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3、死谏

　　栖冉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这样的精疲力竭让她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她梦到外侵军涌入鄅国的王城时，她君父的姬妾们，宫娥们，寺人们四处流窜。哭闹声，惊叫声，垂死的挣扎声连成一片，她缩在墙角，看到士兵们乱刀捅死自己的哥哥，可她那时连惊恐害怕都不敢发出声音。

　　当凌将军的女儿凌婥拼死将她从乱军之中救出来时，她第一次这么憎恨自己的软弱无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屠戮，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她在焦灼感中挣扎了一会儿，最终醒了过来。

　　伏在床侧小憩的男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君主此刻竟然这么不顾身份的睡在了床侧，她有些心疼，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鬓角。齐候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睡得并不踏实，轻微的一触便将他惊醒。

　　“栖冉，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他的眼眶里布着血丝。

　　栖姬浅笑着摇了摇头，身侧襁褓中的孩子睡得正熟，小脸皱巴巴的确实不怎么好看。栖姬喜欢的伸出手去触碰婴儿的小脸，问道，“君上可为她想好了名字？”

　　“璃！”他不假思索道。

　　栖姬瞠着一双流波婉转的眸子望着他，显然没有明白。

　　齐候笑着转身出去了，须臾间又折返回来，掌心捧着东西，只比黄豆大小，晶莹剔透。

　　“冰，哪儿的冰？”栖姬不知道她昏睡过去后居然下了一场冰雹。

　　齐侯告诉了她这件事，“本来个个如碗大的，夏天的冰稀罕，我让人存了些，可你昏睡了太久，纵使用了办法存他，现下也都化成豆大点儿了。她一出生便天逢异象，我便承了上天的美意，取‘璃’赐她为名。”

　　栖姬莞尔一笑，“君上费心了！”

　　他没有为这孩子直接取‘冰’字，是因为伏天的冰意义不好，容易消逝。取‘璃’字，指冰的晶莹剔透，亦象征着它如玉般光洁美好。

　　是个尊贵体面的好名字。

　　齐侯从袖中掏出一枚熊纹，背后琢着凸起的“璃”字的玉佩塞入婴儿的襁褓中，“你姐姐有一块，你的也少不了！”他笑着摸着婴孩的胎发。

　　这个叫璃的孩子，张嘴小嘴，打着呵欠。她还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大国尊贵的公主。

　　　栖姬惊奇，“君上何时找人琢的？”

　　“你都昏睡几日了，玉佩都琢好了，你还未醒，可知我这几日如何过的，这心里堪比油煎火炙。”男人宠溺的抚着她的侧脸，语气却带着孩子般埋怨的口气。

　　栖姬要坐起身来，可头昏昏沉沉的，竖都无法竖直。

　　“欸~你要做什么？快些躺下，疾医说你气血两亏，需药补并静卧，可不能起来！”

　　栖姬也就不勉强，齐侯扶着她缓缓的躺了下去后，又唤来凌婥将孩子抱去乳娘处。等殿中只剩二人时，齐侯脱了鞋，外裳，躺在栖姬的身旁。

　　他将她翻过身，背对着自己，而后手指力道适宜的在她的背后揉捏着。

　　“君上！”栖姬的背后一僵，低声道：“您怎么能做这些呢？”

　　“为何不能做？”

　　“不合适！”

　　她一姬妾，怎么能让君主服侍她呢，让人看见了，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栖姬心中腹诽。

　　“你为为夫生得孩子，为夫替你捏个背都捏不得！”

　　栖姬听闻此话，只觉心中一暖，背上便也松懈下来。

　　“君上怎知妾是背疼了？”

　　“你躺了那么久，任谁也浑身不舒服的！”

　　栖姬转过身，与男人四目相对。

　　“怎么了？”齐侯以为她有什么事。

　　良久，她白皙的脸上浮出浅浅的梨涡，一下钻进男人的怀抱。

　　她缩在他宽广的胸膛里，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心里异常的踏实，自经历亡国的恶梦后，这个怀抱，便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地方了。

　　怀中人小小的力气，将他搂的紧紧的。齐侯一笑，细细密密的亲吻着她头。

　　公宫的议政大殿之上，上座的主人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何来的胡言乱语，荒谬，无稽之谈——！”

　　“君上不可不信，亦不可不畏啊，此事关我大齐的国祚福祉。”卜官祝尉言之凿凿。

　　齐侯眯着眸，看着台下诸臣，这些人，一个个低着头不发一言，却个个都以他的国来胁迫他。

　　“国相你说！”他指着站在众卿之首，两鬓如霜，上了年纪的言禄道。

　　言禄抬头，直视着君主的目光，缓缓道：“为了齐国，还请君上大义灭亲！”

　　他说完便跪了下来，他这一跪众卿也齐齐跟着跪下，附和道：“为了齐国，还请君上大义灭亲！”

　　齐侯腾的一下，从榻上站起，“你，你也这样说？”

　　他与言禄虽隔着辈分，却在国政上志同道合，亦师亦友，没想到他也会这般来为难自己。

　　“你们,栖姬为寡人生孩子，险些丧命。你们却一句话，就想要了小公主的命。”

　　“非臣等执意逼迫君上，卦象所示小公主命格不详。况且这三伏天里，暑气难当，却天降冰雹，恰是上天示警。”

　　“寻常夫人怀胎十月，这妖胎怀了一年半，足见其不凡不祥。”

　　“君上可知，秋后本是丰收之际，可这一场冰雹下来，砸到了多少麦子，农耕者便白忙活了一年啊。君上不赐死这妖物，何以平民愤？”

　　齐侯却越听越听不下去，他怕他忍不住要杀一两个人，来威吓这帮逆臣。

　　“若是连自己孩儿的性命都要你们来决定，寡人便不配当这一国的君主！此事不用再议，退去！”齐侯拂袖，转身便要而去，可刚下一个台阶，就听到一阵悲恸。

　　“君上，为了宠幸一妇人，置齐国于危境而不顾？君敢当那夏桀商纣之昏君，臣却不能当那昏聩之君的臣下。”一个士卿突然从后面闯上前来，直谏道。

　　这么大顶罪帽扣在他头上，齐侯忍无可忍，转过身去就要治那人一个辱君犯上之罪。可下一秒，那人站起身，朝着齐王前面的大柱奔去。

　　言禄觉得有些过了，这事要传出去，齐君倒真要落一个昏主的罪名，这于君侯树威纳贤大大不利。

　　齐侯震惊的看着那倒在地上的人，一时怔忡。他竟不知道他的臣子里还有能死谏的义士。

　　现在好了，要发落没得发落。他一死倒把这顶罪帽给自己扣的稳稳的。

　　一时之间，殿中诸卿看他的眼神，个个带着悲愤之色，可敢怒不敢言，好似他真如商纣王那等暴君之流。

　　“栖姬！”凌婥急跑进屋。

　　看她慌张的神色，栖姬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便放下手中睡熟的孩子，拉着凌婥出去谈。

　　“宫外聚集了诸多百姓，都说小公主一出生便天降冰雹，是灾星降世，会祸乱齐国国祚，他们要上谏君上.....”后面的话那般残忍，凌婥不忍往下说。

　　可接下来的话，栖姬已经能想到。

　　她直觉得天旋地转，连忙扶住门框。虽然她也觉得伏天降冰雹是不可思议的事，可她断没想到，百姓们会将此事归咎与她尚未明事的孩儿。

　　“君上他怎么说？”

　　说到君上，凌婥从刚才的紧张中缓出了一口气，“诸卿力谏，可君上极力反对，眼下国相还跪在朝堂上呢，君上从前可是最看重国相的，如今都跪了一天了，君上都没去搭理！”

　　凌婥本以为栖姬听了君上的反应会心安一些，可是她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她了解齐侯，他最看重的莫过于臣民的信服。可现在，他的臣民众口一致，逼他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君上如今一定是....寝食难安。

　　“去公宫！”

　　“栖姬您的身体不宜奔波。”凌婥阻拦道

　　“你觉得我还能坐的住吗？”

　　栖姬言词坚定，不容违逆，凌婥只好进屋子拿了白狐皮的斗篷为她披上，两人步伐匆匆的去往公宫。

　　公宫的寝殿外，寺人们听着殿内传来乒乒乓乓，一连串器皿摔碎的声音，个个心惊肉跳，深怕君上一个恼火，自己也会像那些器皿一样，粉身碎骨。

　　“巷伯，这都一个时辰了，里头还在砸，估计能摔的都摔完了！”小寺人忧心道。

　　奉瞥了他一眼，“别瞎操心，咱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至于里头的东西，那都是君上的，君上爱怎么摔就怎么摔！”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栖姬和她的女史姗姗而来，赶紧躬身行礼。

　　“君上一直在里面？”栖姬问奉。

　　“是。”奉小心回复道。

　　“君上，栖冉求见！”栖姬隔着门喊道。

　　屋内的动静戛然而止，寂静的像是里面根本无人般。站在屋外的人只是静静的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