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皋怀采薇》醉生逍遥

16、十六

　　早上起来的时候，身子有些发冷，抬头看看，昨晚临河的窗子忘了关，想是睡着的时候着了凉。
　　秋桃推门进来服侍我起身，我今日懒怠，只是洗漱没有梳妆，披风也绣完了，所以没什么事做，于是穿了轻便的小衣盖了张薄被，靠在窗户前面的美人榻上看着河上的景色发呆。
　　秋桃从厨房给我要来了姜汤，我喝了一口，舌尖烫的发疼。姜汤滚烫，想是厨房的师傅刚熬的，想必师傅也觉得奇怪吧，哪有这个时节还伤风的。
　　怪只怪我前几日心里有事睡得不好，昨日长风走后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几天的疲惫都加在身上，本来想着只歪在床上小睡一会儿，结果就这么睡着了，被也没盖窗子也没关，早上起来身子就发了沉。
　　“都是我不好，夜里下了雨，也没起来看看姑娘屋里是不是关了窗。”秋桃收拾了碗和汤匙，懊恼的站在美人榻边上，咬着嘴唇自责。
　　“昨儿下雨了？”大约我是睡得沉，竟丁点儿声音也没觉察到，不然自己就能起床关窗，也不会着凉。
　　“半夜的时候下了点儿，不大，刚湿了地皮儿就停了，所以我才想着没事儿。谁想到姑娘您就着了凉......”说着说着眼圈还红了，委屈的跟什么似的。
　　我还得抽出身来安慰她，“行啦行啦，我着凉也怪不着你，要怪就怪小姐我呢，最近几天思虑太重，熬夜将身子熬坏了，是你家小姐自己作的......”
　　谁知道我这么一说适得其反，秋桃的泪珠子噼里啪啦的还掉下来了，我赶紧打发了她去厨房再给我弄些粥来。这妮子跟水做的似的，眼泪一掉就刹不住闸，上次手笨砸碎了我一对镯子，我脸稍稍一变她就哭的眼睛肿了好几天，直哭的最后我也没舍得责罚她。
　　真是的，到底谁是小姐啊。

　　其实说是不知道下雨，大抵隐隐约约还是觉察到了些，然而，之所以没起来，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昨儿夜里睡得昏沉，是做了梦的。梦里面下着雨，和我弟弟怀瑾走丢的那天，下的一般大。
　　怀瑾走失的那天，和母亲生了一场大气，因为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听下人说母亲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还用戒尺打了他手板，正赶上那天我不在，和凌子丘出城骑马溜达看城外开的花，所以他没的地方诉委屈，一赌气，噘着嘴就跑出去了。
　　我晚上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厅里掉眼泪，父亲已经跟府里的下人出去找了。他们原本以为怀瑾只是赌气在府里藏了起来，晚饭的时间一到，他饿了自己就会跑出来，结果晚饭都过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府里这才着了慌。
　　我坐不住，问凌子丘借了几个人也出去找，刚出门没多久就下了雨，大雨瓢泼似的，没一盏茶的功夫我身上就湿透了。那天我穿的是一贯的红裙，湿透了就黏在身上，再没有往日的张扬，雨水顺着头发和脸颊哗啦啦的往下流，凌子丘看不过帮我擦了擦脸，结果把我脸上的胭脂擦花了，丑的不像样。
　　后来爹回了家又出来找我，可我回了家也并没有见到怀瑾。
　　再后来没几天，我家就被抄了。
　　那年怀瑾十二，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事情懂了不少，跟爹爹学武拳脚也还算过得去，我想他要不是笨到迷路，就一定是被人掳了去。之后我们举家入狱，便再没能找过怀瑾。只有娘在牢里的时候，总说怀瑾走丢了也许是件好事，用不着背这样的骂名受这样的委屈。
　　我想也是。

　　昨儿晚上像是梦见了怀瑾的，梦里的少年眉眼模糊极了，穿着怀瑾走丢的那天穿着的青色的衣服，那么大约就是怀瑾吧。
　　我忽然发觉我已经连怀瑾的相貌都忘得差不多了，竟连做梦都梦不见他的脸。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得又快，一年一个模样，过几年要是他找回来，我该认不出他了。
　　我想起十岁那年父亲为怀瑾取字，怀瑾像个大人般站在父亲身边，腰挎着一把镶绿石的小弯刀，是父亲早年打北夷得来的战利品。怀瑾抓周的时候就抱在怀里不放，懂事了之后更是爱不释手，睡觉都要放在枕头底下，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让碰，就好像别人碰一下，这刀就会坏掉似的。
　　后来有一次，爹娘带我们去一座山上的庙里上香，我淘气走得远了些，怀瑾在我后面紧紧地跟着，结果我俩一起迷了路。晚上的山里漆黑一片，树影斑驳能吓死个人，我走的累了又害怕，于是蹲在树下面不肯起来，怀瑾伸出还不算很长的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说阿姐不怕，怀瑾保护你。我抬头，看见怀瑾明明眼睛里也有眼泪却强忍着的样子，忽然就有点愧疚。
　　娘把我们教训一通后叫我们回房间，爹还罚了我们不许吃饭。我偷偷跑到怀瑾的屋子，一是给他送点奶娘偷偷塞给我的点心，二是看看他，到底这一晚上有没有受什么惊吓。
　　我说，怀瑾，你告诉阿姐，你怕不怕？
　　怀瑾说，怎么会不怕呢。
　　我摸摸怀瑾的头，那你还说要保护阿姐。
　　怀瑾拉住我的手，脸上忽然就没了原先的稚气：可是爹说，男孩子取了字后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大丈夫不能哭也不能怕，还要保护身边的女人。怀瑾现在已经是个大丈夫了，所以要保护阿姐，也要保护娘亲，还要保护将来的妻子儿女。
　　那年怀瑾刚刚十岁半，爹只教了他一套拳法，怀瑾手里也只有那把爹原来当做匕首的弯刀。

　　有阵风吹过来，我抬头看，又下雨了。
　　身上又冷起来，我将薄被裹得紧了些，看窗外雨下的成了片。秋桃这时候进来，手里端了一盅煮得软糯的米粥。
　　我起来喝了几口，粥煮的很好，在嘴里泛着一股美好的甜香，大约是放了颗桂花糖。
　　可是我喝着喝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下来。
　　我还是想不起怀瑾的样子，可是我记得爹给他取的字。
　　温家怀瑾，字少瑜。
　　意为美玉。