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88、薄情

　　已经过了辰时，凤绾一直站在连接着议政殿的庑廊上。

　　这两日气温降了下来，乌云蔽日的，北风呼呼作响，直比风雪天还要凛冽刺骨几分。

　　侍女替她讨来了风氅，为她披上。她看着远处空旷的石地上，风口中的两个身影，越来越焦虑，齐王为什么还不出来？

　　这样寒冷的天，文姜都跪了一夜了，大王但凡是出来看一看，大概也就心软了吧！

　　本想着将身上的风氅送过的，却又觉得，文姜裹的太严实，怎么能得齐王怜惜？

　　这时，远处一个身影越行越近。风姿卓越，令凤绾不由得凝目在人的身上，他身姿挺拔穿着一袭天青色的淡云纹宽大长袍，倜傥而来。

　　凤绾有些意外，她见过凌岐风几次，他喜欢穿着轻便的劲装。如今，那素色宽袍，替代了从前一成不变地玄色劲装，将他冷峻的眉目柔化了很多，添了丝温文儒雅的气息。

　　可他的周身却还是散发着一种清冷如月的气质。

　　凤绾觉得这人的气质还真是与他这人的性格相符啊。昨夜文姜为了他都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他却能不动如山。
　　这是足够冷静，还是铁石心肠啊？

　　他这时出现在褚华宫，倒叫凤绾生了好奇。那空旷的石地上跪着的两人那般突兀明显，他确是看也没看？

　　凤绾没忍住，就在凌岐风要经过他时，她喊住了他：“凌将军！”

　　凌岐风脚步一顿，回眸淡声问道：“太子夫人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想知道，凌将军今日入宫所谓何事？”凤绾走到他的面前，觉得倘若他是来为文姜求情的，那还算他有点良心。她也好劝他不要过去，怎么说，昨夜的事也是因为他，大王看到他来求情恐怕只会更为气恼。

　　“军事要务，不方便与太子夫人透露！”凌岐风淡淡道。

　　军务？他竟不是来求情的！

　　凤绾实在没想到。文姜就在那儿跪着，扬眼就能看到。他怎么就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她在这人的身上实在是看不到半点情谊？

　　凤绾觉得没再多言的必要，慢慢地让开了！

　　冷风呼啸而过，凤绾掩紧了风氅，看着凌岐风越来越远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气，“文姜，不值啊！”

　　凌岐风到了齐王寝殿，万里正在门边守着。他通常都是近身伺候的，早晨太子来闹过之后，他便一直守在门外守着！

　　一见凌岐风来了，万里猜想着，这不会也是来替公主求情的吧？若是如此，他就以大王还在休息为由，打发了。
　　“凌将军怎么过来了？”他笑着迎上前问道。

　　“紧急军务！”凌岐风不多寒暄，神情冷肃道。

　　“凌将军稍事片刻！”万里不敢怠慢了，立刻就进了内殿通禀！

　　不一会儿，万里就出来请他。“将军请入内！”

　　凌岐风进内殿时，齐王正背手立于案前。

　　“ 何事？”齐王言语冰冷，神色不似往日平和，甚至是看也没看他。

　　凌岐风知道因昨夜的事，他迁怒了自己。却还是低声道：“ 岐风希望大王不要再怪责公主！”

　　齐王是万没想到，这凌岐风竟是一点眼色也没有，半点也不避讳的来替文姜求亲。一时之间，勃然变色。

　　“你！………….凌岐风，你有何资格来让寡人不要怪责于她？”

　　“事由我起，岐风只是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面对齐王的盛怒，他却依旧心平气和。

　　齐王箭步上前，对着凌岐风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他像爆发了一样，咬牙切齿地道。
　　“我告诉你，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凌岐风却是自嘲地笑了笑，而后不卑不亢地道：“我与文姜从小一起长大，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七年前，大王让岐风离开，岐风也是二话也没说，便离开了她！可这并不是因为畏忌大王，而是岐风与大王立场一样，希望公主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这样，让我做什么也没所谓。大王觉得岐风不配，岐风别的没有，多的是自知之明！”

　　凌岐风的这一席话，令齐王如鲠在喉。

　　他的的确确是没有资格去迁怒于他，凌岐风对他是仁至义尽了。是文姜一厢情愿，若他有半点不轨私心，也不会在大殿上迟迟不接文姜的玉佩。

　　“ 你明知道是你来替文姜求情，我会对你更气恼的！”齐王的声音低沉了很多，有种发泄后的无力感。

　　“ 可似乎也只有岐风的保证，才能令大王放心！”见齐王这副神色，凌岐风的声音中也露出一副倦态。

　　齐王抬眼看向凌岐风时，眼里满是愧疚。“岐风，是寡人的不是！”
　　“ 寡人知道你坦然，可文姜……”齐王一想到她那倔拧的女儿，便是长叹了一气。现在不是他不肯饶恕她，是她正抵着自己。

　　对她的惩罚，反而在她那儿变成了一场较量。“你以为我想让她受罪？现在是她在逼我，逼我妥协，逼我迁就她，可她怎么就不想想，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 大王多给些文姜一时间，她必然能想通的！” 凌岐风也有些无奈，他太了解文姜。

　　“难呐！寡人现在担心的是——她若不心甘情愿嫁给郑国世子，恐怕纵有至尊荣宠，她也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看着齐王扶额伤神地模样，凌岐风也微微蹙了眉。若她想不通，若她不愿，那这一番美事，到她那儿也确实是场折磨。

　　可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凤绾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齐王走出来的身影。她便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天寒地冻的，还是先将风氅送过去，为文姜解决眼前之急。

　　刚要迈出，庑廊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凤绾撇眼一看，竟然是王后带着殊玉来了！

　　她惊得脸色一变。

　　王后向来不喜文姜，她不允许自己与文姜来往，自然也见不得承褚与文姜亲厚。如今看到承褚陪她同跪，恐怕….

　　看着王后朝着那个方向的目光越来越冷森，步伐越来越慢，脸色也是凤绾意料之中的难看。凤绾觉得山雨欲来。

　　见到凤绾站在这儿，王后的脚步匆匆迎上，咬牙冷叱道： “这个孽子，他又凑什么热闹！你竟也就这么看着？”

　　凤绾也不知道她是气承褚多一些，还是责怪自己多一些。她垂首低眉，只是静静的听着，既不辩解，也不反驳。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她恭顺，怒气消了一些，反而是看着远处的那两个人，越来越生气。

　　“他倒是跟这个妹妹亲厚，跟我这个生母却像个仇人，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一世跟我讨债来了，我说的话，他何时认真听进去过，跟我作对，气我倒是一身的本身……….”王后说的忿忿，连胸口都明显的起伏。

　　“那丫头昨晚胡作非为，干了那样失格的事，若不是她那情郎出现的极时，恐怕齐国的颜面也要被她丢尽了………这个没有眼色的，他父王正在气头上，他居然敢陪着她，这不是公然忤逆，火上添油吗？……..”

　　凤绾一直盯着自己衣袖的衽边，直到王后又瞪向了她，“你是褚儿的妻子 ，也就这么看着他陪着那丫头丢人现眼？去将他给我喊回来！ ”

　　凤绾猛地抬起了头，本打算就这么等她发泄完了，也就好了。没想到王后让她去叫喊承褚回来！

　　她岂能喊得动他？

　　别说承褚本就厌她，他今早还是负气去陪文姜的。自己这一过去劝他回来，能讨着好？

　　见她一动不动，王后不耐烦地轻叱道：“还不快去！”

　　凤绾抿了抿唇，那边不好对付，可眼前的这位也正在气头上，她连为难之色都不敢露出。
　　只得转身，硬着头皮往那两人走去。

　　凤绾走的极慢，可不过一小节的路，再怎么慢，也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承储面前。

　　见她神色为难，承储抬眼问她：“怎么了？”

　　凤绾朝着庑廊上的王后望去。承储也就顺着目光看到了，便知道是母亲让她来的了。他本就，满肚子愤懑了，母亲的干涉，令他更加烦躁，他本能地将头扭至另一个方向，眉头皱的很近。

　　“母后……让你回去！ ”凤绾小声道，又赶忙补上：“我只是个传话的！”

　　承褚看着凤绾有些忌怕自己的样子，方才收了脸色，柔声道：“我知道了！”

　　可他的身子却仍旧是动也不动。

　　不说去也不说留，凤绾更是不知该如何回复王后了，便只是垂着头，没主意的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承储感觉到沉睡在膝头上文姜，身体猛地一震，这一动，竟将她自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发现自己正躺在承褚地膝盖上，文姜赶忙坐了起来：“ 我怎么睡着了？”

　　凤绾见文姜醒了过来，高兴地蹲下身去，点着她的鼻尖道：“ 你都睡了一个时辰了！”

　　文姜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跪着的膝盖没那么疼了，往下摸了一摸，发现两边膝盖上都绑着厚厚的棉护膝。

　　“咦~！”她惊疑了一下，却马上猜到是凤绾给自己的。她一把揽上凤绾的脖子，笑着道：“ 笨凤绾聪明了一次，居然还知道准备护膝！”

　　“你这是夸我吗？”凤绾白了她一眼。

　　文姜却又眼睛一亮，“凤绾，我跟你说，我刚作了一个梦，梦见我爬上了一个桑葚树，那树上结满了紫红紫红的桑葚，饱满的泛着油光，随随便便都能拽一大把，而且那颗大树，参天入云，都看不到顶！……….”

　　“你是不是从树上掉下来了？”没等文姜兴致勃勃地讲完，凤绾就瞠大眼睛，一顺不顺盯着她道。

　　文姜凑近凤绾，狐疑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啊？”

　　承储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拍大腿，笑的前仰后合。

　　“你要不是掉下树，把自己震醒，怕在梦里吃个没完了，我说口水怎么流了这一大滩。”

　　他说着将自己印着口水的衣袍指了指。

　　“王兄！…”文姜舔了舔嘴唇，“下次绝对不吃独食了！”

　　凤绾哭笑不得，这要是自己该是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她却是半点也不脸红。

　　凤绾伸手去捏她被风吹得粉扑扑的脸蛋，“ 你呀，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还在跪在风里受着罚呢，做个梦居然能把自己乐呵成这样！”

　　文姜一觉睡醒后，整个人也精神了些。明亮地眸光无意间瞟到了站在庑廊上的王后。文姜隔了很远都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怨毒。她把脸往凤绾身上靠了靠，试图避开。

　　“你们俩，能不能离开这儿？”她小声道，她就算一直跪着，也没比被王后那刀子般的眼神看的难受！”

　　凤绾立马知道她在避王后，恍然又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她看了承储一眼，承褚却似乎要走的意思。

　　文姜也看出来了承褚在拧着，便劝道：“王兄，你还是走吧！本来我一个人再这儿跪着，父王看见了说不定心软就让我回去了，结果你在这陪着我，还有凤绾，若方才哪有聊有笑的样子若是被父王看到了，父王指不准更生气了！”

　　承储皱着眉头，虽然是听进了文姜地话，可他还是不愿意离开。

　　“我保证你一走，一个时辰内父王就让我回去了！”文姜没辙，只能暂时先唬他。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弄的凤绾都信了。

　　“真的—！”凤绾惊喜，用余光瞟了眼庑廊处的王后，那脸色难看的叫凤绾心里发憷。她知道自己是在呆太久了。

　　凤绾抿唇，对文姜道：“文姜，若是一个时辰后大王还是没出来，我便进去求大王！”她觉得在齐王一向对她客气的，想着齐王就算再生气也会给自己几分薄面。

　　凤绾按了了按文姜的手，便也没再指望承褚，起身往王后的方向走去。

　　“嗯嗯！王兄若不信，一个时辰后来陪我就是了！”文姜有些急地催促承褚。

　　承储见她都敢向自己保证了，心下忖着，莫不真是因为自己，父王才罚文姜跪的更久?

　　凤绾走远了，承褚怕王后因自己为难她，便最后看了一眼文姜道：“文姜，你再撑会儿！若是父王一会还不饶你，那我便请母后去说。”

　　他说完，立马追着凤绾去了。

　　文姜可不敢指望有一天，王后能为她求情。她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就算自己再傻也能看的出来，可不知怎么的，王兄看不出来，父王也看不出来。

　　他们都会说，是因为王后看重礼教，她过于随性的性子刚好悖触了王后，王后因而对她厉色些。
　　远远地看着承储和凤绾都低垂着脑袋，面色沉沉，王后的嘴则张合不停。大概是因为她而受训了吧！

　　冷风不断的侵袭入骨，文姜觉得浑身发冷，她抱住了手臂，缩成了一团。看着石板地面，那石板上的花纹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起来，她努力地睁了睁眼。

　　额头上开始冒汗。

　　低头老有种想呕吐的感，她便抬眼往前看。这时，素衣宽袍的凌岐风刚巧从殿内走了出来，风将他的宽大的袍子吹起，乌黑半竖的发也跟着飞扬，他长眉紧蹙，似爬满了心事。

　　他极少穿这样浅淡的颜色，她不喜欢他那身玄色紧衣，看起来有种拒人千里的疏冷感。文姜干白的嘴唇爬上一抹笑意，不为别的，就只为她看到了一个新鲜地无知。

　　凌岐风这时也看向可跪在正前方几丈外的文姜，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莫辨。

　　文姜觉得胃里翻腾的难受，胸口也异常的堵闷，脑袋里像灌了铅般沉重，一种虚浮无力的感觉让她再也跪不直。

　　她的身子栽倒在地，视线则落在了正前方，那个月白色的袍摆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无知哥哥！”文姜无力呢喃了一声。

　　那个袍摆在她睁不开的眼里动了，她努力的撑开眼，目光又清晰起来，可凌岐风并不是向她走了过来，而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一旁的庑廊。

　　文姜无力的阖上了眼，昏沉过去。

　　他决绝的好似她刚刚做的那个梦，她没跟凤绾说完的后半段。

　　梦里，少年的无知陪着她一起爬上了棵参天的桑树，却在她越爬也高的时候，他默默地下了树。

　　他站在地面上，看着高高在上地她，面无表情。

　　“无知哥哥，你怎么下去了？”她离地面很远，看无知像个蚂蚁一样，文姜看不到他多余的神色。他没应她，转身离去。

　　“无知哥哥，等我......”她喊了很多遍“等她”，凌岐风却充耳不闻。

　　她一着急，什么也不顾的往那颗树下跳去。耳边疾劲的风飕飕而过时，她以为她快死了，这一摔下去，说不定，无知哥哥都认不出她了。

　　惊醒了自己却发现是个梦，她高兴极了。凤绾还以为她馋嘴，不过是梦到一颗桑葚树还能意犹未尽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