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仙古]违命》柳外断虹

3、千万恨事为君剖

　　因慕容紫英而生的忧虑恼怒，令夙瑶的这一次久睡，格外漫长。
　　忧伤肺，思伤脾，惊伤心胆。
　　她的身体早已经不起大起大落的情绪。
　　醒来时，她见窗外星大如斗，漫天闪烁，一时怔忡。

　　长久幽闭于深海，她几乎快记不起这世间的风物，究竟是何等绮丽模样。

　　“天墉城每年的六月初八是明灯节，弟子都在这一日祈福禳灾，表白心意。点燃明灯放飞，是为了让上天也听到自己的心愿。”红玉对正在出神的夙瑶解释。
　　原来是灯啊……
　　千百盏素白的明笼缓缓飞升的场景，真让人错觉身处在星河边，看万古星辰缓缓流转明灭。
　　“真好啊。”夙瑶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的灯火，衰老的面容上有着毫不掩饰的赞叹。

　　那种将死之人对世间一切美好之物的欣赏，本该是带着留恋和遗憾的，但红玉从她的眼睛里只看到一片纯澈。
　　红玉在成为剑灵之前，亦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为人的岁月。
　　人的一生中究竟要经历过什么，才能做到对衰老和死亡如此坦然？

　　夙瑶似是笑了，又似是没笑。
　　“五百年了，若是死亡来得如此缓慢，想来任何人都能坦然以对吧。”
　　何况，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岂会真的任由自己死在此时此地。

　　纵岁月老尽，初心仍不负。
　　这便是她的执念，她所追寻的道，她所为之百死不悔的迷障。

　　慕容紫英有一件事说错了，并不只有两种办法能延续她的生命。
　　只不过慕容紫英仙人之心，仁慈柔软，不会往歪门邪道上想罢了。双修……虽然离经叛道，但毕竟还算是道门正统，并非会遭到天谴的邪道。
　　她所顾虑的，是慕容紫英本身啊。他秉承了那么久的道心，绝不可因她而毁。

　　“红玉，紫英他去哪儿了？”
　　红衣的剑灵摇头，亦不能肯定他的去向，“主人说要出远门为夙瑶姑娘采药，不知去了十万大山亦或者别的所在，已走了三五日了。”
　　“已叫他不必费心，为何还是不听。”十万大山多的是修为深厚的大妖，草药反而还不如昆仑山珍稀有效，慕容紫英为何要特意去那里采药？
　　“主人是真心希望你好起来的，一直以来为你奔波劳碌，你却对他如此冷淡不屑！”红玉忍不住为紫胤真人抱屈，“真不知他看中你什么！”
　　“故人之谊吧。”夙瑶淡淡的，也不知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随口敷衍。
　　“什么故人之谊值得他这样做？主人他分明是，分明是……”后半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她到底知道说出来不妥，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夙瑶还是觉出了不对，“你很紧张他？为什么？”
　　剑灵虽然忠于主人，可没说只能忠于一个主人。似红玉这样的古剑必然有过不止一任主人了，是独独对慕容紫英如此上心么，还是她本性如此忠诚？
　　红玉心事被说中，一时窘迫难当，不由得瞪了夙瑶一眼，“这关你何事？”
　　“怎不关我事？慕容紫英可是说要和我结为双修道侣的呵。这样一来，我难道不算你半个主人？”
　　“你！”红玉脸色阵红阵白，半晌才道，“你不是不愿意的吗？”
　　“我的确不愿意，可如今情势由得我么！”夙瑶语调一转，“除非你肯帮我离开天墉城。”
　　红玉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话，不就相当于背叛了主人吗？我不能这么做。”
　　“你总有一天会同意的。”夙瑶看着红玉飞快离去的背影，转着手上的戒指。

　　——玄霄，稍安勿躁。
　　近来，骨戒对玄霄的排斥越来越强，已经快要无法完全遮掩他身上的魔气。他毕竟是属火的，不能长久留在水属性的骨戒中，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天墉城才行。

　　“我改主意了，你干脆留下来吧。”玄霄却突然出声。
　　“玄霄，你休要玩笑。慕容紫英是我琼华弟子硕果仅存，而今又是仙人境界，即便是为了我，我也不可能任他毁掉修为。”夙瑶压低了声音，“何况你的情况也不适合继续留在天墉城了。”
　　“我可以走，你留下来。”玄霄在骨戒中也能看到夙瑶如今的衰老模样，确实触目惊心，“否则我只怕你死在路上。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他不毁修为，你就要死。”
　　“明明还有别的办法。”夙瑶反驳。
　　“既然有更好的办法，为何要舍近求远？”玄霄正色道，“慕容紫英既然肯舍身，你又有什么资格嫌弃。”

　　舍身二字太过刺耳，夙瑶紧紧攥住了骨戒，面沉如水。
　　“玄霄，你不要太过分！当初说好随我如何，如今又来反对？”
　　“我这难道不是为了你考虑？”玄霄亦有了火气，“琼华全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掌门架子端给谁看？”
　　两个人就此争执起来，然而和过去数百年一样，谁也无法将谁说服。

　　门外的红玉听到动静，心中狐疑，“夙瑶姑娘，你在和谁说话？”
　　争吵声戛然而止。

　　“你永远也别想从东海取回身体了。”夙瑶冷冷地说。
　　玄霄回敬，“凭你现在这五劳七伤的身体，原本也没指望你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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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沾血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枚珠子，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地上，污了碧绿剔透的明珠。
　　因为失血和脱力，手指在颤抖。
　　试了两次，慕容紫英才终于握住这颗珠子。

　　零零星星的血，梅花一般的艳色。

　　慕容紫英按着被法术重击的胸口，一直强忍的血终于吐了出来，额头也被妖兽爪子抓开一道豁口，血流披面。
　　此刻他脚下躺着被他斩杀的妖兽尸身，剑还插在尸体上没来得及拔出来。
　　满地蒸腾起的血气中，妖蛇的身躯还在不时颤动，仿佛随时还能复活给人致命一击，在幽暗的洞穴里，这种压力宛若实质。
　　他掏出手帕，却不急着去擦满脸的血，而是先擦干净珠子上的血，小心收到怀里。
　　这据说流传着相柳一丝血脉的三头翼蛇，果然厉害。
　　慕容紫英走过去拔下自己的剑。暗红色的妖血沾满了剑身，冲鼻的血腥气和毒恶的瘴气混合在一起，令他一阵头晕目眩，摔了半身血污。

　　他久已不曾这样狼狈过。
　　修得离红尘远了，尘埃都要避着他去。何况他面对妖邪也是能渡则渡，极少如年少时一样造杀孽。这是他百年来第一次沾血，不沾染红尘的戒……还是破了。
　　慕容紫英坐在满地污浊中，此时披头散发，唇角居然还挂着微笑，不像仙人，倒像是血池中爬出的魔。
　　他轻轻触碰胸口放好的妖兽内丹，拄剑站起身，挥袖间妖蛇的尸体灰飞烟灭。
　　这颗内丹乃是水属性，正适合给掌门用。

　　妖啊……是我慕容紫英今日害了你性命，你若有怨气想要报复，也只管冲着我来。
　　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虚伪，笑意越浓——却是苦笑。

　　回天墉城时，正是明灯节。
　　他先去冷泉中将一身血污洗干净，沉吟一下，又将自己脸上的伤口治愈。至于胸口的伤，已经没有余力去管。

　　回剑塔时，他被小弟子们发现，嬉笑着也要他放灯。
　　“紫胤真人也放盏灯吧，今年的灯都是用一百年份的陈愿竹做的，最是灵验不过。”
　　他们把笔墨塞到他手中，让他在字条上写下愿望。
　　说到底还是好奇——已经是仙人的紫胤真人，心中究竟还有什么愿望呢？

　　他蘸着墨，不动声色地克制住颤抖的手指，写下四个字。
　　“愿君长安。”
　　他卷起字条塞进灯笼里，亲手点燃蜡烛，放飞了这个心愿。

　　小弟子不解真意，紫胤真人心中的君，究竟是何人？
　　半天才有人期期艾艾道，“君或许是指所有天墉弟子？”
　　“我看是指天下苍生。”
　　“没错，一定是这样。紫胤真人可是心怀天下的仙人啊！”

　　慕容紫英远远的听见小弟子们还在背后议论，感受着身上的疲倦和剧痛，唇畔浮现一个讽刺的笑。
　　什么心怀天下？他的心中……早就抛了天下了。

　　煎药时，慕容紫英一度昏迷过去，幸好清醒过来时药还不曾过了火候。
　　碾碎的内丹在浓黑药汁里微微闪着磷光，宛若深海中破碎星光。

　　去给掌门送药时，他见掌门不仅醒着，还面带三分怒色，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她转脸见他进来，面色更差，“紫英，你回来了？”
　　慕容紫英并不放在心上，举止皆竭力保持寻常，滤出药汁递给夙瑶，“掌门，喝药吧。”
　　“你去了十万大山，为何？”她看着药盏，几乎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些细碎的光芒，“我怎么不知十万大山还出产什么珍稀药材。”
　　“红玉竟然和你说了。”白发的仙人皱了皱眉，夙瑶把药推开，以衰老的面容对着他。

　　两人间有一瞬间奇异的静默。

　　他幼年即拜入琼华，从一开始，夙瑶就是他的掌门。
　　那时琼华弟子鼎盛，门人广布群山。她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却身为大弟子每每有事求见，见她的次数要远多于普通弟子。
　　很多时候，她都以事务繁忙为由避而不见。他只得退下，寻下一次机会。
　　那时她绝想不到，终有一日，他会以这种姿态，避无可避出现在她面前。
　　都说她妒他之才，因此不愿传授仙术，不愿悉心栽培，甚至连她自己最后也承认了这一点。
　　他是真不知她有何可妒……
　　只因见到她冰雪般面容而心中雀跃，见不到则黯然失落的人，是他啊。

　　“这是妖兽的内丹，可以暂且缓解掌门的伤势。”慕容紫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把药碗端起，奉到夙瑶面前，“紫英一片心意，掌门莫要推辞。”
　　那姿态，恰如多年前他在她面前执弟子礼，年轻的修道者面容青涩，正是年少。
　　夙瑶的心软了一下，接过来一饮而尽。
　　汤药入肚，一线清凉自丹田缓缓上升，夙瑶垂眸见自己端着药碗的手变得重新变得光滑白皙。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夙瑶霍然抬头，自对面道者的一双瞳孔中，清晰地看见自己朱颜黑发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