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药也喂不进去……少奶奶一直不合眼地守着,再这样下去,她也得倒下不可。”仁妈说着,眼角淌了泪。
      锦夏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跟自己一起来的邱明生,道:“你进去替他瞧瞧吧?”
      邱明生点了点头,随锦夏一块儿进了屋里。
      “姐姐,你来了。”
      见锦夏来了,一直坐在床边守着锦秋的水兰起了身打招呼,因为哭过,一双眼睛红红的,神色忧心里透着几分憔悴,锦夏看着就十分心疼,道:“我领了个人来替锦秋瞧瞧病,看你这脸色,只怕比锦秋好不到哪里去,再担心他,也得当心自己身体。”说着又看了一眼沉沉睡去满脸苍白的锦秋一眼,继续说:“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这份福气娶了你,让你为他这般心力交瘁。”
      锦夏身后的邱明生静静听二人说话,听锦夏这么说,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似乎是叶锦秋的妻子,她目光忍不住在水兰身上暗自打量,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叶锦秋,平和的眸光里隐过几分孤疑。
      “明生,你看看锦秋,有没有法子帮他把烧退下去。”
      “姐姐,这位先生是?”
      “她姓邱,你叫她邱先生或者邱姐姐都可以,是我以前的故友。”
      “邱姐姐?”
      水兰看着一身男装的邱明生,神色疑惑。
      锦夏和邱明生看着水兰一脸困惑的模样,相视一笑,邱明生也不再解释什么,走到床前,替锦秋把脉。
      “姐姐,邱先生是大夫?”
      水兰忍不住问锦夏。
      锦夏轻叹了口气,道:“锦秋那天就是去县城迎她回来给大哥看病,结果,人都到了家门口,大哥就已经不行了……”
      水兰闻言,神色怔住。
      她盯着邱明生替锦秋把脉的背影,想到那天早晨,锦秋兴冲冲出门,原来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从希望到绝望,也就半天的时日,老天爷为何偏偏喜欢这样捉弄人呢?对于锦秋内心的折磨与悲痛,她似乎也能感同身受了。

      邱明生从袖口掏出一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丸,回头对水兰道:“有劳三少奶奶倒一杯清水来。”
      水兰听了,赶紧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了邱明生。
      “把这药喂他吃下去,过两个时辰,他的烧自然会退。”
      邱明生见水兰递给自己水时,神色里满是忧心,于是出言安慰。
      听了她的话,水兰赶紧帮着一起半扶起锦秋瘦薄的身子,方便邱明生将药给锦秋喂了下去。
      “锦秋少爷前几天淋了大雨,外感风寒,又悲伤过度,郁结在心,所以这病势来势汹涌一发不可收,一般汤药药效不能及时派上作用,在所难免,不过……”
      “不过什么?”锦夏见她说得犹豫,便出言追问。
      “不过他这病主要在心上,等人醒了,还需多开解一番。”
      锦夏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平常看着乖张任性,偏偏心思有时又比谁都重。”
      邱明生笑了笑,看了一眼旁边的水兰,才道:“锦秋少爷倒是和我有些投缘,前两天在后面园子里碰见,还聊了一会儿。”
      “噢?你们聊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看到现在的他想起以前的我自己,谁都有自己内心迷惘困惑之时,可惜,有时候这种困顿是旁人帮不了忙的,只能靠自己彻悟,锦秋虽然还有些年少稚气,但是心思聪慧,总会自己想明白的。”
      锦夏听了她的一番话,似认同般点了点头,一旁的水兰若有所思地听完,端详着邱明生一张温和的脸还有含着浅浅笑意的目光,感慨道:“原来邱先生和姐姐一样,都是有大智慧的人,听你一席话,连我都觉得受益。”
      “三少奶奶过奖。”
      “你瞧我这个弟妹又如何?”锦夏扯了水兰手臂,不无自豪地问邱明生。
      邱明生打量水兰,面露欣赏,道:“三少奶奶秀外慧中谈吐斯文,想必也是出身书香世家,都说这清河县人杰地灵,如今看过这苏镇的秀丽山水,又结识了你们这一位二位的大家闺秀,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锦夏笑着揶揄道:“邱先生果然是舌灿莲花,不去说书是屈才了的。”
      邱明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看着水兰道:“我看三少奶奶脸色也不太好,想必为了照顾锦秋少爷,自己有些劳累过度,锦秋吃了药,应该已无大碍,我看你也去好好歇一歇,我待会开张方子,叫人煎了,你歇一觉起来也喝上一碗吧。”
      “也是,你赶紧去歇着,锦秋这里有我和仁妈照看,就不要你操心了,别回头他病好了,你又病着了。”
      水兰见锦夏都这么说了,也没有再说什么,见邱明生说得笃定,知道锦秋不会再有什么事,松了心头一口气,去偏房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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