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仙古]违命》柳外断虹

2、怨君奈何久沉吟

　　天墉城忙于捉在门派中挑衅的水虺，日前连降三日的雨，也正是此妖的杰作。天墉弟子几近倾巢而出，四处搜寻，却几次三番被这小妖怪逃脱。
　　陵越动了真怒，小弟子们硬着头皮点灯熬油地搜寻，连紫胤真人这里也来过几趟，却每次都被红玉不轻不重挡了回去。
　　“紫胤真人没工夫理你们这些小事。”红玉如是说。

　　几个低阶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挤挤地把一个小弟子搡到红玉面前。
　　“红玉灵尊，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就让真人和掌门说一声吧，你看看我们眼睛红的，几天没睡觉了。”他指着自己眼睛，苦笑。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过是一条小虫子居然都找不出来，还有脸来求紫胤真人搭救？”红玉微微仰起艳丽的脸，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那些胆小的弟子不敢再开口说话，懊丧着脸离去了。

　　“红玉，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吵闹？”白发的道者推门出来，他的神情比那些几日几夜没有休息的弟子更加疲惫。
　　“几个不懂事的小弟子，我已经赶他们走了。”红玉压低声音，“夙瑶姑娘没有被吵醒吧？”
　　紫胤真人摇摇头，“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偶尔醒过来，神智也混沌得很。”他揉着自己的额头，把喉间的叹息压下去。

　　掌门的伤势恶化得太快了，这一次醒来，花了很久才将他认出来。没过多久，她就又陷入了昏睡。他只怕她会渐渐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最终长睡不醒。
　　红玉虽也为夙瑶担忧，但注意力更多还是在紫胤真人身上。
　　“真人，你很久没有休息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我没事。”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是那惨白的面色却让红玉无法信服，还欲说话，却被慕容紫英挥手打断。
　　“好了，你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进去打扰。”
　　他转身关上了门，把一切外物抛在身后。

　　夙瑶还在沉睡，呼吸极浅。
　　他撩起隔断的帘幕，却一时不进去，而就以这个距离看着仰面闭目的掌门。
　　修道数百载，他自以为他早已摆脱了恼人的七情六欲……真是要对自己笑一声天真了。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他以为自己早已悟道，却原来没有。

　　夙瑶不安地动了一下，他赶紧上前为她掖好被子，视线却被她手指上的戒指吸引了。
　　样式极为简单，他少年时起就专于铸造，认出这枚戒指乃是骨戒。
　　淡黄色，质地紧密，依稀是人骨。
　　不知为何，他就是十分在意此物。见夙瑶不醒，他轻轻托起她的手，仔细端详。
　　的确是人骨无疑，手工十分粗糙，雕琢的痕迹完全没有磨平。
　　他一毫一毫地抹过，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戒指上，带着强烈的水灵气。而戒指雕痕尚新，不像是因为长年累月被夙瑶戴在手指上才沾染上灵气。

　　当夙瑶醒转时，发现慕容紫英正试图从她手指上褪下戒指。
　　她把手猛地往回一收，“你在做什么？”
　　慕容紫英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醒过来，面带吃惊。夙瑶低头看了一下戒指，确认还安然无恙，微微松口气。
　　“掌门这枚戒指是从何处得来……似有古怪。”
　　夙瑶心中一紧，看着慕容紫英的眼睛，“这是我亲手做的戒指，有何古怪你不妨道来。”她一面说，一面蜷紧手指，不让慕容紫英再有机会碰到。

　　慕容紫英把原因一说，却让夙瑶彻底放下了心。
　　“你说它带着强烈的水灵气？”夙瑶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因为——“这枚戒指，乃是我抽骨所做。”
　　慕容紫英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他看着那枚小小的，其貌不扬的戒指，好半天没有出声。再次开口时，喉咙却哑了，“这是何苦？痛吧……”
　　夙瑶却已经开始精神涣散，根本没有听见他还说了什么。

　　白发的修仙人看着再度昏睡过去的夙瑶，看着她纤细手指上的骨戒，双手握紧到骨节发白。这几百年来他心如止水，如今却需要时刻念着清心普善咒，才能将心中痛意勉强压下。

　　当那股暴动的仙力卷起整个天墉城的灵力旋涡时，红玉一时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狂暴的气息搅动了整座山的灵力循环，化成一个深黑色的旋涡，一时之间竟遮住了天日。
　　“紫胤真人！”等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拍着门想要进去，却被门内澎湃狂暴的气息倒撞出去：“真人！求求你冷静下来啊真人！”

　　异象只是维持了一瞬，很快天色重新亮了起来，整个门派一片狼藉。
　　一群魂飞魄散的弟子议论纷纷。
　　除了红玉，甚至连陵越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家师尊引起的乱象。
　　最终他们也只是将这次灵力的异常归结为水虺的又一次恶作剧。

　　“万幸。”红玉喃喃道，“紫胤真人啊……”他一向对人心肠柔软，外表冷淡，其实最看不得人受苦。譬如百里屠苏，不就是这样被他收为弟子的吗？
　　她以为这次也是出于这种缘故，不料夙瑶竟有着扰乱他道心的分量。
　　已经不仅仅是善心了，紫胤真人他分明……分明是……动了凡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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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书阁的守阁弟子灵丰早起打开门，伸了一个懒腰。他上山不久，修为尚浅性子未定，被安排来看守书阁这样安静的地方，也是门派对他的磨练。
　　扫了扫尘，他望望日头，估摸着是做早课的时候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开始打坐聚气。他这样浅的修为，倒也不怕旁人打扰而乱了修行。
　　何况藏书阁来的人这样少，天墉城崇尚御剑解封之术，弟子多不爱钻研故纸堆。时常打坐一个时辰，藏书阁才差不多会迎来一二个弟子。遇上有长老讲道的日子，一整日没有个人影也是寻常事。

　　谁知今天他刚静坐下来，就感受到玉牌开启禁制的动静。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稀奇，懒得睁开眼睛就直接道：“东符西器南兽北丹，再上一层是法书。”天墉城的道书一共五类，按照方位和层数放置，一目了然。
　　没听见回话，他也不甚在意，许是熟悉藏书阁的弟子吧，他专注于凝神运气，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注别的。师父新传授的法门他刚刚入门，运气之时总有阻滞不通之处，一个周天下来要比师父所授多三个弹指的功夫。

　　“出泥丸宫，应当意指尾闾，而非五枢。这门‘和光尘’要义在一个散字，聚气不必太紧绷，洋洋洒洒方现三味。”
　　灵丰下意识按照指点运行灵力，清净散漫之气霎时弥漫四肢，说不出的熹微酣畅——果然如此！
　　他大喜之下，从那种玄妙的境界清醒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刚才是谁出声指点？”抬头一看，灵丰只见一道人影拾级而上，进入了二楼的法字藏书处。
　　那是……紫胤太上长老？

　　紫胤太上长老久居剑塔，很少在门中走动，近来更是连每月一次的青崖讲道都停了。但是作为仙人境界的修道者，又是掌门的师尊，纵然他再如何神隐灵丰也还是认得的。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灵丰却不由得心中忐忑——他刚才对太上长老的态度是不是太过轻慢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见太上长老再度出现在栏杆边，垂询道，“医法之术都在何处？”
　　“见过太上长老，您要找的书在第三排，庚字到壬字。”
　　紫胤真人点点头，一挥袖，被灵丰指出的那些书呼啸着脱离书架，悬浮在虚空中。手指轻点，一本本书籍自动哗啦啦翻页，紫胤真人似乎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就抽出其中的一本，随即其余的书本自发地归位。
　　遁光散尽时，紫胤太上长老已不在原地。
　　灵丰目瞪口呆，多年后再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样子真是傻极了。

　　他目光转向书架，原本满满当当的架子上，已经空了一册书。
　　说起来，紫胤真人究竟拿走了什么书呢？
　　他竭力回想原本放在那里的书究竟是何名字。能让紫胤真人特地来寻的书籍，必定不是凡物，怎么以往他竟然不曾发觉呢？然而苦思冥想半天，灵丰也不曾回忆起有用的线索。
　　偌大的天墉没一个弟子是修习医术的，医书放在那里一向是个摆设。
　　“似乎是洞……什么什么。”
　　灵丰挠挠头，“算啦，反正即便给我看，我也是看不懂的，多想这些干什么。”他仍旧去原地坐下，继续修习“和光尘”。

　　“洞玄子”三个字写在书上，慕容紫英看着它，却似陡然间不认识字了一般，一脸踌躇。
　　半响，他才下定决心翻开。
　　“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阴距阳。悟其理者，则养性延龄；慢其真者，则伤神夭寿。”
　　这几行字才映入眼帘，这貌若少年的修道者被烫到一般反手就将书页合上，不敢再看。
　　“……”他按着急剧跳动的胸口，慌忙将书收到袖子里，勉强镇定下来看着乍然出现的红玉，“怎么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变了调。
　　然而红玉无暇顾及这些微的异样，“不好了，夙瑶姑娘她，她突然间——”

　　前五个字方一入耳，白发的道者一阵眩晕。不曾听完红玉究竟想说什么，他一晃已出现在内室，抢上前一步去查看夙瑶的情况。
　　还好，人甚至还是清醒的，可是、可是……
　　慕容紫英愣在原地，他望着夙瑶，夙瑶也静静望着他。
　　一头青丝如一川雪，夙瑶她……竟是骤然衰老了。
　　光阴洪流加诸于她身，原本二十余岁的相貌凋谢殆尽，红颜枯骨。
　　容貌不再，眼中光彩不再，女子以迟暮的面容看着慕容紫英，她手边还落着一面镜子，映着她苍颜白发，垂垂老矣。
　　她修炼的功法有驻颜功效，如今容颜已改，乃是功力散尽、命不久矣的征兆。

　　夙瑶说，“送我回琼华吧，师父和师兄妹都在那里等我。我已经让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她在琼华住了数十年，撑起过最沉重的责任。无论当初那些往事究竟是爱是恨，隔着悠长的岁月再度追忆，都觉得难能可贵。

　　慕容紫英握紧了手中的书册。本来犹豫不定的心，变得坚定。
　　“我仍有办法可以救你啊。”
　　夙瑶却是不信，她转了转戒指，沉默不语。

　　慕容紫英将书递到她眼前，想到她现在看不清字，缓缓解释给她听。
　　“根据这卷洞玄子中的记载，有两种办法可以逆转伤势。”
　　“一种，是仙草溯流光。”
　　这是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仙草，据说生长在时光的罅隙，自洪荒年代开始就没有任何仙神见过它。夙瑶略感荒谬，“你说两种，那还有一种呢？”

　　慕容紫英先是脸上涌起一阵红晕，继而又变得苍白。
　　“……与属性相生的仙体和合。”
　　和合双修？她一开始甚至没有明白慕容紫英话中真正的含义。道家有炉鼎一说，八卦亦分阴阳两极，琼华派虽然并不提倡双修，但倒也从不禁止。夙瑶对这种修炼的法门略知一二，并不排斥。
　　真正明白过来的还是在红玉激烈地高声反驳之后。
　　“主人，万万不可啊！”红玉忍无可忍，“主人岂可这样自毁道基！这一双修，数百年的修为就毁于一旦了啊”
　　说是属性相生的仙人，但除了慕容紫英还有谁！

　　琼华掌门后知后觉地想起，慕容紫英属金，按照五行，金能生水，他如今又早已是仙人境界，他为何要提出这个办法不言而喻。
　　“我是你的尊长！”夙瑶厉声道，“简直荒唐！”
　　“道无长幼，达者为先。”慕容紫英反驳。他早已不是当年琼华上，那个循规蹈矩，只能仰望她的年轻修道者了。
　　夙瑶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又是何苦？代价太大了，逆转她的伤势，违背天意，他的道基极有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她根本不值得他付出这一切。
　　她转着戒指，久久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